杯酒釋囹圄
說完,白衣宰相已然施施然站起,高聲呼喚守在外麵的吏部侍郎。穿著官袍的年輕官員和獄吏聞聲步入,微微作揖。
“將青青先帶下去吧,你來。”白衣宰相緩聲提醒。
獄吏連忙快步上來,將戀戀不舍的青青推出去。
“有什麽事,就說吧。”眼見妹妹已然消失在轉折深處,舒子夜不動聲色的坐下。
“大人……”吏部侍郎猶豫了一下,終於壓低了聲音。“近來得報,邊疆調兵情況頻繁,各路諸侯正帶著輕騎部隊,悄然前來。而邊疆地區的戰事頻傳,似乎……”
白衣宰相閉了閉眼,揮手阻止了部下的言語。
這個星神帝,是向各路諸侯發起了命令,來朝勤王?還是……各路諸侯發現了端倪,想要於亂世之中,擁兵自重!
這兩種狀況,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凶險萬分的,尤其是後一種。舒子夜無聲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隻覺得頭痛欲裂。看來,戰事的準備,要快馬加鞭了。
現在隱蔽在城裏,城外的複國軍之數,隻有三萬。再加上朝廷裏的同盟聯合軍,滿打滿算,也不過五萬之數,剛剛能與護廷軍之數持平。
若是以快打快,還有六七分的勝算,若各地勤王軍前來匯合……形勢將是一邊倒的狀態。
舒子夜豁然睜眼,命令屬下,“立刻發信給大荒十九浮族,務必在半途攔截勤王軍!”
“是!”明顯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吏部侍郎陡然一震,應命。“需要將厲雲大人和白公子召回嗎?”想了一想,吏部侍郎連忙補充。
他似乎覺得,城裏的陣勢有些崩潰,不是舒子夜能一力承擔的。
舒子夜卻陡然又想起了什麽,抬頭提醒,“告知大家,府邸裏的戒備一定要加強。近些日子裏,鬼堡的殺手一定會有所動作。”他其實也並不清楚,那個星神帝究竟知道他多少的秘密,為今之際,不得不防。
部下有些慌恐的點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忽而,舒子夜又抬起頭來,第一次口氣裏有所緩和。“請您,務必代我派兵,保護我的妹妹。”
現在的青青,依舊身在虎穴……他雖然不忍,卻不能將她撤出。一旦撤出,他和星神帝之間如履薄冰的關係,就徹底迸裂了。
吏部侍郎剛要答話,卻見那獄卒匆忙奔入,壓低了聲音,“不好了兩位大人,禁衛軍隊長南為,正帶著一個男子前來,說是有皇上的聖旨,要進地牢來!”
莫名的,舒子夜竟然長吐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屬下慢慢道。“你帶著青青,從後門出吧。不日,我便能出來。”他那句話,說的信心滿滿,帶著一份縱橫天下的睥睨。
年輕的吏部侍郎一怔,隨即點頭,推著青青,跟著獄吏從後道快步跟出。
他們的腳步聲隻消失了片刻,獄吏就引領著另外的兩人,慢慢過來。
舒子夜已然躲進了黑暗,從支離破碎的陽光裏抬頭,淡淡的看著進來的兩人。
獄吏躬身退下。
舒子夜慢慢打量麵
前的兩人。
一個黑衣勁裝,腰懸名劍,手裏卻拎著個漆紅色的食盒,正是禁衛軍隊長南為;另一人披一件巨大的黑色鬥篷,風帽拉的極低,容顏都隱藏在風貌下的黑暗裏。
南為跨前一步,用鑰匙簌簌拉拉的打開牢門,這才恭敬的退到一邊,請那個穿戴著披風的人入內。
舒子夜終於慢慢站起,一笑,“陛下怎麽屈尊,來這等地方探視下官。”
那披著鬥篷的人明顯一頓,風帽下響起了一聲短促的笑。帶著金玉板指的手慢慢上揚,扶起了風帽,露出一張刀氣縱橫的臉。果然是星神帝。
“舒宰相好眼力。”星神帝又不動聲色的笑了一聲,慢慢讚歎。
舒子夜卻搖搖頭,歎息,“並不是臣下的眼裏好,隻是猜到了而已。”猜到了?星神帝微微挑眉,揉著手上的白玉板指,“那,宰相能不能猜到,朕為何而來。”
舒子夜一頓,低眼,悄然掃了一眼南為手裏拎著的食盒,倏然歎息。“陛下……莫不是為臣下,來送行的罷。”
星神帝卻笑了,笑聲裏有著行伍出身的狠利。“舒子夜啊舒子夜,你可算是猜錯了。”說著,星神帝便是一揮手,南為快步上前,將那食盒打開,竟然端出來兩菜一壺兩杯。
“朕來找你喝酒。”慢慢地舉起一隻犀角翠玉酒杯,南為便傾壺,畢恭畢敬的為他滿上。
“臣不勝酒力。”舒子夜淡淡的拒絕。一笑,坦然。“喝酒,得要知遇知己,否則,隻是在糟踐酒罷了。”
“大膽!”禁衛軍隊長南為忍不住大喝一聲,為了這個階下死囚的僭越和造次。
星神帝卻慢慢揮止了他,也對舒子夜一笑,“這麽說,朕不算知己?”那句話裏,分明已然有了火藥的味道。
舒子夜卻淡淡的舉起酒杯來,自顧得斟飲一杯,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繼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然已經懷疑與我,我便再無用處,又談得上什麽知己……舒子夜隻是一介死囚罷了。”
“不才明主棄?”星神帝微微一怔,卻陡然放聲大笑,叫絕。“好一句‘不才明主棄’,好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笑到這裏,卻頓下了,王者不動聲色的啜飲美酒,悠悠道。“你父親,已然於昨日辭世。不想出去見他一麵麽?”
什麽……舒子夜微微抬眼,妄圖從王者的眉眼間看出端倪。
父親他……辭世了?
一旁的禁衛軍隊長南為,依舊為兩人滿上了酒。王者端起杯子來,看著杯子上華美的紋理。“他……是昨日自懸而死的。留下一封遺信,說是待子受過。”
舒子夜一下子沉默了,默默的看著酒杯裏水酒的漣漪。
待子受過……他竟然這樣想嗎?
從小起,他與那位父親,就不算有什麽深厚的感情。
母親誕下青青後,就過世了,父親便沒有續娶。父親是當朝的宰相,每日裏政事繁忙,很少住家。童年的歲月,是他與妹妹
,以及家裏的家丁下人,一起度過的。
後來,到了十三歲上,父親竟然就讓他四處遊學去了,說是學習中州的文化和技能,這一去,就是十多年。那時候,妹妹還隻有五六歲。
每年裏,回家的時間,隻有那麽兩個月,在他最需要親人,最需要愛護的年紀,卻已然經受了江湖上的風風雨雨。人們開始漸漸淡忘,舒家,還有一個這樣的長子存在。父親對外也守口如瓶,絲毫不曾說起。
那時候的他,覺得憤懣,不滿,孤獨,哀傷,父親簡直不將他當孩子一樣,就這樣放縱了他,讓他在外麵流浪,飽受風霜雪雨。
他一直不懂父親的心,直到回來了,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才開始恍惚明白了一點兒——作為宰相的父親,早就看透了朝廷裏的勾心鬥角,看透了這伴君如伴虎的日子,看透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的無奈。
因此,才會想盡辦法將自己的孩子,盡快的送出勾心鬥角,也讓他遠離這朝廷裏的汙穢。即便是遇到了滿門抄斬的罪過,也能為舒家留下一股血脈。
他明白了,卻晚了,回歸,終於步了父親的後塵,做了這些身不由己。
現在,父親和妹妹,也許就是他最後的牽絆,阻止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開拓一片屬於他自己的輝煌。
……所以,父親才會用這樣的方式,為了這個兒子,結束他蒼茫勞碌的一生吧。
舒子夜忽而笑了,慢慢的低頭,複又看著酒杯裏的漣漪。
“你說的話,是不是偏頗了?”王者不動聲色的玩弄著杯子,“朕對你,可是有知遇之恩,你又何必說那樣的話,來諷刺朕呢?”
白衣宰相竟然點點頭,淡笑。“是,我錯了。”
王者有些好奇的看著他,問,“為什麽聽聞你父親離世,你都不曾傷心?”
舒子夜抬起頭來,笑著慢慢喝掉杯中的酒,淡淡的。“他該死。也該死了。”不僅是王者,在場的南為也是一怔,不明白這舒子夜,為什麽竟然是這樣決絕殘忍的人。
“中州裏,有一個傳奇的人物莊周,他的妻子病逝了,他不但不傷心,反而擊瓦而歌。”舒子夜卻慢慢的轉移了話題,說起了一個看起來毫不相幹的故事。他站起來,手倚著欄杆,忽而笑道,“父親辭世,我也該為他擊歌一首才對。”
他說著,竟然真的有節奏的拍打著欄杆,慢慢唱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王者一直在仔細諦聽,聽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吟唱,一下一下的拍打。他是知道這首歌的,是流傳在中州裏,送葬王公貴人的挽歌。
這舒子夜,明明不傷心,卻為何能唱出這樣哀婉的樂曲。
他的心……一定也在泣血罷。
待餘音都斷絕了,王者慢慢站起來,卻忽而笑了,低沉的道,“出去吧。願意麽?”
舒子夜轉身,臉上的笑容像極其精致的麵具。
他笑,緩緩道。“我還有選擇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