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部歸蝴蝶



行程,已然推進到了死亡沙漠。

冬薩尼壓著隊頭,衷心耿耿的下屬瑪尼緊隨其後。他的駱駝拉著一輛胡楊木囚車,囚車裏的黑衣中州男子,無精打采的蹲坐在陰影裏,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囚車之後的,緊盯著那車上之人的,便是阿彌婭。再向後,浩浩蕩蕩跟著的,是隨行的族人。

這一年四季怪風淋漓的死亡沙漠,竟然第一次停了風。沙丘平靜的像一潭死水,竟然連一絲波紋,也不曾泛起。

食腐的蒼鷲在眾人頭上環璿,聲音淒厲戛戛。

整個死亡沙漠,安靜的不像樣子——若不是知道蝴蝶小姐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恐怕就要被這樣的沉寂駭死了罷。

阿彌婭有些心不在焉,監視著囚車裏的男子,卻慢慢的走神了,想起了那個總是緣慳一麵的白如今。

她正失神著,不曾見囚車裏的黑衣男子,卻慢慢的睜開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定了她。忽而,嘴角就有了一絲笑。“你在想的那個人,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囚車裏的男子好整以暇的換了個姿勢,緩緩的問。

阿彌婭被那聲音一驚,倏然驚醒過來,卻先是仔細的看了看男子的表情——應該……是那個人,是那個不像漠然的人。

“關你什麽事。”她沒好氣,卻不排斥跟“這半個人”說話,漫不經心的甩著鞭子。

漠然便不再提,而是轉首,看著四下裏的景致,卻忽而有些感慨地歎息一聲,“這裏,竟是沒變。”

聽了這話,阿彌婭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嘲諷他的無知,“整個北州都是沙漠,還不是一個樣子。你裝什麽深沉!”少女這張嘴還真是淩厲。漠然也忍不住笑了一聲,不曾說話。

便趁機,阿彌婭仔細的看了看他眼底的神色:這個笑容,還有眼底那種清澈的色彩,都是那個冷酷無情的殺手漠然所沒有的。

也許,這個人真的精神分裂了!阿彌婭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怔怔的又走了神。

“是他……來了……”囚車裏的漠然倏然收斂笑容,眸子裏的光芒微微一沉,口氣裏竟然有著滄海桑田的感慨。

阿彌婭不明所以,剛抬起頭來眺望,就見那極目處的沙平線上,倏然卷起了風。

那……不但是風,隻一瞬間,空無一物的地平線上,竟然陡然躍起了兩扇巨大的門扉,繼而,吱呀呀的開門聲起。眾族人皆是一驚,看本來空無一物的沙漠上,在出現那兩道洞開的大門後,倏忽顯出一個紅花綠樹的世界。

緊接著,洞開的門扉處,就有一線灰色盡速飄來,隨著那道灰色飄出,一直安然坐在陰影裏的黑衣漠然倏忽站起,一瞬不瞬的看著門扉的方向。

麵前帶隊的異族族長冬薩尼倏然伸手,壓住了整個隊伍的腳步。

那一縷飄搖的灰色以驚人的速度掠近,隻一眨眼,就從天之一極,掠到了眾人麵前裏外。然而,就在那灰影距人半裏開外,速度卻慢了下來。

眾族人這才看清了,那快速掠近的,分明就是蝴蝶堡的射天大人。

冬薩尼再次揮手下令,所有族人齊刷刷下駱駝,推開來形成半拱圓形,靜默的站著,看那一襲灰袍漸次靠近。

阿彌婭也下鞍來,貼著囚車站住。

囚車裏的黑衣男子,嘴角卻有了不可遏止的笑容,他忽而伸出手來,在捆綁囚車的鎖鏈上微微一擰——寒鐵鍛造的鎖鏈,竟然抵不住那輕描淡寫的一擰,一瞬間委地而落。

族人驚慌回頭,卻不敢在逐漸靠近的射天大人麵前放肆,所有的人都壓住了腰間的刀璜,一瞬不瞬的看著那個輕鬆掙脫囚車的漠然。

他已然款步下車,迎著射天步來的方向,慢步走去。

兩人的腳步都不曾停。沒有族長的命令,不敢妄動的族人,隻能以目光追隨著黑衣男子,漸漸與射天大人靠近,並且不斷的在兩人之間逡巡。

膽小的,已然咕嘟的吞了口唾沫。

兩人的距離,已然不足三尺。忽而,漠然向身左一側步,與此同時,照麵的射天也向左一側步。就在眾人認為他們會擦肩而過時,兩人的右肩卻撞在了一起,抨擊出一聲低響。

那一聲不算響亮,沉悶悶得,眾人的心中卻都跟著一窒——尤其是看見過兩人那場戰役的,都知道,該是有怎樣的翻雲覆雨。

被那撞擊的力量一頂,兩人同時反彈回來,一個照麵,彼此卻伸出了右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陡然間,兩人的臉上都有笑容綻放,一瞬間,幾乎是異口同聲地。

“回來了?”

“回來了。”

在場的眾人都是驚恐,不明白究竟是怎麽樣的翻覆,竟然讓那兩個水火不容的人,突然就握手言和了。隻見得射天大人微一皺眉,淡聲,“我不喜歡你這張臉。”

黑衣漠然無奈的聳肩,一笑,“我也沒辦法……蝴蝶小姐呢?”

“等候多時。”射天的話依舊不多,卻掩不住麵上淡淡的喜色,將黑衣男子的手微微一握,便為他指點著洞開城門的方向。

黑衣漠然再也無話,點頭隨行。

眼瞧著那兩個人竟然就那樣走了,一行族人都有些微微的錯愕,冬薩尼想了一想,終於還是揮手,率領眾人牽上駱駝,跟隨著那兩個人步行而去。

蝴蝶堡洞開的兩扇大門旁,就是高聳的角樓,樓上白影幢幢,顯然有人巡視。

一行人往那堡門裏一行,隻覺得初夏風的氣息,真真切切的拂到麵上來。

沙漠裏的夏天,隻是白日的焦灼,夜晚的寒冷,以及無休無止的黑沙暴。作為北州人,一年裏能麵見綠色的人,是少之又少的。雖然也有牧區綠洲,可那裏的綠,總讓人感覺不真實,就像是在沙漠上鋪上的綠色織毯,讓人沒有一絲穩固之感。

可蝴蝶堡的夏天,卻是不同的,四處裏就像是茂密的叢林,無數的野物穿梭其中。那種鮮綠,就像是**一般,有滴翠的感覺。

匍進入,一行人就對旁邊的那一架紫藤驚歎不已。

再往深處,卻不是普通族人所能進入的。白色衣裙的蝴蝶堡仕女走過來,麵無表情的引領著那些少見多怪的族人,向堡後的一片小舍步去。

解下了行囊,略微休整一下,射天,黑衣漠然並冬薩尼,阿彌婭,就緩緩的朝古堡走去。

才步到堡下,仿佛擁有先知先覺,黑衣的中州男子漠然忽而抬頭,眺望兩堡。

搭建在兩堡之間,聯絡的空道天橋上,一襲金衣就像撕裂的陽光,

在肆無忌憚的風裏,不斷飛翔。而那純粹的金裏,卻有銀色的發絲舞動,閃耀出一片日月同輝的景象。

那金,那樣刺眼;而銀色,卻又是那樣安詳。

一晃眼見到那個人形,莫名的,一直很安靜沉穩的黑衣中州男子,順乎流下了眼淚。

旁邊的阿彌婭與冬薩尼再次變色,正恍惚著,瞧著古堡內慢慢行出一襲星袍的天照,用那樣溫柔的口氣緩緩道。

“歡迎回來,莫加!”

黑衣漠然不動聲色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淡淡的對天照微一點頭,卻緩緩的跪倒在城堡之下,仰望著那個站立在空道上的女子,忽而,深深的叩拜下去。

“上來吧。”天照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存,卻有著滄桑的顏記。她緩緩點點頭,轉身,為黑衣男子指引著上堡的道路。

莫加……?身後的火衣少女更驚,不明白為什麽天照大人,會用這樣一個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名字,來稱呼這個十惡不赦的鬼堡殺手——漠然。

漠然這才慢慢起身,隨著眾人拾級而上。

走到堡中,天照便指引著眾人步過環繞古堡的外廊,走向了橫架兩座古堡的空道天橋。

橋上仰視的金衣天神,終於緩緩的轉過頭來,慢慢凝視著走過來的五人。忽而,蝴蝶小姐的臉上,竟然也綻放出了久違的笑容,緩緩的,卻是重複著天照的話語。

“歡迎回來,莫加。”

回來……那兩個字眼,陡然讓人熱血倒湧,心潮澎湃。

黑衣漠然蒼然跪倒在蝴蝶小姐腳邊,一瞬間竟是聲淚俱下。

“蝴蝶小姐……經曆了百歲的時光,經曆了沙漠的阻隔,我莫加……終於魂歸於此……”

百年光陰……一旁的冬薩尼卻如醍醐灌頂,一瞬間幡然醒悟。

傳說中,蝴蝶小姐坐下,一共有四位護法,以及一位祭師。可在百年裏的那場蔓延到整個北州的混戰裏,三位大人都相繼死在了沙場。

後來戰事停休,蝴蝶小姐率領著剩下的人回到死亡沙漠,建立蝴蝶堡。自此百年,卻不曾再添置任何一位新人。

而百年前,那場發生在科漢特沙漠裏的,大荒浮族和青霜閣的戰役,就有一名大人獻生——那個人,就是莫加麽?!

原來,原來……這次回來的,竟然是個鬼魂嗎?!

蝴蝶小姐已然慢慢的低下身來,扶起了跪倒在腳邊的男子。她的發絲滑落下來,冰冷的拂過了莫加的臉龐。

黑衣男子卻誠惶誠恐退開三尺,生怕玷汙了小姐的裙裾。

“你是如何回來的……這些年裏,辛苦你了。”蝴蝶小姐的聲音依舊很淡,似乎不曾有過起伏。可還是讓黑衣男子受寵若驚。

莫加頓了一會兒,終於隻是淡淡地,將這一百年的時光,輕描淡寫的帶過。

“……我一直藏匿在石生花裏,一年一次,等待合適的宿主。萬幸,能讓我在魂魄俱滅之前,找到這個人,並且能回到您的身邊。”

那樣輕描淡寫的話,卻不知在眾人的心裏,激起了怎樣的波瀾,旁邊的阿彌婭頓時恍然——這個人,就是在四月初四的科漢特沙漠裏,附身了這個漠然的身上。從此,兩個精魂就開始搶奪一個身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