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角聞風寒
月色下的科漢特沙漠,恍若覆雪。
一處風沙微弱的芨芨草中,三四團篝火燃燒著,嗶剝作響。
阿彌婭還是覺得冷,即使身上披著層厚厚的絨毛軟氈。
她是怕……雖然也是出了名的潑辣性格,可這沙漠上艱難孤獨的日子,能讓所有膽大如虎的人,都不再鎮定如初。
更何況,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旁邊有人遞東西過來,是重新烘烤過的羊腿。
自從進了科漢特沙漠,她就不曾吃過什麽肉食。
阿彌婭連忙顫抖著接了,連咬了三四口,才想起抬抬頭,看那個遞羊腿過來的人。
冬薩尼……
她的眼眸不由濕潤了。
想起了白如今未曾闖入她生活的時光。
那時候,她是整個雲族裏人人敬仰的大小姐,任性妄為,無憂無慮。那時候的她,情方懵懂,便認識了這個年紀輕輕,卻已然擔任了十九浮族族長的男子。
也不是沒人追捧,族中多少的好男兒對她趨之若鶩,她總是看不上眼的,嫌棄他們沒有那股子剛烈和骨氣,缺少讓人心儀的地方。
冬薩尼卻不同。他矯健,銳利,深沉。如同沙漠裏的狐狼和蒼鷹。初次相見,她便認定了他——那才是配得上她阿彌婭的人。
她就是那樣的性格,不管不顧。當著所有族人的麵,就將親手織的腰帶擲到他臉上,臉上帶著張揚的笑容!
他一句話也不曾說,默默的收下了腰帶。
後來,雲族開始跟天族交好,父親傾注了雲族所有的兵力,為冬薩尼平叛亂,定人心,一步步穩固他總族長的地位。
她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的,那個人是他未來的夫君,理應如此。
可是……
時間漸漸長了,就像所有惶於猜忌的少女,她開始質疑他的愛。
自始至終,那個男子,都不曾親口說過一個“愛”字。
再後來,白如今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就像一朵突然綻放的焰火,帶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刺激。她又懵懵懂懂的覺得……她是愛如今的。
白如今,白如今……一提到那個名字,就覺得心底要開出花來。
可是,可是。
那麽多可是。在她最危難的時刻,那個紈絝公子,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在她幾乎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那個人,也沒有出現在她麵前。他們總是緣慳一麵的,像極了人們口中的參商,隻能遙遙相望,卻永生永世不得相見。
愛情……愛情究竟是什麽東西。難道,隻是那一場令人豔羨的風花雪月嗎?還是……難道不是危難之時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嗎?
她真的不懂,情竇初開的年紀,就遇到了這一生最深邃的問題。
“酒。”一直默然站在她身邊的冬薩尼,終於慢慢的開了口,將水囊遞過去。
她恍然驚醒,默默的接過了,慢慢的喝了一口。終於,她抬起頭來,第一次用商量的口吻,輕輕的問那個默默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男子。“我去……洛陽。可以嗎?”
冬薩尼微微一怔,看著她蜷縮在毯子裏的瘦小身軀。
“星野國……開始將駐紮外域的軍隊遣回,分散到大漠和城中。族裏有報,各地親王的邊軍,也開始慢慢向城中聚集。單這幾日,在西北那一區域,就與咱們交鋒了三場。”
雖然,星野國現在還不敢將彼此的關係徹底崩裂,可是,兵力的調動如此頻繁,怕是戰事也不遠了。
她聽他忽談政事,眸子不由得暗了暗,慢慢垂下頭。
異族族長微微一頓,慢慢扶了扶肩膀上的狼裘肩,低低得道。“洛陽還不曾傳來消息,不知道白如今動身了沒有——隻你和我,快去快回。”
阿彌婭陡然一驚,不可思議的抬頭看他。異族族長已然轉過身去,對隨從瑪尼說了什麽。
瑪尼的臉色微微一變,卻終於還是應下了,從駱駝隊裏挑出兩匹極好的,將韁繩送到了冬薩尼手裏。
“我們一路南下。一旦有事,立刻放信鷹來報。”冬薩尼仔細叮囑著,眼眸暗了暗,顯出一絲深邃隱諱的光芒來,宛若星辰。
屬下領命,卻想起了什麽,一回身看著被縛住的昏迷男子漠然,終於請示,“那個人?”
異族族長回首,看著被三四人推上來的黑衣男子,嘴角卻有了一絲奇異的紋理。“……押回族中。等我們回來了,再行發落。”
冬薩尼說完,終於也不肯耽擱了,無聲無息的將一根韁繩塞到阿彌婭懷裏,人已然翻身上駱駝,在駱駝背上冷眼看著火衣少女。阿彌婭一怔,連忙也掀開了氈毯,翻身上背。還未坐穩,就瞧著冬薩尼的駱駝緩緩行起,轉眼就在遠處。
她的心中一潮,連忙跟上了他的步伐。
夜間的大漠別有一番風味,冷,卻又不是那麽冷。
天上一輪殘月,照到人間不曾覺。
兩匹駱駝一前一後的走著,寂寂無聲。風裏隻有駱駝反芻磨牙的聲響,細膩的就像風沙。
這科漢特沙漠,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她想,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忘了。
終於,不堪寂冷,阿彌婭期期艾艾的開口,敘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我……似乎找到天墓了。四月初四,那裏開滿了石生花……”
所謂的天墓,就是在青霜閣的那一戰裏,他們祖先死去的地方。因為被風沙淹沒,那個場所也開始在人們的記憶力模棱兩可,漸漸成為了口耳相傳的族中神話。
駱駝上冬薩尼明顯一震,卻不曾回頭,隻是慢慢的問,“四月初四,你也遇到了……?”
阿彌婭知他所想,仍然心有餘悸的點點頭,喃喃,“沒錯,我正好撞上了。百鬼夜行。若沒有是石生花……”她卻沒留意,對方說的那個“也”字。
先祖的天墓,也該去吊唁一下。
冬薩尼回過頭來,低聲。“還記得在哪個方位麽?”
阿彌婭不敢確定的搖搖頭,抬起頭來看了看天——四月初四時滿天星鬥,而今日裏,卻是沒個星子的,不能辨認方位。
況且這大漠之中,千篇一律的黃沙,連個標誌性的建築都沒有。冬薩尼瞧她搖頭,也無法,複又轉過去趕路。她再也無話,也跟著沉默。
這一路行來,就變得枯燥異常,讓人昏昏欲睡。
從入夜開始走,走到天快放亮的時候。阿彌婭一連趕了一日一夜的路,困頓不堪,終於在駱駝背上慢慢睡了。冬薩尼瞧她安然入眠,這才放下了速度,慢慢的與她並駕齊驅,悄然觀察少女睡夢中的神情。
又是幾日不見……他雖然一直派狐狼跟著她,卻還是讓她遭受了磨難。
冬薩尼在駱駝背上,窸窸窣窣地在懷裏掏著,慢慢就掏出那匹雲錦的腰帶來。腰帶上沾染了少女的鮮血,就再也洗不掉了,驗證著那一場的浩劫。
他本想無聲無息的還給阿彌婭,卻拿捏了半天,終於還是無聲無息的藏在自己懷裏。
旁邊的阿彌婭呻吟了一聲,仿佛要醒。異族族長連忙驅趕駱駝向前,不動聲色的與她拉開距離。
似乎是做了什麽夢,阿彌婭惶叫一聲,陡然睜眼。
駝鈴叮當,風聲慢慢。一抬頭就看到了冬薩尼的背影,如淵停嶽滯。她四下茫然一瞧,第一絲陽光正從雲層裏噴薄而出,金線粲然。
便繼續走。
走著走著,前麵的駱駝似乎踢到了什麽,俯下身來微微嗅著。
冬薩尼吆喝著不老實的坐騎,卻見那龐
然大物往沙子裏一拱,大嘴裏忽而就叼起了什麽,在口裏簌簌有聲的咀嚼著。
異族族長驚詫,一伸手拽下它口裏那花裏胡哨的色彩,一瞧,竟然是一張織毯。隨著那張攤子被叼起,沙堆裏骨碌碌的滾出四五塊醜石來。
石頭?如此圓潤的石頭,在科漢特沙漠裏卻是罕見。
身後的阿彌婭聞聲下駝,過來一看,倏忽驚喜而叫,“石生花!”
石生花?異族族長微驚,見她已經伏下身去撿在懷裏,驚喜地,“真的是石生花!”
瞧這毯子,應該是人類的物件:難道這沙漠裏,竟然有千裏迢迢來采石的人?
他四下望了望,並不見人蹤。一低頭,見得地麵上有一團微濕,不由驚詫——這樣幹燥的沙漠裏,怎麽會有這麽大的一團濕潤?自知蹊蹺,冬薩尼俯下身來將濕沙一撥,見沙下也是一塊奇醜無比的圓石,上麵一個純白的圓點如同眼眸,栩栩如生。他朝那“眼眸”上一抹,竟然還摸到了一絲微水。
日色漸高,沙上的濕跡漸漸被蒸幹,隱去。
“你來看看這個。”冬薩尼伸手將石頭丟給了火衣少女,眼眸微變。竟然是濕的——阿彌婭也臉色微驚,不可思議的抬了抬頭。
這……難道竟然就是傳說中的泉眼之石?傳說石生花裏萬一的概率,石上能生泉眼,逢月夜湧水不息。
有了此物,族裏便不怕缺水了。
阿彌婭驚喜非常,連忙找出一方火色的帕子包了,揣進懷裏。又在地上的石生花裏挑撿了兩塊,隨手裝在駱駝的褡褳。
冬薩尼一直默默的看她動作,也不曾說話。待她完成了,這才趕上駱駝脊背,揚長而去。
然而,兩人又行不出多遠,倏爾聽得天空上鷹聲連連,異族族長刹然抬頭,瞬間就認出了本族的信鷹,立刻打起了呼哨。
那鷹聽見了信號,厲叫一聲盤庚而下,準確無誤的落在了他的鋼鐵護腕。他麻利的取下鷹上信管,瞧那信箋,卻竟是蝴蝶堡傳來的原件,告知的兩件事:一是,厲雲一行已於四月初三日,動身去天空之城;另一件,蝴蝶小姐親下命令,要他們將那個抓住的黑衣中州人,帶到蝴蝶堡去。
竟然是什麽也瞞不下那位小姐……
冬薩尼略為沉吟,轉頭告知,“白如今五日前已動身去天空之城,現在並不在洛陽。”
五日。阿彌婭推算了一下時間,惶然變色。四月起,她就在不停的向洛陽邁進。
沒想到,她馬不停蹄的前進,卻終於與那個人,馬不停蹄的錯過。
天空之城就在科漢特沙漠上空——五日的時間,足夠那個人來回……她究竟是在什麽地方,錯過了他?
冬薩尼慢慢的銷毀了信箋,待放飛了信鷹後,終於第一次凝視阿彌婭的雙眼。“跟我回去?你若還想去,就……”他的話語卻戛然而止了,不知道該再說什麽。
火衣少女的臉色終於灰了灰,忽而仰首,對著初升的天空,漸漸的笑起來。
她笑完了,終於垂了頭,慢慢拉轉了韁繩,朝著行來的北方,走去。冬薩尼瞧著她火焰般的背影,終於什麽也不曾說,慢慢的跟在了她的背後。
白如今,白如今……縱使我下定了決心,終究還是與你錯過。
我馬不停蹄的尋找,究竟是為了什麽?
歸來的時候,故意加快了速度。隻是半日的時間,就趕上了瑪尼率領的眾人。
匯合之後,阿彌婭先去查視了那個詭異莫測的黑衣中州人,可據族人匯報,那個男子一路之上,竟然都不曾醒來。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出科漢特沙漠,遵循著蝴蝶小姐的囑托,往死亡沙漠趕去。
日色菲薄,空氣裏總是蔓延著燒牛皮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