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染城池



.舒子夜眼見那紈絝公子鰻魚一樣撲過來,心中一驚,可畢竟不是練武之人,躲不過他的猝然一擊,被他抱了個結實。

舒子夜隻是苦笑,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他也不注意影響。

“小舒小舒,幾月不見你胖啦,你看我都瘦啦!你說,是不是整天吃喝嫖賭了!”如今在他的肩膀上耍賴,手卻不老實,捏著他胳膊上的肉,振振有詞。

舒子夜無奈,卻推不開他,一揚頭看著門口那些奇奇怪怪的黑衣人,卻隻是一笑,“厲雲,麻煩你帶客人進去。”

厲雲朝他點了點頭,便不再理會那紈絝公子,引著青霜閣一幹人進了內堂。

眼見那些人遠了,舒子夜微笑著拍了拍肩膀上耍賴的他,問,“可曾受傷?也該下來了。”

那紈絝公子眼瞟著眾人而去,卻忽而壓低了聲音,喃喃的問,“占星館被埋伏了,小舒……你知道嗎?”

白衣宰相的臉色陡然一僵,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呢。”他又幽幽的補充了一句,神色隨著聲音一起飄忽。

舒子夜推開他,終於穩了穩神,強笑。“我知道你會問的,跟我來。”

他說著,徑自前去。如今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慢慢得跟上了他。

轉廊繞回,行了幾百步,麵前的花園一轉,背後顯出一間雅致的閣子來,閣子是獨立的,不曾有耳房,門口雖然挑著盞燈籠,卻掛著把銅鎖。那門內紗窗黑乎乎的,看起來有些寂冷。

舒子夜掏了一串鑰匙出來,開了鎖,等點上了燈火,才示意他進入。

如今進門瞧眼一看,不由皺了皺眉。這閣子相當的樸素,一麵牆上零星的掛著幅寒梅,另外兩麵卻都是窗子。近牆處設一張檀木大桌,桌上排著文房燈盞。兩側牆角便是清一色的古架,架子上是滿摞的書,看起來卻都有些年歲了。不管是竹簡紙本,書脊上都泛起了微微的黃。

“小舒你家書房忒簡陋了,連個古董花瓶都沒有!”如今轉了一圈,忍不住感慨,“通常那些大官家的書房,都是極盡奢華的,嘖嘖,你做官做的太失敗!”

舒子夜卻不理會他的胡說八道,微微一笑,順著桌子坐下來,卻又打開一扇抽屜,抽出兩張墨跡淋漓的紙張,什麽也沒說,就推到了他麵前。

白如今拾起來一看,嚇了一跳,那紙張上布滿了名字,卻有很多被朱筆圈掉了。朱色有些黯淡,在燈火下近乎猙獰。“這……?”他既驚且恐,瞪大了眼睛問。

白衣宰相起身,來到他麵前,伸手展著那兩張人名,看了看才說。“這些……都是死在占星館的人物名單。”說著,卻挑出那張圈掉的人名多的,“這張上的人物,都是咱們的盟友。至於那張,是咱們的敵人。”

可無一例外的,他們卻都是這朝中的重臣。

眼見死了這麽多人,如今忍不住皺眉,卻一抬頭,“你……!”

舒子夜卻淺淡一笑,承認。“是我告訴聖上……這占星館是‘叛賊’聚集之處。而且我親下了拜貼,於三月十五邀請這些人去占星館。那日午後,占星館就去了一群黑衣男子,將滿館的人屠殺殆盡。後來,朝廷的巡邏隊到達,將那些黑衣人全部抓獲,說是帶到朝堂去判謀殺朝廷重臣的罪。”

黑衣男子……白如今心中一震,思索了一下,幾乎脫口而出——鬼堡的殺手!他心中卻還有疑惑,朝廷大可親自出兵逮捕那些“叛賊”,為什麽卻要借著鬼堡之手來做戲?

舒子夜似是知道他所想,微微扶了扶額頭,淡淡的。“審叛國之罪,需要三堂會審,更何況他們都是朝中重臣,還必須經過殿審,由皇上親自裁決。可如果沒有證據,怕又是不了了之了。所以,最簡單有效的辦法,隻能是暗殺。”

暗殺……自古以來,便是篡改政權,排除異己的絕佳手段,繁盛不衰。

白如今也知道這道理,可還是覺得怵目驚心,有些吃力的,“可也……用不著殺這麽多人罷,他們畢竟都是咱們的盟友!”

己方犧牲了十來人,才將對方陣營中的三四個打掉了,未免也……太不值了些。

舒子夜將眸子定著案上的燈火,忽而卻笑了,低聲喃喃。“這些犧牲……還多麽?”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樣的道理,你卻不該不懂,既然都選擇了這條路。

頓了一頓,舒子夜卻閉了閉眼,從口中慢慢說出幾個字來。“這些犧牲是必需的……若不犧牲這麽多人,那個人,又怎麽可能如此輕易相信我。你看看這些死的,都是什麽人。”

他說到這裏,卻有些微微的激動,纖細的手指慢慢劃著那些人名,“都是些一無是處的文臣,空有一腔抱負,掌握實權的有幾個!這樣的文臣,能衝鋒陷

陣麽?能帶兵打仗麽?隻是些拖累。”

“可現在不一樣,我已經取得了那個人的信任,所有的新臣都是由我提攜上位。這幾人裏,還有三四個掌握著一定兵權。”

“亂世之秋,武力才是解決一切的唯一途徑。”

那一席話雖然有些駭人聽聞,卻是正確的。如今卻依舊不能接受,隻是瞪大了眼睛看他,仿佛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舒子夜抬了抬眼,看到了他的目光,眸子微微震了一震,卻忽而按著太陽穴,苦笑著慢慢說。“如今……你不是我,也不比厲雲。這星野國的紛紛擾擾,本來就與你無關。若輸了,你一樣有退路,有家,有國。可我們若輸了,便……什麽都沒有了。隻為了這個,就需要我們不擇手段的為之一拚。我想你不會懂,不懂這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的艱辛。”

“誰說我不懂!”如今卻倏然出聲,有些不服氣的。可是他一頓,臉上的神色卻冷肅下來,慢慢得說。“若我不懂,便不會留下來;若我不懂,我也不會認定你們……這群朋友。”

他忽而一笑,大力的拍著舒子夜的肩膀,“還是那句話,就讓我們並肩罷,看在這亂世裏,能闖出怎樣的天地來!”然而,他卻還是一皺眉,低聲呢喃,“小舒小舒,你害了這麽多人,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到時候可別拖累我!”

舒子夜聞言一怔,卻終於還是苦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倏爾想通了什麽,忽而一頷首,由衷微笑。

“我餓了。”白如今突然出言,皺著眉揉肚子,一麵看著他,“咱們去大廳罷?小舒你趕快排下幾桌酒宴給我們接風!我和阿雲有好消息!”

白衣宰相聞言,終於笑著點頭,隨著他出門,朝大堂步去。

沿著月影扶疏的遊廊行了一會兒,忽聽得頭上一聲呼嘯。如今大喜,抬頭去看,正是那隻天鷹送信而回,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八哥、不不,天鷹,冬薩尼他們怎麽樣了?!”他顧不上跟舒子夜招呼,扭頭就問那天鷹。

天鷹在他的肩膀上挪了挪,先抖了一下羽翼,這才用一雙黑色的眸子盯住黑夜,低聲。“信送的晚了一些。據冬薩尼說,大漠巡邏軍突至,將下屬的幾個小部落完全剿滅了,所有屍體都掛在死亡沙漠邊緣。那巡邏軍還要往死亡沙漠挺進,在邊緣上和十九浮族的人起了戰事,死傷無數。”

鬼堡和巡邏軍聯合……果然開始行動了,而且他們的目標,竟然蔓延到了死亡沙漠裏的蝴蝶堡。

天鷹不理會如今的表情,卻依舊壓低了聲音說,“冬薩尼讓我問你,看到阿彌婭了沒有。自從她來追你,便是一去不返。雲族失卻了族長,正內訌呢。”

什麽?阿彌婭……不是早走了麽?

“哇,”如今忍不住失聲而叫,一把抓住那天鷹的翅膀,“阿彌婭可能被那些人抓走了!你讓冬薩尼快去找找,他們一直在大漠上逡巡,應該走不遠!他們拿住了阿彌婭,定然是要威脅冬薩尼,讓他小心!”

“小子!”沒想到天鷹卻惱火了,驀然抖開翅膀盤旋而起,“老子送信送夠了!快拿田鼠來,否則別怪我翻臉!”

舒子夜一聽,也不由得失笑,按著他的肩膀隻是勸。“也不急在一時。你分析的對,他們不會輕易傷害那人的性命。隻是……阿彌婭是誰?”

天鷹沒好氣地嗤了一聲,落在一根樹枝上,“她是這小子的未婚妻!”

未婚妻?舒子夜一驚,卻起了好奇,玩味的看著他,微笑。

“別聽他胡說,”如今不耐煩地揮揮手,朝天鷹作了個鬼臉,“她那樣的母夜叉,我才不要呢!”

說完,拉著白衣宰相就跑。

大廳內的眾人都包紮得差不多了,正各自收拾著器具。

厲雲一抬頭,見如今拽著舒子夜跑進來,正要喝斥,卻聽得一聲呼嘯,眼見著那天鷹闖了進來。他沒空理會白如今,一轉頭問那天鷹,焦急的,“情況如何?”

天鷹撲簌著翅膀落在一張椅背上,歪著頭。“不容樂觀。你們估計的,恐怕是實現了。”

聞言,那坐在一旁的青琉也不由地站起來,微微蹙了蹙眉。

“對了,”天鷹拍打了一下翅膀,低聲,“我來時,見街上熙熙攘攘,無數的軍隊巡邏而過,似乎在尋找什麽人……該不會是你們罷?怎麽搞出這麽大的響動?”

如今聞言,卻一忽兒竄出來,擋在兩人之間,高聲,“阿雲阿雲,咱們的占星館被發現了,被抄沒了!”

厲雲早有所料,卻有些皺眉,“占星館的人……”

“沒能救出來……”舒子夜望著燭火,慢慢得說,卻一頓。“不過幸好,占星館的資財被我轉移出來了大半,也不算白忙一場。”

厲雲肅了肅神色,卻也無可奈何,一抬頭,“朝中的大臣……聯係的如何了?”

舒子夜卻看了看紈絝公子,終於慢慢得說。“你放心,現在的兵部侍郎和城解軍長官中,有三分之一是我的部下,這城中兵力五一可以由我調配。若發動內亂,以快打快便有三分勝算。我隻是畏懼鎮守各地的藩王和巡邏軍,若他們想勤王救城,我手裏的兵力不足一毛。因此,咱們需要大荒十九浮族和風之國的外援。”

厲雲聽到此處,終於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來,放在了他的手裏。舒子夜啟開一看,眸子倏然震動了一下,流光四溢:這卷羊皮,卻是星野國與大荒十九浮族締結的盟約,共至複國之政!

舒子夜忍不住笑起來,卻不知該怎麽回答,正抬起頭來,見厲雲隻是淡淡的點點頭。“這次回來要完成一件大事。待事成了,我們便再去大荒,尋找風之國。”

大事?什麽大事?他不解,微微看著他。

厲雲卻背過身去,有力的手撐住桌麵,一字一頓。“解放墜星的力量!”

墜星?星墜台上的那個大魔法陣?白衣宰相張了張口,忍不住問道,“星戒不是已經毀掉了麽?難道……你們找到了真正開啟那術發陣的辦法!”

厲雲猛然轉身,一雙冷厲的眸子緩緩的掃過如今,卻終於隻是一笑,將那枚真正的皇族聖物拿出來,攤在掌心給對方看。

舒子夜陡然一驚,腦子一轉,似察覺到了什麽,卻什麽也沒說,隻是點點頭。

紈絝公子見氣氛緊張,幾乎嚇出了冷汗,連忙拉著舒子夜的袖子,“小舒小舒……咱咱們吃飯吧,我餓!”

另外的兩人同時轉頭,看著一臉虛汗的他,卻幾乎同時笑了,各自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莫名的,被那一拍,如今反而打了個哆嗦。卻還是做了個鬼臉,跑過去一手拉美沙亞,一手拽青琉,就往內間跑去了。

從南方刮過來的風,竟然帶起了血的味道。

蝴蝶堡依舊寂靜的像座墳墓。湖邊扶疏的樹影下,有人抬起頭來,閉著眼睛捕捉空氣裏的血腥氣。

明明是不可能的。那死亡沙漠的邊陲,離這裏幾乎有幾百裏,再濃重的血氣也該淡了。可她還是能聞得到,如此深刻。

樹下金衣銀發的女子陡然睜開,那一瞬間漫溢出的殺氣,驀然驚飛了一連串在她身上安睡的蝴蝶!

那一瞬間,波光粼粼的水間林裏,一群蝴蝶倉皇飛起,一下子攪亂了她紋絲不動發絲。

就連白虎坐騎也感覺到了她的殺氣,不安分的低吼了一聲,來回轉圈。那一雙黑色的眼睛看緊了她,夾雜著不盡的倉皇。

多少年了……這種殺氣充斥的感覺。她以為自己都忘記了,忘記了殺戮的感覺,忘記了血的教訓。

蝴蝶小姐深知那一瞬間靈台的空亂,終於抖了抖眼睛,複又閉上。伸出手來,撫摸住了坐騎的額頭。

那吊睛白額虎這才慢慢得安定下來,又依偎著她趴下,慢慢得閉上了眼睛。

散去的蝴蝶飛回來,漸漸的又落滿了女子的衣襟和發跡。

而樹後默然站立的人,更沒有勇氣出來了。

他在那裏站的夠久了,看著她那一身斑斕的黑色蝴蝶,卻不敢打擾她的沉思與入定,生怕打破了這裏的和諧。可是,剛才也分明的看到了她的擾亂,感覺到了那睽別百年的殺氣!

他更不敢出來,生怕驚擾了她,以至入魔,守著她待她入定,卻已經沒有了再次出來的勇氣。

又是好一會兒,湖前的女子才睜開煙色的眼眸,淡淡的問,“射天,有什麽事麽?”她說著,起立轉身,發上的蝴蝶受到了驚擾,再次簌簌飛起。金衣銀發的女子揮了揮寬大的袖子,趕走了落滿衣襟的各色蝴蝶。

“是!”樹後的男子有些倉皇,幾步踏出跪在月影下,低聲稟報。“在死亡沙漠邊緣起了衝突,一方是大荒十九浮族的人,另一方似乎是星野國的巡邏軍。他們幾日內便有一場角鬥,死傷無數。您看……”

難怪,那個方向上竟然有如此濃重的血腥……她恍然,卻覺得厭倦,淡淡的。“他們……那些巡邏軍,是來找我的罷。射天,你明日去通知十九浮族的人,讓他們退。”

至於那些人,就讓他們來罷……死亡沙漠下的沙獸都餓了。她可不忍心讓它們一直餓著。

射天聞言,大膽的抬起頭來,看了看女子眉眼間深邃的厭倦,終於一句話也不曾說,行禮便走。

待他走了,那金衣銀發的蝴蝶小姐卻抬起頭來,看著滿天繁星,忽而卻笑了。

天狼……就要重新現世了。

天鷹、天狼,天鹿,這三個聖物若一起現世,天下又該會有怎樣的轉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