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夜未央



靠近年關了。

真是冷呢,卻似乎沒有那麽刺骨了。

蝴蝶堡的夜空上,晴朗的沒有一絲雲彩。

氤氳的白汽一下子朦朧了那張仰望的臉。

風從發跡和袖底掠過,帶起了滿身的星辰幻術長袍。

天照再次朝手心裏嗬了口氣,搓動著有些麻澀的雙手。

占星台上金盤狼藉,金沙以一種異樣的形態散亂著。算籌一直在手掌裏瑟瑟發抖。

仰頭,亂世三星依舊在閃耀著,各俱光芒。七殺竟然微弱的閃爍起來,帶起一片淒厲的光彩。

星袍天照實在冷得受不了,緊攥著雙手,原地慢慢得頓著步子。

忽而,天台的入口處,就傳來了悠長艱澀的門聲。

天照驚詫回首,卻見那匹雪色的吊睛白額虎慢慢踱出來,虎背上覆蓋著一襲璀璨的金色。

隻一瞬間,明媚的星光就散落在那一襲璨金上,變成了那一襲長袍華麗的背景。天台上有風,一下子就卷起了虎背上女子的銀發,宛如滿天星鬥墜落後劃下的痕跡。

“蝴蝶小姐?!”天照即驚且恐,連忙要快步迎下來。

然而,金袍銀發的女子揮止了她,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天上的紫微星鬥,一雙深邃的眸子反射著星子的光芒。

白虎幾步跨上祭台,安穩了站在了桌旁,蝴蝶小姐漫不經心的揮揮手,聲音裏卻有著猶疑。“我心裏……總有些惴惴。”

她也是如此嗎?天照微微一驚,捏緊了手裏的玉板算籌,卻一側目,看住了端放在桌上的晶瑩小牛頭骨。

那還是如今送的呢。她也隻是擔心,今夜怎麽也無法安躺榻上,索性來這裏看三星的變化。

她隻是怕——七殺的光芒一度降到了最低,很可能,便在這幾日就會全麵爆發!

正思索著,身側的蝴蝶小姐陡然變聲,直指著天上的星鬥,卻一下子咽住了聲音。

天照聞訊抬頭,手裏的玉板啪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星袍女子又趔趄了一下,寬廣的袖子帶翻了案上的沙盤,一盤金沙統統散落出來,簌簌的揚了滿地。

就在剛才的一刹那,極盛的貪狼星陡然爆炸,變幻成了無數道彗尾,一下子照亮了沉默的夜!

貪狼星,一直興盛的貪狼星,竟然隕滅了!

白如今……!

星袍女子的聲音一顫,雙膝幾乎癱軟下去。

一直穩坐的蝴蝶小姐終於起身,緩步走到天台邊緣,忽而就張開了雙臂。

她那一身拖遝迤邐的金色長袍陡然卷起,宛如一幅浩瀚的圖卷般展開,淩空躍起在凜冽的寒風中。

忽而,金色長袍就似被注入了日光,火焰一般的閃亮起來。

蝴蝶堡盡頭的角樓上,忽而就起了一盞呼應的燈火,緊接著,黑黢黢的城門門庭裏有人穿插而出,列隊點起了兩長串金燈,將偌大的門庭照得恍如白晝。

天照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忍不住戰戰,怔怔的看著蝴蝶小姐做完那一切。

“射天也該回來了。”金袍銀發的蝴蝶慢慢合了雙臂,站在臨風的天台上,緩緩的說。

星光照亮的大漠裏,在那一句話落後,慢慢得出現了一個黑點。

隻一眨眼的功夫,那黑點就成了一團墨團,急速的像蝴蝶堡這邊掠近。

“天照,你隨我一起去迎接他。”一直默然的蝴蝶小姐慢慢轉身,淡淡的提醒屬下。

既而,雪色的吊睛白額虎迎上來,讓女子安坐在了它的脊背。金袍銀發的女子一揚手,將還在失神的屬下拉上虎背。

隻一瞬間,那白額虎就越下了萬丈古堡,朝地麵俯衝而去。

風聲呼嘯裏,白虎的肋下一動,陡然鑽出一雙雪色的羽翼,拍動間卸掉了墜力,順著宛如絲綢的夜色滑翔而起。隻一瞬間,就安然落在了蝴蝶堡的城門。

吱呀呀一聲,躬身垂首的白衣下人拉開了沉重的堡門,那一瞬間,門前起了無數霏色的迷霧,卻終歸漸漸散去,露出銀色的沙漠來。

風一下子湧進來,呼啦啦的卷動著眾人的衣發。

沙漠裏蠕蠕移動的墨團卻已經變作了半人高下,急速朝門口掠來。

天照看得清晰了些,隻覺得一雙腿腳更加虛軟,幾乎支撐不住艱澀的身體。

那行來的分明是射天,他的懷裏,似乎影影綽綽的抱著個人形。

越是如此,天照越不敢看,卻更不敢脫開眼睛,反而伸長了脖子,眯著眼睛使勁得看。

那一團濃墨終於來到了近前,射天麵無表情的放下懷裏抱著的人,行了半禮。

安然躺在沙礫裏的,真的是含笑的白如今。

他的心髒上開出了一朵血色的花,層層疊疊的渲染開來,色彩卻已經黯淡了,就像掙紮著開到最後,卻幾近枯萎的玫瑰。

天照反而喘了口粗氣,雙腿卻似灌了鉛,眼睜睜的看著射天翕動嘴唇,慢慢得稟報。

“他沒有呼吸了。”

虎背上的蝴蝶小姐終於皺了皺眉,起身,挽了挽寬大的袖子,伸手按在了如今的心脈上,觀察那道傷痕。

傷口很深,達三寸五分,正插在心口。血卻流的極少,那柄傷人的劍,卻是極端的鋒利單薄。

海霜劍……不愧是青霜閣戎兵堂的得意之作。

金袍銀發的女子將手按在如今的胸口上,眸子卻陡然震了一下,倏忽用力,一下子就將他的胸口按得塌陷。

麵帶笑容死去的如今卻

陡然皺了皺眉,口裏出了一口氣。

“醒醒。”蝴蝶小姐的麵上甚至有了笑容,扶著少年的胸口緩叫,一邊慢慢往少年體內灌輸著內力。

“疼……疼……!”死去的紈絝公子卻宛如受了重壓,口中喋喋的噴出一連串字來,將一旁默然站著的兩人唬得臉白。

他明明都沒有了呼吸…….明明都死了!

白如今終於大出了口氣,睜開眼睛,緩緩看清了目前的蝴蝶小姐。

“哇……我可算是來了……”雖然呼吸微弱,他卻咧開嘴笑起來,自己扶助了宛如風箱的胸口。這一活動,又有極少的血滲出來。

“果然是死門。”金袍銀發的女子點著他的傷口,緩笑著說,“他這一劍的火候,可算是準確。”

“什麽生門死門的……”如今依舊不改貧嘴的毛病,自顧得倚住了射天地膝蓋,皺著眉頭問。

人的心髒,本來是生命的關鍵所在,一旦遭到傷害,便是立死的下場。可是,這心髒之中卻有一處,遭到重創之後,會造成暫時的假死,卻不會危及性命。這一精確的所在,便是死門。

大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意思。

“你可算是幸運。”蝴蝶小姐緩慢起身,淡淡的笑著,“這一劍再偏頗半分,就會致命。”

然而,如今扶著傷口隻是搖頭,眼睛卻亮亮的,笑著,“哪裏是我幸運——阿雲他隻是個好人罷了,嘿嘿……”

那一陣笑,卻伴著劇烈的咳嗽,他皺眉在射天膝蓋上反側,口中一迭聲,“痛……痛死了……!”

正吆喝著,一方帕子卻已經覆上來,蓋住了他流血的傷口。如今一抬頭,卻看見了星袍女子近在咫尺的笑臉。他便也笑開了花,一迭聲的,“哎呀,天照,天照!”

“抬他進去吧。”蝴蝶小姐無奈的搖搖頭,卻笑著招手,早有人抬了軟榻出來,細心的將他搬上軟榻,抬入蝴蝶堡。

大門這才轟隆隆的合上,將蝴蝶堡複又籠罩在那一片濃霧裏。

往內走的時候,天照下意識的抬頭望天,卻見那貪狼星隕落的軌道上,卻還粘著顆微弱的小星。隻是那七殺星的光芒,已經閃亮了近一倍。

為一個人包紮,竟然動用了三四人。

滿屋子卻隻聽那如今哎呦連聲,待眾人都退了,卻依舊聽著他在榻上直呻吟,心滿意足的。

蝴蝶小姐坐在不遠的軟榻上,不急不徐的問,“你又作了什麽荒唐事,惹得他這麽火冒三丈?”

“唉,別提了。”如今癟嘴,便長長的歎了口氣,忿忿的說來。

厲雲的劍已經近在咫尺。

如今一直不見躲,反而一瞬不瞬的盯著那閃爍的劍尖。

厲雲的海霜劍真漂亮,像大海反射的光芒一樣。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刹那,那一柄美麗的劍卻已經準確無誤的插入了他的心髒。

那麽快,那麽輕薄,甚至都不覺得痛,就那麽破入了體內,甚至連一滴血都沒有滴出來。

如今不敢相信的看了看那插入心口的劍,又抬頭看了看對方的臉。

厲雲一直低著頭,那雙眼睛藏在了發裏。倒是旁邊的冬薩尼不敢相信,驚了一聲。

白如今這才覺得痛,下意識的扶著那柄劍刃。

黑衣劍客也終於看了看他,緩慢的抽出劍來。

他抽劍的動作也極慢,一分一分的慢慢拔出,海霜劍上甚至沒帶起一絲血跡。

然而,劍刃抽開的那一刹那,如今胸前的血卻層層疊疊的洇開來,變成了為一盛開的花。

突然,猛地就起了一聲尖叫。

異族族長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卻見阿彌婭失神的站在氈房口,不可思議的看著一切。

厲雲正拔完了劍,慢慢得還入鞘中。

如今仿佛陡然被人抽取了筋骨,再也站不住,趔趄了一下,便跌坐在雪地裏。

“你,你為什麽要殺他!”那邊,火衣的異族少女由驚奇轉為憤怒,忽而一揚手,朝厲雲一鞭子抽過來!

啪!鞭子結結實實的落在了厲雲的背上,單薄的黑衣立刻卷起了一道殷紅。

阿彌婭卻控製不住自己,手腕一抖,啪啪一連三聲,都甩在了他的脊背上,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厲雲的身軀微微晃動著,卻不動,無聲承接著少女所有的鞭子。

火衣少女終覺得惶恐,再也抽不下手,反而甩脫了鞭子,撲上去,抱住萎頓在雪地裏的如今。

幾乎都沒有呼吸了,胸口一個勁的冷下去,宛如揣著個巨大的冰坨,一分一分的吸幹他體內所有的熱量。

阿彌婭隻覺得驚恐,下意識的摟緊了急速萎頓的少年,不斷揉搓著他冰冷的脊背。

冬薩尼看得分明,卻強壓著怒火,麵無表情的上來,拽少女的胳膊。“他活不成了。”

聽到那句話,一直默然的厲雲終於動了動,卻啟了唇,一字一頓的緩緩說。“請……遵守你的承諾。”他說完,默默轉身,卻一下子看到了門口的小公主。

美沙亞靠著門口,眸子裏的光芒卻有些呆滯,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厲雲一怔,卻還是伸出手來,要去扶小公主單薄的肩膀。

然而,孩子陡然驚醒過來,踉蹌著退開了一步,朝他竭力大喊,“別碰我,你手上都是血!”

血……他被孩子那個單純懷恨的目光刺了一下,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纖細蒼白的手指,沒有血。

可他卻也隱

約聞到了血腥味,忽而就抬起手來,覆蓋了自己的雙眼,大踏步的進入氈房。

見厲雲入了氈房,異族族長終於直了直身子,下暗勁攙住了未婚妻子的胳膊,“他已經死了。”

一直努力揉搓著如今背心的阿彌婭終於住手,看了看少年麵上那個殘存的笑容,似乎還帶著一點玩味的味道。

她……她才覺得這個少年不是那麽壞,那麽無恥,那麽卑鄙……也才跟他喝完了酒,猜過了拳……明明可以成為朋友的,怎麽突然……

“你是巴不得他死,巴不得他死!”阿彌婭陡然捏緊了拳頭,對著自己的未婚夫大聲吼叫,可眸子裏很快蓄滿了淚水。

“是。”對方卻陡然變了臉色,冷笑,“我是巴不得!”說著,一把將少女拽起推開,揚手,“將這人抬出去天葬!”

阿彌婭被拽的一個趔趄,眼睜睜的看著族人將那紈絝公子的屍體抬出,往外麵送去。

忽而,火衣少女卻一咬唇,拔腿便要追。

“你去哪裏!”異族族長拽住了她的手臂,手指卻用了暗力,在她的手腕上卷起一道烏紫來。

那條腰帶……她似乎在朦朦朧朧間,將那條腰帶給了那紈絝公子,然而……

“我憑什麽告訴你,放開!”少女的臉色一白,咬住了唇,眸子裏卻有著恚恨的光芒。

似乎被那道目光灼了一下,冬薩尼陡然縮手,卻好歹軟下了口氣。“阿彌婭……昨日和今日……都是我的不對,這還不行麽?”

她卻又記起了那紈絝公子的話:你們一生中會遇到兩次波折,一次就在眼前……

現在看來,那如今卻竟然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真的真的……她跟這個冬薩尼,卻竟然有如此多的不同,怎麽能,怎麽能……!

麵見著眼前這個低聲下氣的男子,阿彌婭反而生起了一絲厭惡。

一直處在歇斯底裏狀態的少女,反而慢慢得冷靜下來,慢慢掙脫開冬薩尼的手,頭也不回的衝出營地。

然而,當她急匆匆的感到天葬地點時,卻竟什麽也沒有發現。

是,自己來晚了一步嗎?

“……後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射天救了我,哎呦……”如今裝模作樣的喊疼,左右支使著為他加墊子的白衣仆人。

一旁聆聽的蝴蝶小姐,慢慢得出了口氣。

這紈絝公子可真是命大——那樣惹怒了七殺,竟然沒有被對方碎屍萬段。畢竟是還被破軍和那一顆藍星壓著,不曾完全的爆發出來。

然而,蝴蝶小姐揚了揚頭,卻忽而整肅了臉色,緩緩的問,“如今,你卻是為什麽。”

為什麽,你明明都是他的盟友了,也答應了同進同退,卻為什麽又要對他百般阻止呢?

被問及此,如今一貫嬉笑的麵容終於抽搐了一下,緊接著,笑容就消失了。他不是第一次被問到,卻第一次坦然自己的感情。終於,他抬起手臂來,枕著自己的頭,卻往枕頭深處躺去。

“我怕……我怕戰爭,會死那麽多人。我也怕美沙亞並不快樂——如果現在的皇帝很好很好,便這樣不好嗎?為什麽要在人們的創傷愈合的時候,卻要再一次挑起爭端?真的由誰主宰,就那麽重要嗎?”

聽那一襲話,散坐著的蝴蝶卻是一震,抬起雪色的眼睛來,慢慢得看著榻上仰天的紈絝公子。

“便為了這樣的原因,你就可以出賣盟友麽?你想過沒有,他們……”蝴蝶小姐卻不忍心再苛責他,忽而卻沉默了。

“不不,”如今卻抬起頭來,笑,“阿雲和小舒可都是好人呢!冬薩尼也是,阿彌婭也是,他們都不該死……所以,我一直在找兩全其美的辦法!”

很貪心呢。金袍銀發的女子微微歎息,卻緩緩的道,“如今,你可不是救世主——而且現在的你,什麽也救不了了。”

被厲雲傷害,被大荒十九浮族的人仇視,現在的你,即使能活著,又能幹什麽呢?

“是呀是呀,”如今若有所思,卻忽而轉頭,笑眯眯的瞪著金袍銀發的女子,“所以,我現在唯一能依仗的,便隻有你了,蝴蝶小姐,你可不能丟棄我呀!”

金袍銀發的女子驚了一跳,卻笑,“我?我能幫你什麽?”

如今扶著胸口咳嗽,將一張蒼白的臉咳嗽得微紅,卻還是笑著,“大家都倚仗你呀……你是神麽。就算不能幫助我,也該能告訴我解決的辦法罷——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卻隻是幫助阿雲盡快成功了,盡最大限度的減少傷亡。”

因為根本無法阻止他,若不在他身邊……恐怕事情更會一發不可收拾。

他畢竟也是受過青霜閣主委托的,隻要不死,便要信守承諾罷。

“他都對你這樣了,你還要回去,甚至還要幫他麽?”蝴蝶小姐卻覺得詫異,有些吃驚的問。

紈絝公子笑而不答,反而轉移了話鋒,“蝴蝶小姐,等我病好了,再帶我去院子裏玩,好不好?”

金袍銀發的女子正要答著什麽,卻聽著門閂一動,天照端著托盤,笑盈盈的進來。

盤子上似乎是肉粥,嫋嫋的冒著熱氣。

蝴蝶便沒再說,隻是淡淡的起了身,承接屬下的禮拜。

“再過些日子,就是末雪節了,大荒十九浮族的人都會來,到時候,天照和射天會帶你出去見識一下。這些日子好好養傷罷。”

頓了一會兒,蝴蝶小姐抬了抬頭,雲淡風輕的說。

榻上的紈絝公子笑了一聲,權作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