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一、 洋學生



入得梧城,沿著大街往前走,行不過多遠,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就能看見一處高大森嚴的建築,這幢坐北朝南建築占地頗廣,四周用紅磚碧瓦圍著,門口有對石獅子,威武雄壯。三開間的大門,卻唯有中間那扇大開,大門兩麵的牆壁呈倒八字形,使得大門更加突出。這正應了民間的一句話:“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是了,這幢建築便是梧城的縣衙所在,不過現在已經不叫縣衙了,而是梧城保安所,這保安所裏駐紮著一支保安隊,都是腰杆上別著搶的。職責是保衛梧城這方土地的治安——這有點像後世的城管和警察的結合。

不過,梧城百姓心裏都明白,這群人,除了整治痞子惡霸,偶爾還欺負一下平頭百姓之外,便沒有別的本事,遇到匪徒流寇什麽,隻有抱頭鼠竄的份了,所以也沒指望他們能真正的保得一方平安。

臨近六月,這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頭頂的烈日曬得人發昏,保安所外的兩個門崗熱得夠嗆,扶著槍靠在門柱邊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和打了敗仗的逃兵沒什麽區別。而在保安所的大堂內,七八個當值的保安隊員穿著布衣短打圍坐在一圓桌前,一邊擦著層出不窮的汗水,一邊喝酒吃花生,言語間除了抱怨這鬼天氣之外,偶爾說上幾段葷段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倒是好生悠閑。要不是這大堂的房梁上還掛著保安隊的牌匾,別人見了還以為這是一群做完事歇腳的勞工苦力。

不過,在這大堂中卻有一個人與這場景有些格格不入,這人穿著一身筆挺黑色保安服,腰帶緊劄,領口衣襟整理得一絲不苟,皮鞋刷亮,就連褲線也似乎是用兩枚銅錢弄得筆直。這人就正坐在角落處,直著腰,雙手放在膝蓋上,兩眼平視前方,如果不是麵貌還略顯稚嫩,還真有一種鐵血軍人的感覺。

隻可惜,他這種嚴於律己的做派並沒有得到其他人的認同,反而備受鄙視。這不,其中有個刀疤臉的漢子一口喝完杯中的酒水之後,朝他這邊瞄了一眼譏笑道:“我說洋學生,這麽熱的天,你還穿得那麽整齊,你到底是不怕熱,還是讀書讀傻了?”

刀疤臉這句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然後七嘴八舌

起來,但不管眾人怎麽調笑譏諷,這人就像沒聽見似的,依舊保持著先前的樣子,眾人覺得沒意思,便又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

楊啟東暗歎了一聲,這個“洋學生”的外號是保安所的人給他取的,每次有人這樣叫他,口氣中並不是那麽友好,反而有些譏諷的成分在裏麵,因為這個外號完全可以和“二鬼子”畫上等號。但他並不想反駁什麽,他是留過學,而且是一所相當有名的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在那裏他學到了很多知識,也見識過很多先進的西方科技,這些見聞是眼前這幾個隻會喝酒聊葷段子的家夥一輩子都見識不到的,所以他並不覺得留學是件多丟臉的事,反而很慶幸與懷念在德國的那段時光。

楊啟東並不是什麽激進青年,他之所以出國留學,全是因為他的父親。這裏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家庭,楊家在梧城是很有名望的,經營著梧城最大的醫館,楊啟東的父親,爺爺,太爺爺都是很有名的醫生,救治了不少人,積累了不少的人脈。而且,要說在這亂世中最吃香的職業除了軍火商就是醫師,人吃五穀雜糧,總會有病痛吧,士兵受傷了得治吧,要是把醫生都殺了,誰來給你醫治?所以就算是梧城最混亂的那幾年,楊家也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

雖然靠著這份職業有恃無恐,但楊啟東畢竟是楊家正房的嫡子獨苗,萬一有什麽好歹,楊家正房的香火可就滅了,所以趁局勢還沒有大亂之前,楊老爺就高瞻遠矚的把楊啟東送出國去,主要是為了避禍,順帶著能學到些西方的先進技術就更好了——對於西醫,楊老爺並不抗拒。

楊啟東在德國一待就是五年多,到學業結束時,梧城也正好安定了下來,楊老爺一封信便把朝思暮想的兒子招了回來,卻又不讓他學以致用,反而托關係在保安隊為楊啟東謀了個差事,用當時楊老爺的話來說:“這年頭,手裏有槍心中不慌。”

不得不說,這楊老爺還真是個妙人。

楊啟東是個孝子,對於父親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在他看來醫生救治病人,保安隊保萬家平安,似乎都是好事,而且西醫在老百姓中並不那麽受人待見,於是也就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可是,等他成為

了保安隊一員之後,才發覺這保安隊並不如他想得那麽神聖,整天和那些兵痞閑漢待在一起,看他們盡做些狗皮倒爐灶的事,心中就來氣,以至於對保安隊的所有人都帶著深深的鄙夷。

楊啟東看不起保安隊,而保安隊裏的人對他的印象也並不友好。在德國這麽多年的經曆,楊啟東學不隻到了許多西醫方麵的知識,就連為人處世也變得如德國人那般規矩刻板固執,也正是如此,令他在保安隊裏顯得格格不入,別人納涼聊天的時候,他卻像怒目金剛一般坐在一旁,被其他人生疏與排斥也是理所當然了。

就在眾人聊得正歡的時候,一條漢子走了進來,這人身材魁梧膚色黝黑,穿著粗布短打,一身肌肉虯結,方臉大口,一對眉毛又濃又粗,顯得異常彪悍——這相貌,要放在古代就算當不成千人將領,也能混個土匪頭子。

這人一腳踏進門口,大堂裏的光線就陡然暗了一截,使得那幾個喝酒的保安隊員下意識的朝他看去,待認清楚來人之後,其中一個身材瘦小的保安隊員連忙迎上前去低頭哈腰的笑道:“隊長,您歇好了?喝碗酒潤潤喉嚨吧。”

那魁梧漢子沉著麵“嗯”了一聲,目光冷冷的掃了大堂裏一眼,看得眾人背心發寒,剛才還格外喧鬧的大堂內,一時間噤若寒蟬顯得十分壓抑。他徑直走到桌前坐下,一伸手自有旁人把酒碗遞到他手中,仰頭幹了碗中的酒水,一抹嘴把空碗往旁邊一遞:“再來!”

這人正是保安隊隊長王震山,梧城本地人,聽說他年少時候跟老拳師學過幾年拳腳,十來歲就背了個包袱走南闖北,後來不知怎麽的就參了軍,還當上了蔡大帥的親衛,這些年隨著蔡大帥南征北戰立了不少功勞,深得信任,但也落得一身傷病。

戰爭結束之後,王震山也就從軍隊中退了下來,蔡大帥自然不會虧待了為自己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於是任命他擔任梧城的保安隊長,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了。憑借著這層關係,再加上手裏有人有槍,王震山在梧城可說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就連縣長也不敢對他指手畫腳,以至於這縣衙門也變成了保安所——至於縣長,梧城那麽大,自有他辦公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