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禮 魂



湘夫人從宮女那裏聽來,青王在晴嵐閣洗浴。她沒有說什麽,卻覺得有點反常。武襄是那樣一個精明的帝王,不會想不到在他離開的三個月裏,朝政將發生怎樣的變動。這樣的時刻,他卻把自己浸泡在香湯裏麵。

宮牆外的叫喊聲越來越響了,晴嵐閣卻似乎一片寂靜。

宮女侍衛們都躲了起來,在這樣的時刻,愈顯出王宮的清冷與空曠。湘夫人在衝進晴嵐閣的時候和一個陌生的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對麵一照,忽然發現對方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隻是那玄衣女子的額上有一道淡藍色的新月。

湘夫人愣了愣,忽然間全都明白了。

這就是命數。

湘夫人長歎一聲,走向溫泉池子。原來溫泉裏飄滿了一種奇怪的氣息,像是血腥氣和白芷花的芳香混雜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殘酷的戰場。她俯身去看武襄飄浮的屍體,水中顯得寧靜而虛無縹緲。她有些傷感的想到,自從他回來,彼此還沒有來得及說過一言半語。不過,就這樣結束也好。原來他也想到了。

季蓀望著沉靜的湘夫人,心慌意亂。她覺得胸中有什麽東西在往上湧,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決定趕快離開。但來不及了,她已經看見黑馬上的年輕公子,獨自出現在丹楓殿的門口。

清任也看見了她,拖著銀色的長劍,身上散發著寒冷的煞氣。

“站住!”清任不由得厲聲喝道。

季蓀飄然而起,踩著空中的氣流逃開,遠遠的飛到了高處。清任拉開長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麵紗。季蓀驚恐的回首一望,隻得更快的逸去。清任看見她的臉,一時驚呆了。

“讓她走吧。”湘夫人遠遠的淡淡道。

“不能讓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腳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來。季蓀輕盈如風的腳步竟似躲不過,不覺暗暗叫苦。空中灑下幾星血雨,有如落花。

“讓她走,”湘夫人清淡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任何人拒絕的力量,然則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聽見這幾個字,手中不由得猛一抖。季蓀躲過了這一箭,就在這時,忽然頭頂一陣罡風刮過。她就被一雙手托了起來,然後跟著風一下子飛出很遠很遠,把戰亂的宮廷扔在下麵。公子清任懊惱的停住了手中的箭,瞪著湘夫人:“為什麽?”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風馬展開輕靈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飛翔。季蓀倚在姍身後,一時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淚來。

“等一等。”她說。

姍拉住了回風。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蕪而寂靜的驛道。一個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泣。

“濂寧?”姍認出了這個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後叫我出來,”濂寧哭道,“找不到路。”

季蓀伸出雙臂,抱起了濂寧。

“報——已經是子時!”

摩羅揮起大戩,招呼道:“跟我衝進宮去——”

火光一卷,如龍行一般的狂流,洶湧而去。青王的宮殿迅速的沉入了一片銀盔鐵甲之中。

摩羅帶著人馬闖入溫泉,看見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還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羅斷喝道:“湘夫人弑君,論罪當誅!”

公子清任輕聲咳了一下,淡淡道:“並非湘夫人。但——”清任猶豫了一下,繼續道,“刺客卻是湘夫人放走的。”頂著縱容刺客這樣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來,靜靜的瞧著清任:“你錯了。”

清任不由得心裏一緊。雖然此時,千軍萬馬都聽他的號令,青夔幾乎已經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聲音,仍是他最最畏懼的。他不由得苦笑,是什麽使得他一生都鬥不過這個女人?

“清任,你進來的時候,王已經斷氣了。你並未看清是誰殺死了他。”湘夫人極為平靜,“我讓你放那個女子離開,是因為——真正的凶手是我。”

聽見這幾個字,公子清任幾乎窒息過去。真正的凶手是她?

他緊盯著她,沉聲道:“真的是夫人你,殺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頭,看見遠處如水的夜空,有幾絲淺淺的流雲漂了過去。然後,是永遠的空寂。

“是我殺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夠思考。她為什麽要自承弑君?為什麽?為什麽?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動的手,卻連反駁的依據都找不到。原來他竟然還是一點都不了解這個女子,這個他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女子。

現在他應該說什麽?

“我理當受罰。”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羅一揮手。士兵們衝了上來,用刀劍逼住了湘夫人。

這正是他們所要的結局。然而就連這樣的結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語。湘夫人的臉沉靜猶如天邊的殘月,而眼神異常的遙遠。

他感覺自己的胸膛中,有什麽東西碎裂了。永遠的碎裂了。

“帶她回蒼梧苑,關起來。”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聲。她覺得那聲音不像是從自己的喉中發出來的,然而她畢竟喊了出來。她覺得還有話要說。武襄沒有說完,湘夫人也沒有說完,不能就這樣算了。

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後麵的息夫人第一次發出了聲音,甚至連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隻是死死的盯著湘夫人,在士兵們的簇擁下,從容的走出了晴嵐閣,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紅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時候,公子清任從蒼梧苑的後門出來,臉上還帶殘留著的淚痕。他想起湘夫人竟是那樣的決絕。無論他怎樣哀求,怎樣哭泣,她始終一口咬定殺死青王的凶手是她自

己。其實公子清任當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經離開,甚至他也不關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嵐閣的那一刻,他忽然強烈的感到,他是那麽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堅決,一如她二十年來在在青夔朝中參政的一貫作風。甚至當清任狠下心來,痛斥自己,湘夫人也隻是微笑著撫摸他的頭發,並祝福他成為一個好的國君。那種慈愛的態度,一如清任小的時候,在她身邊念書識字一樣。

“母親,這究竟是為什麽?”清任的眼中漾出淚水。

湘夫人沒有回答。

清任記得那個刺客的臉,有著和湘夫人一模一樣的美麗和憂傷,衣袂之間流動著江南的芬芳。在他的猜測中,那個神秘的女子和湘夫人有著密切的關係,猶如她的影子。

“那個人是誰,你為何護著她?”

湘夫人微微笑著。那個荷衣蕙帶、額現新月的少女的出現,令她悲欣交集。她想她的使命終於可以完成了,不如歸去。在這最後的時刻,她不能讓清任和季蓀結下冤仇。

“清任,我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愛,就像疼愛那一個……我很早以前失去了孩子。你不必難過。如果將來你真的惦記我,就請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約定。”

她用這樣的了局,令他終身不敢忘記。

公子清任立在晨風裏麵,努力的呼吸著,想讓清涼的空氣讓自己平定下來。他沒有注意到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蒼梧苑。

一個時辰以後,朝陽的光輝撒滿了清冷荒涼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銜著幾粒露水。清任躊躇一回,悄然推開緊閉的屋門。

悠長的白練在風中斜斜飄過。雕梁畫棟的下麵,她的身體也像輕盈飄逸的精靈一樣,緩緩搖動。那絕美的容顏上,散發著純淨的寧謐的光輝。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漸漸飛散。

青夔曆三百九十三年,王朝曆史上最為傑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駕崩。鑒於武襄王的赫赫戰功,廟號“東皇”。當時朝中流傳一種說法,說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謀害致死。然則繼位的國君清任,在幾年之後公開禁止了這種說法的流傳。湘夫人在王死後不久即投繯殉夫,兩人合葬在空桑嶺下的王陵之中,遙對浩瀚的大江。

關於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傳說,在青水流域流傳了很多很多個年代。史書的記載是零散的,於是有人說在武襄王征服雲荒的戰亂中,她是無辜的受害者,最後以生命的代價完成了複仇,也有人說她根本就是一個野心家,二十年來憑借自己的諂媚和手腕,妄圖控製青夔的政治,最後被英武的東君清任擊敗,不得不上吊了事。這個傳奇女子的麵目在青史中越來越模糊和空靈。人們看見宗廟的遺留的她的畫像,溫婉而美麗,覺得很詫異。

東君清任之後,青夔由武襄王朝戰爭武治的時期,進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嶺上的神木扶桑,在絢爛的陽光底下鬱鬱蔥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