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惜往日(1)
扶蘇和湘夫人都沒有覺察到,他們在丹楓殿裏的會麵和爭執,被一個人完完全全的看在了眼裏。
那個人就是躲在晴嵐閣的竹簾後麵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終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關係。
其實,自從他長大成人搬出蒼梧苑以來,就漸漸的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閑來無事,就獨自躲入晴嵐閣的竹簾後麵,窺視丹楓殿下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發現,大祭司扶蘇對於湘夫人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重要意義,但兩人又不是曖昧的關係。其實不管是不是曖昧的,隻要他向朝中眾人暗示兩人有所勾結,就足以令他的死敵湘夫人焦頭爛額。但是清任畢竟不肯這樣做,他甚至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他的發現。
清任默默地凝望著,丹楓殿下,縞衣翩翩,那熟悉卻遙遠的容顏。於是他就想起一個夢,自幼年時代便時時的做起,卻是不肯向任何人說——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武士摩羅。白天,他是陽光一樣的矯健少年,彎弓射雁,風流倜儻。一到夜裏,他卻開始坐起夢來,夢見一個美麗的荷衣蕙帶的女子,在遙遠的九嶷山林綠野間遊蕩,輕柔飄灑得像自由的靈魂一樣。他正在心馳神蕩之間,那女子卻驀然回過頭來。於是他從夢中一驚而醒,女子的那張臉,竟和王後湘夫人完全相同!
不知為何,白天在街市上看見那個死去的幽族人,在他心目中投下了深重的陰影。很多年來,在不為人知的時刻裏,他默默的關注著那片遙遠的綠野,幾至夢縈魂牽——隻怕也是為了那些不能對人傾訴的夢吧?
“公子,”旁邊有人悄悄過來,“我們的人馬已經……”
公子清任作了一個堅決的手勢,示意他已明瞭。來人卻不退下,是在等著他說什麽。公子清任麵無表情。他放下了竹簾子,一言不發的走出了晴嵐閣,未朝他的生母息夫人看一眼。
“今天傍晚……”盡管此時,晴嵐閣的周圍,全都是公子清任和息夫人的人,但他還是用低微得幾不可聞的聲音悄悄地交代著。
隻是他麵容沉著鎮定,心神卻還飄搖著。雲夢,九嶷,江離山,遙遠而又溫暖的名字……隱隱的聽人說起,湘夫人的童年時代,是在那裏度過的……
扶蘇終於回到了神殿後麵的小屋裏,默默的除下了自己的麵具,禁不住又向鏡中瞥了一眼。晦黯無光的藍色月亮,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姍,今天晚上,你就離開這裏。”
“幹什麽這麽急啊?”小女孩抬起頭來,“我是坐我的花豹子來的,季蓀姐姐叫我多陪你幾天,我就讓花豹子先回去了。我又沒長翅膀,難道飛回去?”
扶蘇皺了皺眉:“辦法總是有的。你要盡快走,這裏呆不得了。”
“有這麽嚴重?”
扶蘇淡然道:“湘夫人和我談過了,她……她不會罷手的。還是趕快回到九嶷去,告訴季蓀。你們也好有個準備。”
“大司命你呢?”姍問。
扶蘇微笑。姍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卻又無從勸起。
神殿後院,舊馬棚裏最深處,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靠在柱子上,遲緩的添著馬槽裏的露水。扶蘇撫了撫老馬黯淡無光的毛皮,輕聲道:“回風,回風,要回家了。”
“就是它啊?”姍看著老馬,忍不住苦笑。
扶蘇把回風牽了出來。今晚的月色很好,回風仰起頭來看看月亮,鼻子裏噴著一股股白氣。
“和我一樣,它也老了啊!”扶蘇歎道,“蟄居二十年,誰知道還有沒有最後一口氣,可以飛回家鄉呢!照理說,九嶷山的神駒,每逢子夜時分,月光之下可以生出雙翼來在空中飛翔。天亮之前,你就回到雲夢去了。”
回風注視著年老的主人,似乎聽懂了他
們的談話,眼光溶溶。扶蘇拍著它的背脊笑道:“回風,你就要見到季蓀了。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啊!”
姍沉思著,終於道:“大司命呀——有一些事情,你還沒有告訴過季蓀姐姐呢。”
扶蘇抬頭看了看月亮,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涼風吹拂著院中的楊柳,木葉蕭蕭,已是秋天了。
“我也許再不能回去了……答應過季蓀,卻沒有了機會,隻能請你轉告了。其實季蓀的父親,就是九嶷的最後一個族長重華。”
“就是重華,那個赫赫有名的九嶷族首領?”姍瞪大了眼睛。
“是九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我和重華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像親兄弟一樣,我們一起拜九嶷的老司命為師。不過,我隻會念念經文算算卦,做神明的仆人,所以老司命臨終時就把位子傳給了我,讓我永遠守護九嶷的祭壇。重華不一樣,他神勇英武,又仁慈慷慨,根本非同常人。十八歲的時候,他就帶領著族人治理雲夢的洪水,盡心竭力,三過家門而不入。洪水退後,他贏得了族人一致的尊敬,成為九嶷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族長。那時候武襄作為青夔的大將軍,已經滅亡了息國、權國和品國,大軍壓境,重華帶領族人浴血抵抗。你知道武襄有戰神之稱,當時他手下的軍隊攻城掠地,如風卷殘雲,勢不可擋。但是我們幽族人,卻跟他足足僵持了一年之久……”
但那是多麽悲慘而壯烈的一年啊!一批又一批的年輕驍勇幽族戰士,變成了雲夢湖底沉睡的無名屍體。敵人的軍隊卻是源源不斷的增加過來。老人孩子們哭喊著親人的名字,向深山老林裏逃往,躲避入侵者的血腥屠戮。美麗而寧靜的雲夢,變成了白骨遍野,千裏荒煙。九嶷山的九部十三寨,打到最後隻剩下了葛天、無憂兩部,退守江離山一個山頭。江離山是幽族人命脈的所在,如果再次失敗,就一切都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