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古祠近月蟾桂寒(7)



三日之後,白定侯的女兒春妃奉了青王的密令,匆匆趕往禦書房。

曠闊的房間裏,燭火通明。地下鋪著厚厚的織毯,任何輕微的聲響都消於無形。侍從們早已散去。清任披了一件薄衫,擎了一隻油燈,正鎖了眉頭對屏風出神。

屏風上掛著一張長長的圖軸,墨跡新幹,是剛剛畫成的。圖上既非山水,亦非人物,而是一張古怪的機械圖紙。

“這是什麽?”春妃低聲問。

“你看呢?”

春妃認真審視半晌,說:“很像我們的指南車……但是……”

但是這個車上裝有鳥一樣的羽翼,它可以飛起來。

“主上前日忽然傳令,要我們推遲春明館家宴的時日,就是為了這個麽?”

“嗯。”

“嗬嗬。”春妃忽然釋然地笑笑。

“怎麽了?”

“我們以為,是芸妃懷孕,所以主上改變主意了。”

清任皺了皺眉頭:“我怎麽會。”

“那麽,”春妃小心翼翼的問,“不再邀請慶延年到春明館中,也是因為這個?”

“嗯。慶延年不願意到到春明館赴宴,我還正擔心呢。指南車的機關雖然精密無倫,但若是他帶著人早有防備,那可就棘手了。而且,即便得計,也隻能殺他一個,難免留下無窮後患。現在有了這個東西,卻是再好不過……”

春妃忽然覺得有點冷。她悄悄抬眼看青王,燭火在他蒼白泛青的臉上跳躍,在這暗夜裏顯得分外鬼魅。她注意到青王愈發消瘦了,下巴已經顯出了刀刻一般的尖削狀,仿佛隨時能戳穿了什麽似的。

“這個雲浮飛車,隻在上古傳說中出現過,是天神的車駕……”春妃猶豫著,“我可以問問主上,是從哪裏弄到的圖紙麽?”

清任沉臉不語。

春妃忙說:“那麽妾回告知家兄,立刻將這雲浮飛車造出來,但願不要耽誤了主上的計劃。”

“你們帶來的工匠若是不夠,”清任道,“可以從宮中調人。”

“嗬嗬,那

倒不必了,怕走漏風聲呢。”春妃笑道,“海若足以勝任。”

“那個叫海若的孩子,並不是匠人。”

“可他聰明得像神仙一樣,”春妃道,“不論什麽東西,他隻要看過一遍,就能精通。任何一個匠人都不會比他更適合造這雲浮飛車。”

“這還真是難得。”

春妃帶著圖紙走了以後。清任俯在書桌上,猛烈的咳嗽起來。青裙的傀儡連忙端了茶走來。桌上本來鋪著細潔的白紙,此時就像雪地裏盛開朱紅的花。清任咳了半晌,終於緩過氣,於是接過傀儡手裏的茶,漱了漱口。

“薜荔,我活不長了吧?”他一把扯開了沾血的紙。

傀儡無力地垂下頭。

“沒關係,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春妃的承諾兌現了。二十天後,海若完成了所有指南車的改裝,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

轉眼已入冬,郢都成鐵灰色的天空裏,飄起了蒙蒙細雪。在青王的授意之下,春明館白氏家宴被重新提起。宴會定於歲末時,炙鹿肉,賞冰花,看指南車。白希夷依舊向首輔慶延年發出了邀請,首輔依舊稱病推辭。清任也不再追究。

此時芸妃狀況安好,首輔的心情也不錯。他暗地裏請人占卜,說芸妃將產下男胎。芸妃得知這個消息,卻依然憂慮。關於“所有的王子都不能誕生”的風言風語,沿著宮闈的依稀每一條回廊,每一個簷角細水長流,綿延不絕,終於落到她的耳朵裏。祖父的殷殷期待,反而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懼。

紫竹苑裏,重帷深下。一縷馨香在猶如一條滑膩的蝮蛇,在織金繡玉的簾幕間穿梭。

深夜了,玉鏡台前宮髻高挽的美人,還在細細勾畫著一抹春山眉。鏡中的那個,仿佛並不是自己的臉,而隻是一幅畫,一幅為了配合周遭的宮禁氛圍而精心描繪的畫。——可是,那麽,自己原來那張臉去了哪裏呢?

煩亂之中,慶洛如把眉筆擲到地上。從抽屜裏抓住一把小小的檀弓,仔細撫摸。那種沉甸甸的溫潤觸感,一度是她內心的寬慰。

“嗬嗬,有身孕了,還不好好坐著。我可不許你再舞刀弄槍的。”

清任把年少的寵妃抱起來,放在膝上,玩弄著細細的發辮。

“我想去巫姑那裏問卜。”慶洛如咬著清任的耳朵說。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讓總管女官陪著你。”

“王不去嗎?”慶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慶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嗎?我一個人不敢去見巫姑。”

“她又不會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讓夏妃陪你去。”

慶洛如搖搖頭:“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沒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時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隨便你。”

侍女們鋪好了床,焚香,熄燈,伺候兩人臥下。清任剛剛要入夢,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宮人們都已經退下了,隻有一道月光鋪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夢中甜蜜地呼吸。透過羅帳的織孔,清任看見一道血色的陰影,飛一樣的穿過月光,轉瞬不見了。

誰也沒有聽見,青王清任的喉中,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歎息。

第二天早上慶洛如起床的時候,青王已經不見了。她慢慢咬著精致的早點,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館,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湧起。無論怎樣決定放開,還是不能避免一絲絲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後,春明館宴會的實情變得撲朔迷離。事實上,當時首輔慶延年一派的文官未被邀請,但其餘的公侯武將,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或者——沒有人願意說出。在夔國的曆史上,類似的事情並不少見。但巨變以如此奇異的麵目發生,卻還是頭一遭。

當時在紫竹宮深處的慶洛如,還在為不曾幫助自己的祖父說一句話而懊惱,也為腹中的胎兒而焦慮。那個時候的慶洛如,並不知道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事情的進展快過她的想象。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羅花盛開的年輕生命,已經快要走到血腥的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