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唏噓往事



“我娘,原本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女。若說唯一出眾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容貌了吧……”馬向雪回憶起了很遙遠的往昔,其實這些事她並沒有可能親身經曆,其中曲直過往也都是馬才勁查來告訴她的。

十幾年前,明帝正值壯年。

那時候大陳的地位還沒現在這樣不堪,明帝還很喜歡微服私訪。秋收時節,寧遠伯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陪同明帝,走在田壟間,也不知為何就被在地裏收麥子的她所吸引,大概是那明朗的笑吧。分明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還能笑得如此明眸皓齒。

笑,是世間最容易感染人心的東西。

彼時,寧遠伯為了振興家業正焦頭爛額,也因為她而彎起了嘴角。

一個普通農女,若是能進伯府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吧。寧遠伯帶著這種想法找到了她的家,家徒四壁,但卻整潔有度。寧遠伯問:“進了伯府,保證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民女不賣身,不為奴。”

“做妾也不願?”

她微笑搖頭:“多謝伯爺好意,民女已許配人家。”

雖然沒落,但畢竟是勳貴子弟,何時被一個小小平民這般拒絕過?寧遠伯一氣之下離開,告誡自己永遠都不要再來這裏。但一個人的心若能收放自如,哪兒還有那麽多的求之不得?

再來時,她正洞房花燭。

再來時,她卻孤苦無依。

她嫁的那個人是個賭棍,輸了自己的還不算,把她辛苦積攢的一切也賠了個精光,到最後以命抵債。照理說,這樣的境地她應該很絕望吧?但她仍然哼著曲兒,編著笸籮打算去集市上賣。

“伯爺?”她放下竹條,用破碗給他成了一杯白水,“寒舍簡陋。”

寧遠伯讓她跟他走,她依舊拒絕:“有片瓦尚存,就是我的安生立命之地。”

但沒過幾日,她卻親自找上門來。

懷了身孕,卻身患絕症,這時她能想到能幫她妥善把孩子撫養長大的人,也隻有寧遠伯了。寧遠伯納她為妾,給了馬向雪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世,她卻在孩子誕生的那一刻香消玉殞。

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

沈月華微微頷首:“你娘是個很聰明的女人。”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抓住了寧遠伯的心,護了馬向雪一生。因此寧遠伯才會對馬向雪和馬才勁戀情假裝毫不知情,或許,寧遠伯是在這二人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念想。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父親瞞住了其他人,卻唯獨沒有瞞我。”馬向雪臉上的淚痕已經幹涸,“他要讓我知道,我娘真的很美好。”

“伯爺也是重情之人。”沈月華被往事所感,歎息道,“但你原本可以有光明正大的豪門婚姻,現在卻終是要在泥濘中過一生。”

馬向雪緩緩坐下,點頭道:“我知道,但情難自已。”

情難自已,這四個字很正確卻很沉重。情,真的是太過於玄妙的東西,譬如溫隆和秦婉,譬如馬向雪和馬才勁,縱有世人的千般詆毀謾罵,但對他們來說,不能為彼此守護,即使活一世也意義全無。

於沈月華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小心翼翼地斷情絕愛,她每每告誡自己要以複仇為重,但最終還是陷入了顧呈瑜溫柔的眸光裏,現在想來,若是能與他一直在一起,什麽代價她都是可以付的。

人生一世,傾心一人,幸矣。

“祝福你。”沈月華微微一笑。

馬向雪原本陰鬱的心仿佛裂開了一道小縫隙,有陽

光滲入。這還是她第一次從別人那裏得到祝福,是發自內心的祝福。

她感動得又濕了眼眶,但這次嘴角掛著笑。

“水,水。”這時,沈姑母從沉睡中蘇醒,渴得嘴唇幹裂,她渾身都疼得厲害,感覺身體裏一件萬分重要的東西被強行抽了去。

貴妃榻那邊一有動靜,綠衣就猛地驚醒。

她輕車熟路地給沈姑母喂了水,抬頭道:“小姐,伯夫人這是好了嗎?”

沈月華頷首,但是頗為頭疼。沈姑母醒了,看來這一番折騰是少不了,她也就靜觀其變,看看事態會怎麽發展吧。

恢複了點兒力氣,沈姑母的神智逐漸清明。

她下意識地就摸肚子,卻隻有平坦的小腹,驚道:“孩子,我的孩子!”沈姑母雖然渾身疼痛無力,但還是有一股力量支撐著她哭喊了出來。

寧遠伯聽到動靜,立刻推門而入。

“老爺,我的孩子沒了,孩子沒了!”沈姑母拚命抓住寧遠伯,泣不成聲。

寧遠伯忍住心酸,安撫她:“你能活下去就是幸事,孩子還會有的。”這也是安慰之詞罷了,他們這個年紀能懷孕已經是上天垂憐,怎麽可能再有另一次?

“沈月華——”怒視著一旁的沈月華,沈姑母吼得撕心裂肺,“我跟你什麽仇什麽怨?為何非得把我的孩子拿掉?為何!”

真是無理取鬧。

沈月華連生氣都覺得浪費,她淡淡地瞥了沈姑母一眼,看向寧遠伯。

“沈禦醫也是為了保你的命。”寧遠伯蹙眉解釋道,“趙老太醫根本就不敢來,若沒有沈禦醫在,你現在……”

“我死也要保住孩子啊!”沈姑母聲聲泣血。

沈月華冷聲道:“姑母就是死,也無濟於事。”

冰冷的話猶如一桶冰水澆下,讓沈姑母發脹發熱頭腦靜了靜。她的手狠狠地抓著肚子,空空如也的感覺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她其實也知道這一胎保得有多凶險,遷怒沈月華實在不明智。她擅抖著聲線問:“是……男是女?”

“別想了,睡一覺就好。”寧遠伯心中一痛,勸她。

她聲音沙啞哽咽:“老爺,求你了。”

寧遠伯想起那個精瘦如柴的嬰孩,忍不住又咳了幾聲:“是個哥兒。”

天哪!沈姑母以麵仰天,眼睛緊閉,滾燙的淚珠倏地滑落。好似野獸般的低吼從喉間溢出,痛苦難以自抑。她期待了半輩子的兒子,原本失望又有希望,八個月後竟是徹底地絕望。

“沈!星!敏!”沈姑母咬牙切齒地道,“我要你陪葬!”

沈星敏“噗通”一聲跪下,拚命磕頭:“姑母我錯了,姑母,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求求您放過我!放過我吧!”

沈姑母掙紮著靠在寧遠伯胸口,眸光裏淬毒:“老爺,殺了她!”

“夫人,你今日也累了,先歇了吧。”寧遠伯不置可否。

沈姑母瞪大眼:“她害了我們的兒子啊老爺!”

“總歸是你的親侄女,以後的日子還得過。”寧遠伯吩咐馬才勁,“勁兒,把兒媳帶下去休息,洞房花燭夜別鬧得太難看。阿雪你也先回去。今日知道這事的下人都關起來,明日我親自處理。”

不愧是一手把寧遠伯府振興起來的伯爺,雖年邁而氣勢不減矣。

沈月華知道,寧遠伯是做給她看的,不論如何,家醜不可外揚。沈星敏就是幹了這種事也不會走漏風聲,連風聲都沒有,她自然會安安穩穩地當她的世子夫人。不過這家到底是沈姑母當的,沈星敏既不

得夫君愛護,又被婆母痛恨,怕是不會有一天好日子過。

留下幾個滋補的方子,沈月華道了告辭。

回去之後也不知還會有怎樣的風波,太夫人那裏就很難過,雅姨娘在府裏的好日子怕是也到頭了。沈星敏這一推,當真是害了不知多少人。

她搖搖頭,仰頭看向天際。

已經漸漸泛起了白色,折騰了一宿,天都要亮了。綠衣提著藥箱跟上,黑眼圈濃濃的,止不住打哈欠。

“回府後你去睡會兒,讓紅裳陪我去太夫人院子。”沈月華邊往門口走邊道。

綠衣搖頭:“不用,奴婢還撐得住。倒是小姐累壞了,嘿嘿,幸好奴婢在馬車裏藏著好些糕點,小姐過會兒墊點兒可好?”

沈月華微微一笑,點頭應允。

伯府的下人剛打開門,沈月華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會看到這人!

呂榮軒一身華服,正打算吩咐小廝敲門。他身後跟著畏畏縮縮的趙老太醫,麵色慘白,顯得忐忑不安。呂榮軒也沒料到能遇到沈月華,心裏對這女子還是不爽,他眉尖挑了挑:“沈禦醫也在。”

“不然呢?”沈月華似笑非笑地掃了眼趙老太醫,“我要任由他草菅人命嗎?”

見到黎王一係的人,沈月華從來都不會給好臉子看,語氣下意識地就尖酸刻薄了起來。

趙老太醫脖子一梗,掐著嗓子道:“你什麽意思?死丫頭!”

沈月華懶得跟他廢話,想到要對付黎王,也覺得這是個好時機,她粲然一笑:“國舅這是要大義滅親?為了不跟寧遠伯府交惡,連老丈人都舍得送出去,嘖嘖,國舅對皇後娘娘可真是一片赤膽忠心哪,希望娘娘對您也是一般無二。”

她語氣中諷刺的意味甚濃,呂榮軒聽出了不對勁。

他蹙眉道:“禦醫話中有話?”

“說出的話自然是要給旁人聽的,至於國舅能不能聽出來,那就不是我考慮的事了。”沈月華故弄玄虛,她叫上綠衣,徑直往沈家的馬車處走。

呂榮軒是個頗有疑心的人,再加上皇後這幾個月對他的態度十分反常,他怎麽能不犯嘀咕?他擔心錯過蛛絲馬跡,索性追了出去:“沈禦醫且等一下。”

果然如此,沈月華勾唇一笑,回頭道:“國舅想不透?”

“以前的糾葛是我不對,但終究不是出於我的意願,還請沈禦醫諒解。”他作揖,“不知沈禦醫知道了什麽?可否告知一二?”

“聽聞英國公請立世子的折子已經批下來了?”沈月華含笑看他。

呂榮軒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這事兒才剛剛作準,京裏沒幾個人知道,沈月華是從何得知的?他的直覺果然沒錯,沈月華絕不是一般的醫者。

“恭喜世子,皇後娘娘應當出了不少力吧。”沈月華似笑非笑。

英國公府也是一團亂麻,因為國公夫人體弱,是有皇後和呂榮軒兩個孩子。幸好皇後深得盛寵,這才保了國公夫人的地位。雖然年過三旬後得了呂榮軒這個嫡子,但府裏已經有好幾個傑出的庶子了。

庶子傑出,大大削弱了呂榮軒能繼承爵位可能性。

要不是皇後和黎王壓下那些庶子,呂榮軒根本就不會這麽早得封世子的。

但庶子們又豈會這麽容易屈服?看起來富貴榮華的英國公府內,也是派係林立,明爭暗鬥從不停歇,也怪不得呂榮軒凡事多長好幾個心眼了。

“沈禦醫有話不妨直說?”

直說?沈月華笑意深沉:是時候看看呂榮軒究竟信不信得過他那好姐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