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從來都不欠他
內殿寂靜,相較於明帝奄奄一息的生命,其他事都可以暫時忽略。
宋興書揮揮手,讓在龍床前服侍的宮女走開,他親自拿帕子浸了浸水擰幹,幫明帝拭去額頭的汗珠。明帝的樣子很痛苦,眉頭緊鎖,仿佛沉浸在噩夢中難以出來。
“有法子緩減陛下的病痛嗎?”他轉身問沈月華。
沈月華無奈地搖頭道:“微臣已盡力。”
宋興書也料到了這回答,他雖然與沈月華相識不久,但知道這個女子如非必要絕不說謊話,她說盡力,就一定沒有另外的辦法。
明帝雖然鐵血,但也是人。
他將大兒子毒暈,又將二兒子以莫須有的罪名貶為庶人,隻為了成全他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國家最後的扶持。他的心就像一根早就繃緊到極限的弦,而圓玉公主的死成為崩斷的最後一絲力量。
原本,明帝還想撐到大陳成為屬國,還想扛起亡國的罵名。
但因圓玉公主的死,這一切都被提前了,明帝終究敵不過命運。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顧呈瑜的勸說下,沈月華靠在他肩膀漸漸入了睡。累得都做不了夢,睡不安穩,隻擔心明帝會突然逝去。正如宋興書懷疑的,此刻明帝駕崩對大局無疑是好的,但大概是明帝當日的真情流露,沈月華覺得這位老人並不像往常那般遙遠,他就是一般人,有著一般人的喜怒哀樂。
竟有了類似友情的不舍。
真是神奇,前世的她怎會料到今生會有這些奇遇?沈月華將手附上顧呈瑜的手背,那顆不安的心慢慢地穩了下來。
顧呈瑜用另一隻手解下披風給沈月華披上,擔心她著涼。見她真正地熟睡了之後,他才看向宋興書,眉目冷淡:“有些話不得不講,本太子顧不得你的心思。”
聽到顧呈瑜與方才截然不同的語氣,宋興書心中還是略微一沉,他立刻作揖道:“方才是我的失誤,還請殿下諒解。”
不過顧呈瑜卻沒有一點諒解的念頭,因為宋興書吼的人可是沈月華。
這個他連重話都不忍說的女子,竟被宋興書在他麵前懷疑斥責,顧呈瑜不爽,極其不爽。
“若明帝一睡不醒,你可能保證完全接管了大陳?”他說話不留情麵,俊美的臉上還有怒火殘存。
宋興書靜下心來,把朝堂局勢和京城暗湧都完整地考慮了一番,沉重地歎氣:“難。”
“這就是了,免不了有人興風作浪。你現今還是名不正言不順,這些事得從長計議。”他直直地盯著宋興書,“你得完全倚重我。”
借用大齊的力量,相當於將大齊的勢力根植入陳國。
這是明帝想要的嗎?
宋興書很確定,這絕不是他想要的。但時局如此,若他不應下顧呈瑜,明帝嘔心瀝血的計劃就會全部付諸東流。
正在他思索之際,外麵吵吵嚷嚷了起來。
有女子淒厲的嘶吼聲響起——“讓開!狗奴才都讓開!”
雖然她因為激憤高亢而變了音,但在座的人誰聽不出來?這聲音無疑是原應該被軟禁在宮內的皇後。沈月華眉頭皺了皺,緩緩睜開了眼。
小憩片刻已經驅散了不少疲累,她眼睛迷蒙,帶著剛睡醒時特有的困倦。
“王爺,不能再讓她這樣吵。”
沈月華起身:“我來照顧陛下,請務必讓她閉嘴。”
以明帝現在比紙板還薄弱的身子,著實再不能經受一點兒刺激了。
宋興書點頭,他走出去,殿外剛消停了會兒,卻不料皇後還能很快地闖進殿內。圍著她阻攔的一
圈兒太監連連後退,仿佛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景象。
沈月華回頭,沒想到皇後竟能對自己這麽狠。
她拿簪子抵住脖頸,尖銳的簪子已經將肌膚刺破,血從雪白的脖子浸濕衣襟,頗為觸目驚心。她臉上帶著絕然的表情,連死都不怕的人,想必沒人能阻擋住她。
更何況她還是一國之後,宋興書是真奈她不得。
“玉兒在哪裏?!”她轉而用簪子做凶器,使勁揮舞,讓周圍的小太監都遠了些。
宋興書吩咐小太監們都讓開,這樣殿內也不會太亂糟糟,他皺眉道:“皇後請冷靜下來,公主並沒有死,她被抬過來時還有一點氣息。”
“所以呢?”皇後激動地盯著宋興書。
“這裏有我,自然是將她的命留住了。”沈月華麵不改色,為今之計是要盡快穩住皇後,不得不說,宋興書這個謊話真是恰到好處。
皇後興奮地朝沈月華衝過來,邊衝邊喊:“快帶我去見玉兒!”
她手中的簪子太鋒利,顧呈瑜怎麽可能讓她接近?但沈月華卻摁住顧呈瑜蓄勢待發的手,輕輕搖頭。沈月華走上前,慢慢接近皇後,緩聲道:“娘娘切莫大聲叫嚷,公主需要靜養,若是被驚到了,這一夜的努力便會白費。”
“好,我悄悄的啊。”皇後果然將聲音壓低,像個小孩兒一般。
她甚至做出躡手躡腳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接近沈月華,哪兒還有昔日算計的精明?
宋興書心中拂過一絲念頭,他看著皇後,心中微痛。
“娘娘還得扔掉簪子,不然會嚇到公主。”
“簪子?簪子不能扔,不然他們不讓我進去!”皇後音量突然拔高,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悄聲道,“可不可以不扔啊?”
沈月華搖頭:“娘娘是愛公主的嗎?”
皇後極力思索的樣子,萬分不舍地把簪子扔到地麵,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現在可以了?快帶我去吧!”她走過來,主動牽起沈月華的手,仿佛已經忘了她曾經與沈月華的針鋒相對。
瘋了。
在場的人心裏都升騰起悲憫。
排山倒海般的打擊之下,兒子被貶,女兒自盡,堂堂大陳的皇後,那般驕傲富有心計的皇後娘娘竟然發了瘋。
皇後身子一軟,眼睛閉上,不知不覺間就癱倒在地,昏睡了過去。
“把她帶下去吧。”宋興書吩咐太監,繼而對沈月華道,“多謝沈禦醫相助。”
沈月華看著像個孩子一般熟睡的皇後,吹落指尖的迷藥,歎息搖頭:“王爺言重了,就讓她這麽瘋著吧,或許發瘋對她來講更幸福。”
宋興書點頭:“高傑,你去安排。”
世事變幻真是無常,誰能料到圓玉的死?誰又能想到皇後會發瘋?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穩住大陳的局勢,不能再出一點兒亂子了。沈月華對皇後的結局頗有些唏噓,她緩步走到龍床前,想再確認一下明帝的病情。
宋興書亦是愁眉不展的樣子,一將功成萬骨枯,金光閃閃的皇位底下,又有多少看不到的森森白骨呢?他不是怨天尤人,隻是覺得“皇權”二字真的猶如“黃泉”,普通人家能擁有的親情在這裏都毒如蛇蠍。
“這……”沈月華的手一頓,眼睛睜大,流露出震驚。
宋興書連忙走過去,看著明帝原本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他的心裏空得難受,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有點兒自欺欺人的意味:“他應當是熟睡了吧……”
原本時強時弱的脈搏徹底成了死水。
或許是在皇後胡鬧的時候停的?又或許是剛剛?但總而言之,曾經叱吒風雲的明帝,就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候,失去了最後一點兒生命的跡象。
“王爺,節哀。”沈月華從龍床前站起,喉頭仿佛堵著一塊棉花,難受得不能再多言。
宋興書懵了,他還沒有適應叫明帝“父皇”,他更沒有來得及在他跟前以兒子的身份盡孝,明帝就走了?悲痛得不真實,怎麽會?那個從小就雄壯威武的皇叔,那個親自教他筆墨騎射的長者,那個對著他永遠都生不了氣的……父皇……
還記得,年幼時。
“邊關危險,你不能讓晉王妃憂心。”那時的明帝還沒有如此多白發,精神矍奕的模樣,在勸阻宋興書生來第一次做的重大決定。
“不會的皇叔,溫大哥武功高強,我也是高手高高手,怎麽著都不會有危險。”他還是個孩子,想到能夠為國效力就分外激動,“我是皇室子孫,保家衛國是本分!”
看著他小小年紀卻雄情豪邁的樣子,明帝內心感到欣慰。
本就為數不多的幾個兒子裏,隻有宋興書是最像自己的,不論才情還是心性。
不期然,他又想起了那個如風一樣的女子,甜甜的笑,有主見有擔當的思想和行動,還有她高談闊論三國局勢時自信滿滿的傲然。
“皇叔,皇叔您就答應了吧。”小宋興書還是磨,“大不了我就當個小兵跟著溫大哥,還有,父王和母後那裏可得皇叔您說說,不然他們肯定不同意。”
明帝同意了,他從來都不會讓宋興書失望。
甚至那時他開始後悔,當初一怒之下將宋興書寄養在晉王府,讓他入了晉王的嗣,是不是一個錯誤?明帝是個鐵血的硬漢,他在宋興書去邊關之前告訴了他往事。其實,以宋興書的機敏,他早就猜到了自己是明帝的親生子,隻是其中關竅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曾經,除了沒有給他皇子的身份,明帝幾乎將一切都給了他,還讓他有了晉王夫婦這樣一對完整慈祥的父母。
而明帝臨死前,更是將皇子的尊榮還給了他,不欠他。
對明帝,宋興書從來都不曾怨恨,他感激。
但對那個素未謀麵的親娘,他卻從不想提起,也不願去想念和好奇。
“父皇……”宋興書“咚”的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磕頭,額上紅腫一片。他的雙目猩紅,但淚卻不曾流下。他緊咬牙關,嘴角慢慢溢出了鮮血……
“皇上!”
這一把尖細的嗓音曾在明帝身側數十年。
沒想到安頓好發了瘋的皇後,再趕回寢殿,卻是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高傑最會察言觀色,幾乎是一瞬間就知道了明帝駕崩的事實。
他控製不住自己的哀痛,跪地不住地磕頭。
仿佛把頭磕破才能抑製住那份難過和沉痛。
“殿下,殿下您節哀。”高傑膝行到宋興書身後,一雙狹長的眼睛都已經腫了,額頭流下來的血沾濕了睫毛,看著頗讓人心酸。
宋興書閉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殿下。”高傑聲音沙啞哽咽,“陛下說過,若他老人家……就讓您打開禦枕,裏麵有一些東西想要交給您。”
不愧是明帝,永遠都有兩手準備。
沈月華想了想,福下身子道:“王爺,微臣先行回避。”
“不用。”宋興書這才開口,他看了眼顧呈瑜道,“我與顧兄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往後的事,我們共進退而已。”
鮮有人知,明帝的禦枕裏麵竟然有機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