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走到房裏,宇文邕將她放下之後,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玉盒子,道,“這是波斯國出產的螺子黛,前些日子剛從宮外入貢,聽說還不錯,所以拿了一些給你。”

長恭瞥了一眼,在齊國王宮裏她也見過這種叫作‘蛾綠’的螺子黛,價格非常貴重,一粒十金。宇文邕的生活簡樸,她這些日子也是親眼所見,所以對他忽然拿出這樣貴重的東西給她,不免有些驚訝。

“我用不著。”自從住在這裏之後她從沒接受過他的任何賞賜。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隨手拈起了一顆,在水中化了開來,一手製住她的身體不讓她亂動,一手輕輕地替她畫起了娥眉。

“我不喜歡!”她惱怒地反抗著,將頭扭來扭去不讓他畫。

“再亂動我可要親你了。”他不得不用威脅的口吻迫使她乖乖地配合。小心翼翼地畫完了兩根眉毛。他隨手拿起了一麵銅鏡放在了她的麵前,嘴角噙了一絲笑意,“你看看,我畫得怎樣!”

長恭本不想看,可又有些按捺不住好奇所以還是抬頭看了一眼。隻見鏡子裏的她,眉毛一粗一細,一高一低,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宇文邕先是愣了愣,隨後欣喜若狂地看著她,“長恭,你笑了,你對我笑了!”

長恭立刻斂起了笑容,微微側過了頭,不再去看鏡子裏的自己。宇文邕倒也不在意,語氣溫柔地問了一句,“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的眼前有些恍惚,這句話仿佛曾經也有人和她說過。

“是啊,不過和平時那些蠟做的無味口脂不同,這是從波斯而來的牛髓口脂,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心一緊,猛喘一口氣,連忙抓住胸前的衣服,布料滑順的質感,不能減輕一點點心痛的感覺。低下頭,看見地麵上,夕陽為自己也剪出修長卻落寞的影子,她的視線,有一點模糊。

眼角一涼,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宇文邕靜靜看著她,忽然俯身下去,輕輕吻著她的眉毛,仿佛春天的細柳拂過清澈的水麵般溫柔。

這一次,她竟然破天荒的沒有避開。

幾天後,宇文邕派人給她送了一隻波斯犬,說是替她解悶。她收下了這件禮物,還幫那隻波斯犬起了個名字叫——銀雪。

日子如流水般流逝,轉眼就到了深秋。離長恭臨盆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夕陽西沉,天際布滿了一片紫橘色的雲嵐,碧綠的池水倒映出滿院的黃昏景致。院中綠意紛紛轉黃、轉紅,被秋風漫卷掃落的紅葉徐徐飄落,美不勝收。

長恭帶著銀雪來到庭院裏的時候,看見木易正在不遠處修剪著菊花,夕陽剪出了他孤單的身影。這段時間他倒是經常來這裏修剪花草。每次遇到他,他總是表現的不冷不熱,除了做自己的工作外很少說多餘的話,讓她感覺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容易相處。

可又不知為什麽這個男人卻總讓她有種莫名的親近和熟悉感。

銀雪對這個男人似乎也沒有敵意,還親熱的撲了上去舔了舔他的手。

“銀雪,過來!”身旁的小娥急忙叫道。

長恭搖了搖頭,“隨它去吧。”

小娥輕聲嗔道,“這波斯犬實在太調皮了。”“波斯犬就是這麽調皮的,很早之前也有人曾經送過我一條差不多的,比這條可調皮多了。”長恭一邊說著,一邊又瞥了木易一眼。

木易隻是咧嘴一笑,抓起銀雪遞到了小娥麵前。小娥看著他遍布疤痕的臉,不由露出了嫌惡的眼神,趕緊將波斯犬接了過來,生怕被他碰到。她摸了摸手中的銀雪,朝宮門外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對了,娘娘,皇上這些天怎麽一直都沒有過來呢!”

長恭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誰知道呢。”這幾天,宇文邕確實沒有在這裏出現過,倒也讓她鬆了一口氣。也許他的新鮮勁終於過去了吧。這樣也好,說不定他能放手呢。

“娘娘,您不用難過,皇上可能最近是太忙了。您知道嗎,平時每晚三四更的時候,還經常能看到皇上的禦書房裏亮著燈光呢。他忙於政事,所以能每天抽出時間探望娘娘,對娘娘已經是格外的恩寵了。其餘的那幾個妃子,包括皇後娘娘,都不能經常見到皇上呢。”小娥還以為她有些失望沒有見到皇上,所以還忙不迭地安慰她。

長恭聽她提到皇後,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那個突厥公主的模樣,脫口道,“皇後娘娘對你們好嗎!”

小娥連連點頭,“嗯,皇後娘娘也是個好人,而且啊…

…”她看了一眼埋頭工作的木易,壓低了聲音道,“聽說皇上也允許皇後幫著處理一些政事呢。”

長恭微微挑了挑眉,沒說什麽。

“而且皇後娘娘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十分親切,這點他也最清楚不過了,對吧,木易!”小娥衝著木易說道。

木易的手停頓了一下,嘶啞著回答道,“不錯。”

“我們皇上可是個好皇帝,他打仗時不避箭石,親自上陣,又愛護士卒。聽到百姓沒有足夠材料建造房屋,皇上居然拆除自己的宮殿,而把建材分發給百姓們,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和顏悅色,極少責罰,比起那個齊國的昏君,不知強過多少倍。”小娥綻開了笑顏,“娘娘,您如今懷了未來的龍子,將來等皇子出生,必定能得到更多隆寵……”

長恭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煩躁襲上心頭,沉聲道,“我要回房了。”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忽然看到宇文邕身邊的侍從阿耶正匆匆走了過來,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麽急事。

“娘娘,皇上有令,讓您即刻去見他。”他一見到長恭倒也不繞彎子。

長恭微微一驚,自從來了長安之後,自己就一直被困在這座紫檀宮裏。她猜想是宇文邕擔心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不讓她和外界接觸。所以,聽阿耶這麽一說,她很是驚訝。

“娘娘懷著身孕,怎麽能到處亂走……”小娥忙勸阻道。

阿耶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這是皇上的命令,莫非娘娘想抗命不成!”

長恭示意小娥別再說下去,不動聲色道,“我這就跟你去。”

這還是長恭第一次看到宇文邕的寢宮,這可能是她所見過的最簡樸的皇帝所居住的地方。諾大的宮殿裏,隻有幾件必要的擺設,不見任何金銀雕飾。比起她現在所居住的紫檀宮還要樸素不少。

在床榻上,她有些意外的看到了臉色蒼白,仍在昏睡中的宇文邕。

“皇上這些天過於操勞,所以病倒了。可是他又什麽都吃不下,所以在下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將你請來了。”阿耶低聲說道。

長恭蹙起了眉,淡淡道,“可我也不是禦醫,你叫我來也沒有用。”

阿耶眉眼一挑,“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喜歡你,如果由你親手喂他,那麽……”

“說完了嗎!”她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完的話我要回去了。”

“高長恭!”阿耶壓抑著怒氣,“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多少次你害得皇上差點沒命,可皇上還是那樣喜歡著你,你說說這些天來,皇上虧待過你沒有,還有你肚子裏這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我跟在他身邊再清楚不過了,可皇上還是瞞著眾人,將這個秘密吞到了肚子了!還有,要不是皇上及早讓我派人手看著你,你,還有你的孩子早就被毒酒給毒死了!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七天七夜,皇上幾乎都沒有合過眼,也沒有處理過朝政,難道所有的這些,都換不來你的一次心軟嗎!哪怕隻是一次!”

宇文邕隱約聽得有人說話,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麵前的女子,男子的清華和女子的嬌媚,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把她襯托的風華無限。尤其是她那雙美到極致的眼睛,更是清靈動人,被這雙眼睛看著的時候,感覺象整個人都被浸在湖水裏,明明清澈卻又深邃,如此明亮卻又冰涼,那麽柔軟卻又激蕩。

“長恭……你怎麽來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皇上,您這些天什麽也吃不下,所以臣才鬥膽將娘娘請來,請皇上無論如何也吃一點。”阿耶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碗粥遞到了長恭手裏。

宇文邕見了長恭臉上那副表情,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恐怕接下來長恭就會扔下碗,毫不留情地拔腿就走吧。

可令他吃驚的卻是,長恭居然接過了碗,走到了他的床榻邊坐了下來,用極輕又極冷淡的聲音道,“這一次,隻是因為你救了這個孩子一命。我不想欠你。”

她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漠,可不知為什麽,他的心裏卻泛起了一種說不清的喜悅,當那口粥被送入他的嘴裏時,他的心裏如同被猛然灌進了一蠱清冽的蜜汁。巨大的衝擊和幸福感,讓他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就讓他幻想在此時此刻,她是愛著他的……

長恭忽然見他對著自己微微一笑,他剛剛還如鐵壁般牢不可破的強勢疏離的感覺……便成了驟然曝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漸漸融化。由內至外撒發出來的,竟然是一種溫和的優雅,如同溫暖的水波,漾漾洋

溢。

她連忙別轉了頭,不去看他的表情,趕緊又遞過去了一大勺。

“長恭,你的粥喂到我眼睛裏了……”

“長恭,這次是額頭……”

阿史那皇後和李淑妃走進寢宮的時候,看到的正好是這一幕。因為怕打擾了皇上的休息,所以皇後才特地讓宮人不要通傳,沒想到……

“娘娘,那女子可是皇上最近的寵妃!”李淑妃低聲道,目光冷冷地掃過了長恭那隆起的腹部。

阿史那皇後並沒答她的話,而是笑了笑走上前去,“皇上,這位妹妹一定就是您新納的妃子,臣妾倒還不曾見過這位妹妹呢。”

長恭因是側對著她們,所以皇後並沒看清她的容貌。宇文邕直起了身子,看了看長恭,又看了看皇後道,“既然如此,在你這裏也沒必要瞞下去了。阿雲,你早就見過她了。”

皇後微微一愣,隻見坐在床榻上的那個女子慢慢轉過了頭。

在看到那張容顏的一瞬間,她震驚地完全說不出話來,窗外紛飛的紅葉,眼前所有的景物,一刹那間褪色成艱澀的背景。耳中聽見的,惟有自己的心跳。曾經想象過無數次如此的再相逢,此刻擺在眼前,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是那個少年,是她第一次為之動心的那個少年。

雖然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在她的心裏麵,很深很深的地方,就像無限寂靜的深海深處,時光和海水都以極緩慢的速度在流動。在那裏,藏著那個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最深處,那樣模糊,卻從未消失。

雖然不明白他怎麽變成了女人,但她卻十分肯定,眼前的這個女子和她心裏的少年——是同一個人。

長恭也打量著她,隻見她發髻高挽,如雲的黑發間並沒有多餘的飾物,隻有一隻玉鳳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從她發上飛起來一般。鳳嘴銜著長長的珠子,垂在額頭上,一步一搖擺,更映得其人雙眸溫潤若水,暖洋洋的像春風。昔日的突厥公主已經脫胎換骨,儼然是一國之母的風範了。

“是你——”皇後終於先開了口,“你……你居然是女……”她剛說了半句,忽然留意到李淑妃還在身旁,於是硬是按捺住內心的無數疑問,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容,柔聲道,“多年不見了,你可還好!”

長恭避過了她的目光,隻是淡淡道,“你變了很多。”

皇後見她並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再仔細看了看她,雖然還是那樣絕世的容顏,可比起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來,卻是憔悴抑鬱了許多。驀然之間,她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副永遠都難以忘懷的畫麵。

少年縱馬而立,雖是戴著半張麵具,但玉立挺拔的身姿美之極致,那難以描繪的英氣與柔和,仍是如此巧奪天工地統一在一個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喟歎造物的神妙。遠遠望去,竟猶如旭日東升,熠熠生彩,讓人幾乎不敢正視!

時光流轉,彼此都已經改變。也是,就連少年都能變成女子,還有什麽是不能被改變的呢!

皇後一時感懷,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李淑妃自然不明白這三人之間的淵源,隻覺得這新妃容貌之美麗,確實前所未見,又見她大腹便便,臨盆在即,不免更是心裏發酸。早就聽說皇上對這位妃子寵愛備至,若是她誕下一個皇子,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怕都要不保……想到這裏,李淑妃趕緊斂去了眼中的敵意,也扯出了一個笑容湊上前道,“皇上,您好些了沒有!贇兒也吵著要來看您,這孩子聽到您生病的消息,都沒有心思吃飯了呢。”

宇文邕點了點頭,“贇兒懂事有禮,都是淑妃你調教的好。”

長恭目光一轉,隻見皇後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但目光卻透過自己落在了更遠的地方,而臉上卻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神色。她不動聲色地起了身,放下了碗,冷冷扔了一句“我走了”就轉身離開。

“阿耶,護送娘娘去紫檀宮,若有差池,唯你是問。”宇文邕連忙朝著門外吩咐道。

“皇上,她也太沒規矩了吧,怎麽能這樣無禮!”李淑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揚長而去。本來以為皇上會斥責幾句,沒想到皇上隻是淡淡說了句,“她就是這個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中帶著一種罕見的溫柔之色。

李淑妃的麵色一暗,她忽然意識到,比起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有子嗣的皇後,剛才的那個女人才對她更有威脅。

自己從一個小小的侍妾爬到今天的地位,都是因為母憑子貴,如果連這唯一的優勢都要失去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