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連過了幾個月,雖然高湛派人四下尋訪小荷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

秋去冬來,很快又到了迎接新年的時候。

每一年,朝廷會在正月初一,也就是元日舉行朝會,今年也不例外。

長恭一大早起來,剛換了官服走出房門,就被守候在門外的孝琬硬塞下了一個生雞蛋。按捺住想要揍人的衝動,她趕緊回屋灌了自己一杯水。每年這一天,她都要被迫吃一個生雞蛋,雖說這是齊人習俗,認為在元日吃生雞蛋可以避瘟,可是……問題是,她每次吃完生雞蛋後都會不停的打嗝!

“三哥!你怎麽又給我吃生雞蛋,不知道我會打嗝打個不停嗎!”

“啊,糟糕,三哥全忘了!”

“呃你每年都忘!”

“好了,你們準備準備也該去宮裏了,”孝瑜過來將兩人拖了過來,“快點上車吧,今天要是遲到可了不得了。”

“等等,別忘了帶上卻鬼丸。”大娘匆匆走了過來,將幾粒用蠟和雄黃裹成的藥丸遞給了他們,“記得一定要隨身帶。”

一股濃烈的雄黃味撲鼻而來,長恭皺了皺鼻子,將盛放著卻鬼丸的結扣佩帶在了手臂上,又看到高府的大門上早就懸掛著蒲葦繩和神荼,鬱壘的畫像,心裏卻不免有幾分懷疑,難道妖魔鬼怪見了這些東西真的會被嚇跑?

冬日的瑞雪飄飄揚揚灑落,齊國的王宮瓊華疊遝,雪花飛舞,窗簷、亭台、假山石上都冉冉的堆著白雪,光景煞是好看。

長恭隨著哥哥們按照慣例從雲龍門進入,來到等候皇上聖駕的東閣,此時群臣差不多都到齊了,也趁著這個時候互相說些喜慶的賀詞,拉攏拉攏關係。宮庭中火盆大燃,魚貫而入的宮女們往殿內搬進香爐,不停往裏麵投放香煤。整個殿內,很快,香氣鬱勃氤氳。

長恭一眼就看到了在那裏和眾人相談甚歡的恒迦,隻見他今日身穿一襲緋綠色官服,嘴角揚起仿佛一彎新月,眼睛盼顧神飛風采飛揚,仿佛清晨那一刹那衝破雲層的朝陽。

看到他笑得那麽開心,她心裏就來氣。都拜這隻狐狸所賜,這幾個月來向她借錢的家夥是有增無減,簡直把她當成聚寶盆了。

似乎察覺到有惡狠狠的視線盯著自己,恒迦驀的抬起頭,朝她的方向微微一笑,她翻了個白眼,輕哼了一聲將頭轉開。

側過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和士開走到她的身旁,笑咪咪的說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像蘭陵王這樣的少年英雄實在難得,假以時日,定能有更大的作為……”

雖然一直以來這種奉承的話已經聽多了,但這和士開揀的實在不是時候,她現在正好一肚子怨氣沒處發呢。

“和大人,那您的意思是本王現在隻是小作為了?”她挑了挑眉。

和士開心知撞上了個軟釘子,忙笑了笑道,“在下怎麽會是這個意思……在下的意思……”

“依本王看,和大人可能是太過勞累而一時失言,”對於孝瑜忽然出聲替和士開開脫,長恭正覺得驚訝,緊接著,又見到孝瑜露出了一抹譏笑,“長恭,你不知道和大人一直陪著皇上玩樂也是很辛苦的嗎?”

和士開的臉色微變,其他的各位官員雖然覺得有些好笑,但有礙於和士開的得勢,所以也沒人敢表露出來。

孝琬可不同了,他哪管和士開得不得寵,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和士開眸光一暗,唇邊卻還是笑意盈盈,回了一句,“河南王說笑了。”

就在這時,隻聽鍾磬齊鳴,樂師們開始演奏《皇雅》三曲。隨著節拍,黃門鼓吹歌者齊唱五言頌,帝德實廣運,車書靡不賓。執瑁朝群後,垂旒禦百神。八荒重譯至,萬國婉來親……

長恭皺了皺眉,低聲道,“每年的內容都是這一套,我都能背下來了……”

孝瑜輕揚嘴角,“不過,就算背下來你也根本不知道這些頌言到底講什麽吧。”

“喂,大哥……”

“噓,皇上出來了。還不趕快跪下。”孝瑜打斷了她的話,伸手拉了她一下,長恭趕緊撲通一聲跟著大家跪倒在地,

皇帝在一片鼓樂聲中緩緩而出,百官紛紛跪地伏拜,高呼千萬歲,一時氣勢驚人。

長恭抬起頭偷偷瞟了一眼,隻見九叔叔頭戴通天冠,冠上的黑色平冕有十二旒蕩晃,懸垂著白玉珠,其長齊肩。他身著上皁色,下絳色的禮服,衣上畫有日、月、星辰

、山、龍、華蟲、火等圖案,還繡有藻、粉、米、黼黻一些飾物。腰間係有一條寬四寸的長長素帶,紅色為裏襯,朱邊滾繡作為裝飾,盡顯王者之氣,恍如天神降臨,周身散發耀眼光芒令人不敢正視。

在他身後的胡皇後挽著繁瑣的芙蓉歸雲髻,頭戴最尊貴的博鬢十二樹首,朱唇用烏膏點染成最流行的“嘿唇”妝飾,身穿深青色的皇後褘衣和青紗內單衣。飾以鮮豔的大帶,上半段飾以朱紅色織錦,下半段飾以綠錦,腰間還掛著金飾白玉鳳凰佩件,高貴明豔。

皇上和皇後坐在禦座之上後,這才讓眾臣平身,百官按品位高低依次獻禮賀拜,向皇帝進獻壽酒。高高在上的皇上麵色依舊清冷,對每位大臣所獻上的壽酒也隻是淺嚐即止,威嚴中帶著幾分疏離。

輪到長恭進獻時,她也依樣描葫蘆照做,將獻皇上的壽酒遞給了侍中,由侍中將酒跪置禦座前,自己也倒了一觴酒,又跪倒在地道,朗聲道,"臣高長恭奉觴再拜,上千萬歲壽!"

說實話,她真是對這種沒完沒了的儀式深惡痛絕,膝蓋都快跪麻了,比打仗還累!

皇上接過那觴酒,嘴角邊漾起了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笑容,一仰頭居然全都喝了下去。

眾位大臣迅速交換著眼神,麵露複雜之色。

皇後意味深長地望了皇上一眼,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觴上,又飛快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和士開,似有幾分黯然,卻又立即消失不見。

百官獻完壽酒之後,皇上又接見了各州郡國派的使者。等到可以進席就食的時候,長恭的肚子早就提了無數次抗議。

不過,一看頭盤上來的菜,她立刻又沒了胃口。果然又是人見人厭,鬼見鬼憎的五辛盤,這種盛有蔥,薑,蒜,韭菜,蘿卜五種蔬菜五種辛辣味道蔬菜的菜盤,也是齊國元日必吃的食物。

幸好之後的菜肴豐富,尤其是居然還有“渾羊設”。此道菜肴,用五味禽肉放置於肥鵝肚中蒸熟,然後,再把肥鵝放置於一隻全羊內烤熟。汁流味溢,鮮美異常,是長恭的最愛之一。

期間,鼓樂聲聲,君臣同歡,氣氛融洽。

眾人想要巴結長恭,不知不覺又將話題引到了可憐的她的身上,無非就是英勇善戰,齊國之棟梁雲雲。

“不知蘭陵王在戰場上可曾被誤認過女子?”皇後忽然開了口,“這樣的絕色容貌,有時還真是讓人難辨陰陽。”

長恭心裏微微一悸,抬眼望去,皇後的臉上笑意柔柔,似乎問這話隻是一時好奇。

“說起來,這樣美麗的容貌還真是苦惱呢,若是讓敵人誤認為齊國居然派出了女人征戰,隻怕有折我齊國的威風啊。”皇後不等她回答,又低低笑了起來。

長恭的臉上浮起了一抹不悅之色,但礙於對方是皇後,所以並沒有說什麽。但心裏也有幾分困惑,平時素來對她不錯的九嬸為何今日忽然說這種話令她難堪?

孝琬已經按捺不住,剛想說什麽,卻被身旁的孝瑜阻止了,側目望向對麵的恒迦,這個家夥卻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蘭陵王,你……”皇後將長恭的表情收入眼底,心裏莫名的有一種舒暢的感覺,剛又說了幾個字,忽然留意到皇上那水月清濯的茶眸中,隱隱蔓延開的那一抹森寒刺骨的縹緲若無,不禁心裏一寒,脫口道,“臣妾說的隻是戲言。”

這時隻見和士開持觴而起,笑道,“娘娘說得雖是戲言,但在戰場上與敵人對陣,相貌不能使敵人畏懼,也確實……”

一看是和士開趁機報複,長恭的唇角邊綻放了一抹明媚的笑容,朗朗有聲道,“和大人言之有理。那麽依和大人所見,若是相貌凶惡,那必定更能令敵人畏懼,戰勝的可能性也更大羅?”

見和士開點了點頭,她笑得愈加燦爛,朝著高湛的方向上前了一步,“皇上,下次若是再開戰,臣有一個絕好的主帥人選,必定無往不勝。”

高湛不動聲色地問道,“何人?”

“回皇上,當然是廟裏的鍾馗泥像啊,這才夠凶惡,夠猙獰,這敵人一見還不嚇得半死,我軍可是不戰而勝啊!”

高湛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眾人一見皇上樂開顏,也就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和士開的臉色極為尷尬,悶悶地坐了下去。

皇後望著那個冰玉般的容顏卻笑容恣意的男子,明明他是在笑,可是白玉珠簾下的狹長眼角流出的波光卻讓她感覺到一

絲冷冷的寒意。

元日朝會之後,又過了十幾天,皇上再次單獨召見了長恭。

長恭一見到他就氣呼呼的開始抱怨,“九叔叔,那和士開不過是個小人佞臣,而且你也看到了,那天在朝會上他居然還想讓我難堪……”

高湛輕輕一笑,“結果還不是你給了他難堪?”

“那是當然,想從我高長恭這裏討便宜,簡直是作夢!”長恭順手拿起了一盅清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是個什麽人我清楚,”高湛的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但是不知為什麽,在他麵前我覺得無須偽裝什麽,”或者說,自己內心深處的苦惱,似乎隻有這個人才能感覺到。

“九叔叔難道你在我麵前偽裝了什麽?”長恭不悅地皺起了眉,“我可從來不在你麵前偽裝什麽。”

“瞧瞧你,又孩子氣了不是,我在你麵前,不一樣還是你的九叔叔……”他微微笑著。

長恭從碟子裏抓了一顆糖,準確無誤地丟進嘴裏,又格格笑了起來。那樣的笑,落在他的眼裏,卻是一陣苦澀。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心髒深處一波一波的疼痛逐漸襲來,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他是她的親人,相同的血脈把他們緊緊的連接在一起,一絲一毫也不能分開。從得知她受傷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她,倘若失去她的存在,那他的存在也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那種單純的親情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人知道,他就這樣一步一步的滑落到萬丈懸崖的邊緣,明知前進既是粉身碎骨,可是,為何他還在這裏久久徘徊,不願離去?

況且,他怎麽能告訴她這一切?這難道不是一種罪孽嗎?他怎麽忍心讓她去麵對這驚天駭浪?不,他不能告訴她,因為他害怕失去,失去他已經牢牢擁有的作為她最重視的親人的位置。

隻是,他仍然不甘心啊,以這麽近的距離相處,卻隻能那樣遠遠的看著她,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涯。

九叔叔,這個身份,這個性別,就好像一套枷鎖牢牢鎖住了他,讓他墮入地獄底層,永世不得翻身。

怒,莫大與有所求而求不得。

哀,莫大與有所求而不得求。

長恭回到高府的時候,有人正在府內等著她。長恭認得那人是鄴城最為出名的王記打鐵鋪的老板,她有幾把刀劍也出自於王記。

“王爺,這是斛律大人讓小的送過來的,說是王爺您以後打仗時用得上。”王老板擺了擺手,立刻有兩人抬上了一個木箱子。

長恭疑惑的打開了箱子,在看到裏麵所裝的事物時,不由微微吃了一驚。

裏麵居然是一張猙獰可怖的鐵麵具。麵具上麵,除了為露出雙睛和嘴巴而鑿開的三個洞外,還裝飾了一些發著寒光的黑曜石。

“斛律大人前些天來我們鋪子,說是讓我們仿效儺舞的頭麵,打製一個鐵製麵具,而且還要求用最上等的玄鐵,務必令麵具又薄又輕。”王老板恭恭敬敬地將麵具奉上。

長恭伸手接過了麵具,隻覺觸手冰冷,果然是又薄又輕,心裏微微一動,又問道,“斛律大人是什麽時候讓你們打製的?”

“回王爺,小的記得清楚,是正月初二那天。”

長恭沒再說什麽,心裏卻已經了然,一種淡淡的溫暖在心裏悄悄地蔓延著,就如同那個受傷的夜裏,他輕輕為她上藥那樣的溫暖。

從身體,一直,到心裏。

戴上了這張麵具,她蘭陵王在戰場上將會更加所向披靡,無人能敵!

“王老板,你幫我向他道聲謝。”她收起了麵具,卻見王老板還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似乎欲言又止。

“怎麽了?”

“王爺,您,您還沒給錢呢。”王老板堆起一臉的笑。

誒?長恭愣住,“這難道不是斛律大人送我的嗎?”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斛律大人隻吩咐小的用最好最貴的材料製作麵具,還說王爺您會付帳的,對了,斛律大人還順便訂製了一些東西,說王爺也會一起付的,王爺……?”

王老板驚恐的看著長恭的臉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王爺似乎並不需要那樣恐怖的麵具了,因為現在的他好像比那個麵具還要可怕……

高湛內心的那段裏的她,隻是為了人稱不要太混亂,不是說他發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