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同遊禦龍慰閑愁



“我知道了,下去吧!”恍神時薑淮對冉幸頷首吩咐,麵上又染了沉著。

我們本也就沒在做什麽事情,冉幸隻是出於謹慎而進來支會一聲。她聞言又向裏邊兒斂一斂襟,旋即施施然的退下去。

果然不多時後,皇上便進來。

他是徑自進來的,因怕驚擾到我,故不叫宮人通報。皇上他來我這裏不通報已是常事,興許人當真是貪婪的動物,這個年輕俊美的帝王已是九五之尊、已富有四海,卻隱隱的在渴求一些類似民間百姓的質樸溫情……他大抵是不想與我有帝妃之間的隔閡,大抵是想在我身上找尋到一種類似“歸家”的感覺,其實說到底都還是他的任性。

薑淮起身行禮。

我也在冉幸的攙扶下就要起身,但被皇上快步過來、抬手止住:“又在逞強!”他攏眉歎一聲,一把將我按落,旋即目光瞥向薑淮,勾唇湊趣的笑一笑,“真是,往日裏也不見她這樣拘謹,這是非得要在父親麵前表現出與朕的疏離來,叫敬國公覺的朕待你很不好!”這話誠然是玩味了,他是把薑淮當作了我的父親,故而如此戲謔。

這倒叫我麵上一灼,心下愈發的難安起來,這身子更是不適!

但薑淮一向都很自然,他平身後也向皇上笑一笑:“陛下對小女一向都是極好的。這不,方才我們家丫頭還跟我念叨,說她委實感佩聖恩,體恤著皇上付諸其身的許多恩情,真真覺的難以為報!”語盡後那含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這目光看不出虛偽的痕跡,說的倒真還像那麽回事兒似的!

我心中情緒愈發莫可奈何,這身子眼看就要虧空無措。

“是麽?”皇上的興致好似被調動起來,他朗聲笑笑,側首一斂眸子看了看我,“朕不相信……我們家琳琅幾時說過這樣的話?”旋即這神色、語氣便有點兒閨閣間兒女的小曖昧了,他湊近我耳根處哈一口氣,小聲溫溫的,“你是這個天底下最最無情的人,從來不知道朕對你心心念念的好……你啊你!”末尾有點兒咬牙切齒的無奈,似乎想發狠又不能,終歸隻是冗冗一歎,許多心緒積蓄憋悶、煞是無奈。

聽得我既動容又無奈,且礙於薑淮在這裏,更叫我心覺尷尬。但我又不能由著性子怠慢了皇上不理會,便幹脆裝作身子不適,闔了眸子不聞不問,暫時摒棄這一切。

薑淮許也覺的這氛圍不適合他躋身,便在這個時候又對皇上頷一頷首、作揖在胸:“榮妃娘娘的身子還很虛弱,臣留在這裏打擾娘娘休息委實是不該的。便先行告辭,他日有了機緣再來拜會吧!”

我聞言將美眸微睜,佯作無意的看了看薑淮。

他的目光也正往我身上飄轉,對上這目光後,對我又點點頭,唇畔笑顏微微。

我心覺煩悶更甚,又起了諸多眷戀不舍,但挽留他終是不能,隻得繼續緘默言語、闔了眸子未置一詞。

斂眸間瞧見皇上點點頭:“也好。”他起身向前,擺了謙謙的君子態度對薑淮道,“朕送送你吧!”

“不必了。”薑淮並未顯得誠惶誠恐,唇畔笑意依舊徐徐,“臣自己走便好。”

皇上到底是九五之尊,看重薑淮是

賴於上官家的緣故,對他尊敬是賴於他是我的父親、按理兒便也是皇上的嶽父。既然他如此說,皇上也就不執著。

於是便是一陣足音細碎,待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薑淮已在宮娥的引領下退出去。

皇上把身子往我這邊兒趴一趴,目光在我麵上凝住:“醒了啊。”笑意淺淺,又翩躚了一下目色,“可感覺好了一些?”

我這身子原也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說到底全賴於心力的驅馳、情緒的作弄罷了!我本不願同任何人說話,但皇上這麽問了,便淺淺道了句:“我躺的有些乏了,想出去散散步。”側眸看一看他。

他點點頭:“這也是情理之中……”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似在思量著我此刻這個樣子能不能出去吹風。須臾後還是應下,“也好,禦龍苑那邊兒的景物委實不錯,那是曆代帝後的專屬園林,常人未經傳召是不得進入的……今兒不妨便與你去那邊兒散散心,興許有你喜歡的景色?”

我此刻全無半點兒心力玩賞美景,他說什麽便全憑著安置也就是了!

“嗯。”我淡淡的點一點頭,又倚著他的臂彎把身子起了。

他抬臂,溫熱的大掌在我額頭覆蓋了一下:“還有些發燒。”目露擔心。

這般溫情的撫慰終於引我回一回神,我目光示意他放心,啟口微微:“臣妾自個的身子,自個有分寸。”

他便沒有再說什麽,喚宮人為我更衣,並未刻意梳妝,隻管叫這如綢如緞的墨玉長發鬆鬆的挽了個髻、剩下的部分就披垂在了肩頭。之後攜著我出了屋去,直接踏上雕龍鐫鳳的彩色花車,便往禦龍苑的方向行去了。

是時,正是這六月初的氣候,牡丹的花期已經過去,但大片大片的芍藥尚開的大好。

這花車一路於萬花叢中分花拂柳的過去,蔓延滿目的明媚、其勢劇烈的衝天花香一股腦的撲過來,倒一下就驅散了我心裏對孩子、對師父薑淮、對我這一己之身悲歎無奈的許多陰霾。鬱結暫時壓製下去,我開始嚐試著敞開心扉去擁抱這美好的景深,去體悟這流連花叢中的蜂蝶自身那一段簡單明媚的快樂。

不知不覺便至了禦龍苑裏,皇上叫把花車一路駛進去。

這苑裏的景色委實是好的!皇宮裏的處處景深本就已經極是好了,但放眼禦龍苑,這裏假山小景之開鑿,彩繪長廊之布局,青石琉璃之鋪墊,彩緞繚綾之契合……都是精致到細節處,可謂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更神奇的是,這個時節牡丹已是開敗了,我方才一路過來時看到的就已是芍藥而沒有牡丹了,可在這禦龍苑裏,牡丹花好似不受四時季節輪轉的約束一般,竟然成簇成簇盛放大好!

粉的、白的、玉的、珍貴的一撚紅與鮮少見到的黑珍珠,都在這裏千姿競秀、異彩大放!

“喜歡麽?”一路沒有下來,就坐在花車上穿梭遊園,皇上忽而笑著問了我一句。

我自是喜歡的,但心中又一黯淡,心道這般美景,恍如從凡塵俗世一下子闖入到另外一處大夢洞天!如斯美景,美則美矣,但未免太過不祥了些……花時顛倒,不得自由開、不得自由落,即便看在眼裏十

分美麗,大抵那花兒本身也是不歡喜的吧!

但這話未免太不應景了,我深恐說出這話會憑白擾了皇上的雅興,畢竟他千方百計的哄逗我開心,我若非得做出不應景的事情,未免不識時務到叫人討厭!連我自己都討厭!

便側眸莞爾,抿唇淺淺的點點頭。

我這一含笑頷首,皇上心裏堵著的鬱結似乎一下子就掃了空!他叫這駕車的內侍把花車行的再快些,後伸展雙臂於頭頂,仰首似是去擁抱那一大片燦爛明媚的朗朗晶天。

車速加快,我下意識傾身將玉指攀著車棱,但又恐自己被甩出去,便順慣性抱住了皇上的腰。

皇上也順勢抱住我。

這時可巧路經一段開鑿開闊的假山清泉景,湍急的流水拍打石岩之聲入耳可喜,這一瞬,我們突然便拋開了所有的陰鬱、所有的束縛而扯開嗓子朗聲大笑起來。這一時心緒放空、視野清奇、思量澄明,諸多悶窘一掃而空!

穿過這一段假山小景,我的心情本已開闊,卻甫瞧見兩側有宮人正在摘擷荷花,準備以這初開的嫩荷釀製花茶。

就這麽看著,似乎是與某種心境貼合,我忽然便流淚了。

即便我竭力掩飾,轉了麵去以袖掩麵。但還是被坐在身邊的皇上驚覺。

“怎麽了?”他不叫我將臉偏過去,扳著我的麵孔小心翼翼的與他對視。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此刻皇上問了,我淚眼淒朦,抽抽噎噎的順口這樣道:“你且看這滿眼映紅疊翠,宮人采擷花瓣製茶也好、引為顏色插入瓶中欣賞也好,都是摘了好的,就會揀出前邊兒成色不及後邊兒的……然後扔掉。”我於此說不下去,歎息幽幽,哭腔更重。

皇上靜靜的聽我如此說,似乎忖度出了我言語間的真意。

“琳琅。”他柔聲喚我。

我借勢倒入他懷裏宣泄那無名的委屈,嚶嚶戚戚縱聲哭泣,我哽咽斷續的道:“世間之人喜新厭舊者甚多,如今臣妾能以這陋不足觀之身得蒙陛下同榻共枕、不棄塵緣……但且不說宮中諸多美眷,便是這四海之內美質者亦是甚多……但有一日得幸陛下,陛下已經看膩了臣妾、有了新花兒入了龍目,那麽臣妾……便也不免會被棄如草芥,就若那得了成色更好、便身遭拋棄的花朵一樣……由此可見,得幸陛下未必是幸,一朝靈鳥下嫁、錦雀落毛,才最是深可悲涼!”

這話我說的半真半假,隱隱的有借題發揮之嫌。我不過是擇了個由頭伏於他懷大哭一場,以此消解心中悶鬱、渙散這諸多積蓄。

但皇上卻聽進去了,他臂彎深擁著我,展顏後沉了眼瞼向我表態:“絕不會有如此情況!一旦有諂媚者膽敢向朕介紹美人,朕便將他摒棄、滅其一族!”

這話落定時,聽得我身子一顫抖!

這位帝王決計是個賢明的帝王,但他方才落言時那話,是發著狠的……這股狠意要我突忽覺的不祥,更在這一瞬有如兜頭潑下的冷水一般使我清醒下來!

路怎樣走,走成什麽樣……這一己之身到底該有一個怎樣的定位,我最好,我一定,要時刻保持這最本質的一段理智、一份清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