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負願入帝宮



……

錚然一下!回憶至此甫然結束。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好端端的陷入了回憶的長河?

總覺的人會在瀕臨死亡時才會不自覺的想到太多,眼下我反觀自身,這一襲雲緞織錦、繪雙色杜鵑的正裝,這挽起的靈蛇髻,這精致花顏,這滿身珠翠飾物無不在昭示著一場迫近的別離。

是的,我要離開師父了,就在今天。

感歎時光過的何其快呢!他把我從江南帶回來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但實際上一晃已經十二載了,時今的我已是一十有七的年歲。

這事情要怎麽說呢!就在七日前,我在街上被一個看起來豐神俊逸、儀表堂堂的男子給欺負了!那混小子跟我看上了同一根銀簪,偏要跟我相爭。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個大男人要銀簪子做什麽?所以我覺的,他是有意的,正如其實我也不很喜歡那銀簪卻偏不肯罷手一樣,我們都是有意的。

到後來爭的急了,銀簪還是被他給奪了去。他高舉著那根銀簪子,如戰利品一般在我麵前耀武揚威的炫耀。

我心裏那火氣真個是無時或已!就著這情緒,我才想去搶回來的,但須臾一愣,即而“哧”地一下笑了!心情當真是分外分外的無奈,我歎了口氣,蹙眉苦口婆心的對他道:“你看,你說你是著個什麽急?火急火燎的把簪子舉那麽高,結果甩飛了吧!”

這句話終於把他惹怒,他那張好看的臉“刷”一下就漲了紅,慍惱的紅!

看的我不自覺咽了口口水,柔弱的心兒在顫粟!趁著他轉目去找那被他自己甩飛的銀簪時,我麻溜的一轉身……不,我原本不會這麽輕易就被他嚇住的,若不是剛好下起了一場太陽雨的話。

全是因為怕那場雨打濕衣襟、讓他窺探到一席男裝的我其實是個女兒身。因有著這層顧慮,故我隻得萬分狼狽的跑回家去。

這事情原本是個生活中的小插曲,放在心上琢磨著卻很有意思。很多年後我都在想,我與他的緣份原來是一早就有定論的,這份孽業早在那當街爭銀簪時就已潛移默化、催動起逃不開的宿命之門……

但那時我隻管跑回家,一路進了我的廂房,魯莽的推開門,甫一下晃了晃眼睛!

見師父正在裏邊兒安靜的坐著,正閑閑然轉動著墨綠的玉扳指,似乎在等著我回來一般。

我下意識一激靈!深覺自己此時的麵貌分外狼狽。但已經被他給撞見了,我隻得硬著頭皮走進來又反手關了門。

不知道怎麽了,室內的氛圍頓覺壓抑。又正好是下雨的天氣,門窗閉合後阻隔了光線,這氛圍就烘托的更為悶窘了!

師父他就那麽安靜的坐著,對

我側側目,並不先言語。

這倒很奇怪,他對我大抵都是溫和且慈愛的,眼下故意這麽冷著我,難道是怨怪我著了男裝、調皮好動而失了淑女的品相?

邊這樣揣摸,我心中隱隱生波,便尋思著自己先開口打破這不祥的沉寂:“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一個小惡魔。”腦海裏浮動著方才那男子與我爭搶銀簪的畫麵,我聲音囁嚅。

而師父看向我的眼神很深邃,隨著距離的拉近,神色間浮動的別樣情態就顯得更為清晰,那是我從未見到過的一種別樣的篤定,散發出一種莫名的氣場,這氣場吸引著我朝他走過去。

衣裙掠地時發出“沙沙”的響,聽來嫻靜嫵媚,還有些說不出的內心悸動。

嫋嫋的熏香漫溯在空氣裏,在虛空間打下一道透明的簾幕。似乎是穿過了這一道透明的簾幕,我亭亭的止步、立在他的近前,後把身子蹲下去,略側首,脖頸微傾向他的懷心,將額頭觸及著他前襟的衣擺。

他抬起欣長的素指,溫柔認真的撫摸過我頭頂柔軟的額發。

曖昧的姿態感召著原本逼仄的氛圍,忽然覺的有一種慰藉心魂的溫柔。十二年了,我已習慣於依賴他,這個男人從來都可以使我安然,也隻有他能夠真正的使我安然。

我周身起了一絲慵懶,下意識眯了眯好似被熏香遮迷的眸子。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了他溫柔又篤定的聲音,輕輕的,如一陣和風。

他對我說:“入宮去吧!我的乖孩子。”

……

所以,我入了宮。就在今日。

今日,陽曆五月五,西遼康順帝秀女遴選的日子。我入宮、師父送行的日子。

這是康順二年,年輕的康順帝登基起始的初次秀女大選,無論是帝脈貴胄,還是無知無識的西遼國普通的臣民,都給予了分外分外的關心和重視!

人傳年僅十九歲的康順帝麵若桃花、質如美玉、才馥幽蘭、節比玉竹。人傳這位年輕少年的帝王對太後極其孝順、對賢臣躬自體恤。人傳這位氣品高尚的帝王知風懂情、憐花解語。人傳……

人傳有很多,一轍都是對這位高坐寶鑾的神秘帝王給予不吝惜的讚美。

但在我眼裏,誰也比不上我的師父薑淮。

如果不是師父的授意,我一定一輩子都守在師父身邊,做他身邊得其蔭庇的一株蘭草、做那永遠迎他這輪太陽而轉動麵盤的葵花、做他無怨無悔執著一生永不離棄的繞樹之藤……但這些都不是他的意願,他要我入宮。這些年來他把我帶在身邊給我最殊勝的尊榮,尋最技藝超群的先生教授我詩詞歌賦、管弦舞樂,為的大抵就是這一朝入宮的夙願。

想到這裏的時

候,我心中忽然一定,抬目見師父正頷首認真的看著我。

這便又令我下意識想躲避,才要轉目錯開他的目光時,他卻忽然抬手覆住了我的肩頭,聲音那樣動容:“琳琅,真好。這麽多年,師父這麽多年對你寄予無限的厚望,終於迎來棋局開張的這一日……真好!”

這是意料之中的話,興許是因早有察覺的緣故,我的心平靜的連一絲漣漪都未起。我重新抬了抬眸,認真的看著他,淺蹙眉彎、赤誠的問他:“師父讓我進宮,是為什麽?”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如此的栽培我、教我許多技藝,決計是有他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一開始他把我帶回帝都時就深深紮根於靈魂、沉澱於骨血、堅定不能移轉的!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目的。

他見我問他,神色微微變了一下,即而頷首,也如是認真的告訴我:“琳琅,你不必知道。”緩頓,為我把肩頭的披風裹緊了一把,目光深邃,“你進宮隻管攀上高位、奪得寵愛。到那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他果然還是不願意說的,這也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他不願意告訴我,我又能問出所以然?心頭一黯,我已習慣了在他麵前的溫柔謙遜,對他頷首:“我懂了。”

他點點頭,目光似有欣慰、也有一絲若幻若真的牽心。

但我已不敢多去觀察他的神色,那隻會讓我揪心。我斂目對他行了個禮,即而轉身,纖纖玉足邁下白玉石階,登上那駕候於府前的華美雕花、內熏蘇合香的馬車。

卷起的車簾放下來的一瞬,眼淚也跟著下來。一個聲音在我心裏唏噓而起,幽幽的好似燃燒的生命在見不得人的地方苟延殘喘:師父,我自小就跟在你身邊,我已沉溺在你真假各半的寵愛裏,我早已溺斃溺死、不能自拔。

你說的話我是不會拂逆的。你說什麽,我便聽什麽,便順從什麽。這麽多年了,我對你一直言聽計從,你不喜歡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去做,你不喜歡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去說,即便是微小的事情也一定會順你的心,對你從無任何拂逆。

我是你帶在身邊,親自的、一手栽培長大,我是完全按照你的意願在順你心對你意的成長為你歡喜的模樣。我把你像太陽月亮一樣的崇拜和敬仰,我感知著你賦予的溫柔、虔誠感念著你賜予的德澤,好似連這性命都是你的恩賜、藉你所創造。

但是我卻沒有告訴你,你不知道,我喜歡你……

花凋花綻故人遊,物是人非花依舊。皆怪落花作多情,花落纏纏幾時休?

情鍾或情假,情生或情死,情貞或情癡,那隱秘的心事、那幽秘的情事,當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說不得的,最玄妙、興許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