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上)



遇到關越是我出來打工的第二年。

第一年,我和阿惠瞞著家裏人去了沿海,阿惠的路費是從家裏騙來的,而我是從一位堂姐那裏借來的。走之前,我們都給家裏留了紙條說我們會到沿海去找那些同村的哥哥姐姐們,讓他們不要擔心。同村的哥哥姐姐和我們不是有血緣的手足,但是念及同鄉情誼,他們很照顧我和阿惠。不僅幫我們找好了住的地方,還幫我們進了一個姐姐所在的打火機廠。全程都是流水線作業,但還是需要工人在那裏做一些輔助的工作。每天要在擁擠昏暗的車間裏站11個小時,有時還要值夜班。同鄉的姐姐說,如果你們吃不消的話,不要勉強,再找別的事做。我們都說,沒事,我們吃得了苦。可是說和做完全是兩碼事。稍不注意,手就可能被機器傷著,一整天下來,腿像灌了鉛什的,還浮腫,而阿惠持續好幾天都是上吐下瀉的。跟我們住一屋的那位姐姐說,我看你們還是換份工作吧,這麽小就進工廠,看著都讓人心痛。但我和阿惠都還堅持在工廠裏,因為當初哥哥姐姐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我們弄進這個廠的,聽姐姐說她最開始也是我們這種情況,我們就更加堅定要待下去了,況且和哥哥姐姐們一起我和阿惠都感到很開心心。更重要的是,我們到不久,家裏人就打電話來尋我們來了,父親說,如果我不繼續回去讀書,就不認我這個女兒。而阿惠的哥哥也勸阿惠回去讀書,但我們都覺得即使回去,書也是念不下去的,我是因為錢,阿惠是因為嫂嫂。然後我們都使出渾身解數讓家裏相信我們真的是討厭讀書才偷偷跑出來的,我們現在很開心,打工一點都不累,而且我們長了不少見識。家裏人終於不再逼我們回去了,隻是囑咐我們照顧好自己,我能感到爸爸說“絡兒,你在外麵要多個心眼。”時聲音是哽咽的。所以,想到家人,我們就更不能因為一點苦而退縮,我們要努力掙錢,證明給他們看我們選擇出來打工沒錯。但不久,工廠因為更新了機器,為了挽回成本,就把我們兩個連同其他幾個新進的職工給裁掉了,同村的姐姐說這下也好,你們就不要在工廠裏待了去勞務市場找個保姆之類的工作做,那樣雖然錢少點但輕鬆,我們聽從了姐姐的建議,於是趁休息的時候,她和另外一位哥哥帶我們到勞務市場轉了轉,幾經周折,我們終於有了第二份工作。阿惠在一個保限公司老板的家裏做保姆,而我的雇主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具體做什麽我不清楚,但也是有錢人。但不久我們就幹不下去了,因為雇傭阿惠的那家人有個女兒,在一所貴族初中讀書,她經常會欺負阿惠,說她是“土包子”,還把她帶到學校到處跟人炫耀“這是我的專用女傭,很聽話的哦。”還故意把鞋帶弄散,然後當著很多人的麵命令阿惠給她係好。阿惠最開始還能忍受說那女孩的爸媽都很忙沒時間管她,所以她才那麽沒教養。但時間久了,她就跟我說她想換工作了。而我也正有這個打算,因為我的女主人有潔癖,不管我把菜洗的多幹淨,房間收拾得整潔,她都一個勁地說“髒”,讓我把做過的事情重做好幾遍。真正讓我下決心離去的是,她竟利用我去試探他丈夫,有天晚上她哄我去跟她睡,說她丈夫晚上不回家,讓我去陪她說說話,我答應了,她說她去洗個澡,讓我先睡。我脫了衣服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進來的卻是她的丈夫,我很吃驚,他丈夫也很吃驚,我結結巴巴地解釋著,然後趕緊穿好衣服跑回了自己睡的房間,令我想不到的是,她坐在我的床上看雜誌,看我進來就笑著問我,怎麽樣,我丈夫沒把你怎麽樣吧。我當時一片茫然,後來聽到他們爭吵的聲音,我才知道明白過來,內心有一種被羞辱的憤怒。於是,第二天我和阿惠一起辭掉保姆的工作。走的時候那個女主人還挺大方的,我沒做到兩個月,她卻給了我兩個月的工資。還說我還挺能幹的的,希望能繼續幹下去,我覺得她那副嘴臉很討厭接過錢轉身就走了。經過第二份工作,我和阿惠都覺得以後和那

些有錢人接觸的時候要小心,他們的心思和我們不一樣,稍不注意就會被他們當猴來耍了。

第三份工作也是我們在那個城市裏的最後一份工作,還比較順利,也是哥哥姐姐們幫忙找的,在醫院照顧病人,那些病人都是領退休金的老年人,要麽沒有兒女,要麽兒女很忙沒時間照顧他們,所以才由醫院代理雇請看護,照顧他們的吃喝拉撒和陪他們解解悶。這個工作雖然也很辛苦有時還很髒,但我卻第一次在那個城市找到了歸屬感。我照顧的那些老人對我都很和藹可親,我時常感到自己被人依賴著,我並不覺得自己在照顧陌生人而像是在照顧自己的爺爺奶奶。有些老人偶爾會有兒女來探望,而有些老人直到病死在醫院都沒人來看他們。我照顧的一個老人就屬於後者,他在臨死時竟然讓醫生把我叫到跟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了聲“謝謝”。當時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麽要謝謝,現在有些明白了。最開始看到有人死去,我還有些傷心,尤其是自己照顧的老人死去的時候,那種滋味真的很難受,但後來就不怎麽悲傷了。可能是麻木了,也可能是我突然明白了,那些老人很寂寞,還得忍受病痛的折磨,死亡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

這個工作一直幹到我和阿惠回家過年的時候,本來打算開年再到那個醫院做看護的,但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讓我跑那麽遠去打工,說不放心。我和阿惠出來打工之前約定過將來在外麵不管在哪兒找什麽工作都要一起決不單獨行動,所以第二年我們就一起來到了現在的城市,這個城市是離我們那兒最近的比較發達的城市了。

這個城市沒有我們可以依靠的熟人,於是我和阿惠相互打氣:“我們一定可以在這裏自力更生的。”可是剛下車就發生了錢包被“搶”的事情。當時,有兩三個小孩過來圍著我和阿惠“姐姐,姐姐”地叫著,並說他們是沒爹沒媽的孩子,也沒有別人管他們,現在餓得不行,但又沒錢吃飯,要我們幫幫忙,給他們點錢。我們看他們衣服很破舊就相信了他們,正在我拿出錢包看有沒有零錢給他們時,突然其中一個小孩朝我眼睛上撒了什麽東西,我眼睛一陣酸痛,睜都睜不開,手上的錢包便被奪走了,阿惠光顧著我的眼睛和兩個行李包,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錢包被那小孩奪走,然後消失在人群中,阿惠氣的直跺腳,然後又用紙幫我擦眼睛,可眼睛還是痛的睜不開,我感覺到阿惠當時急得都快哭了,我心裏也很害怕,怕自己從此萬一失明了呢,這時傳來一個帶有磁性的男聲:給,你們的錢包。然後他又幫忙出建議說用水洗一下眼睛說不定就可以了。接著我感到沾了水的紙巾在我眼睛上擦拭著,果真好多了,我勉強睜開眼,看到站在麵前的是一個衣著時尚30歲左右的男人。阿惠手上拿著的礦泉水瓶顯然是他的。我對他的感激又多了一層。他打量了一下我們說,你們是第一次出遠門吧,我們說不是。他有些吃驚,那怎麽還會上當,出過遠門的人應該有經驗知道很多乞討的小孩都是非法分子指使出來行騙的。我解釋道,我們以前也聽說此類事,但沒遇到過,今天是第一次遇到,當時看到那些小孩的樣子真的很可憐,就相信了他們,不過我在掏錢時也想到了他們有可能是騙子。但是想到他們騙不到錢的話,那些指使他們的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們,而他們也會纏著我們不放的,於是我就想不管多少給他們點,好趕快擺脫他們,沒想到他們會想辦法來搶錢包。聽了他歎了口氣道,還是你們太單純了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以後還是要注意點。我們點點頭,並說今天真是多虧了他,所以一定要謝謝他。他說謝倒不必了。又問你們是來打工的嗎?我們點點頭。他說你們這麽單純我真的擔心你們到別的地方會受騙,不如去給我打工怎麽樣,我們當時都把他當做大恩人,所以沒問是什麽工作就答應了。他看到我們很快點頭,臉上又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問道,你們怎麽這麽相信我。我說,因為你是好人,我們相信你。

阿惠也衝他點點頭。他聽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如今這世界那有絕對的好人壞人呢?好人可能帶著壞人的麵具,壞人也可能帶著好人的麵具。我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他隻是衝我們笑笑。他又把工作的地址留給我們,說等我們安頓好了可以去找他。然後就和我們分開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一家發廊的老板,手下的員工有10多個。我和阿惠的工作就是幫客人洗頭。在發廊工作之初,我一直都要堅持請老板吃飯答謝他幫我追回了錢包。他拒絕了幾次就不再拒絕。吃飯的時候,阿惠也在。他問了我和阿惠很多問題,比如家鄉在哪兒,家裏都有那些人,現在住在哪兒,一個月多少房租。我和阿惠都很高興地告訴了他。聽完後,他的表情怪怪的,道,其實有些東西你們完全可以不用告訴我。單純也是要有資本的,而你們要想出來混老是這麽單純是不行的,要學著掌握生存的智慧,這樣才不會被現實的殘酷打敗,現實是很殘酷的,你們知道嗎?

我和阿惠都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老板為什麽會對我們說出這樣一番話。

後來我和阿惠在工作中都受到客人的騷擾時才徹底明白了老板說那些話的用意。第一次受到騷擾時,我很氣憤,就伸手打了客人,然後客人在店裏鬧起來。他竟逼著我跟客人道歉,我不肯他竟掐著我的脖子讓我跟客人道歉。我始終不肯,他就打了我一巴掌,那位客人才罷休了。其實,他那一巴掌並不是真的用力在打,我知道他隻是做作樣子而已,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位客人竟然相信了。可是他逼我給客人道歉的舉動讓我寒透了心。實在想不通一個可以為陌生人追回錢包的大好人竟然會和顧客合夥欺負自己手下的員工,我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在那裏待下去了,阿惠也很氣憤,然後我們準備離開。但他的一席話,卻又讓我和阿惠繼續留了下來。他說,你們很單純,所以把這個世界想象的也很單純,你們的眼裏才容不得一點渣滓,忍受不了一點別人的冒犯。可是你們又很愚蠢,出來混,卻一點都不知道生存規則。我忍不住質問他,難道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隻能忍嗎?他冷冷地道,看來我那一巴掌應該真的打下去。假打和真打都會達到我想要的目的,但真打會導致你更加狠我,沒有誰心甘情願被人恨的。所以在忍得前提下要學會變通,在服務行業,顧客就是上帝,學會怎麽去對付各種上帝,你就掌握了在這個行業生存的智慧。強者永遠都是那些富有智慧的人,而隻有弱者才會要愚蠢地直接反抗,反抗不過就逃避,可你能逃到哪兒去呢,就像你們,到別的地方就不會遇到類似的情況了嗎?你應該學會怎麽樣應付這樣的事情,而不是滿懷委屈地從這種事情中逃避掉。

說完後,他沒有挽留我們,但我卻像被他洗了腦似的,覺得自己每次在工作中受了委屈,就一走了之,真的很懦弱,自己應該留下來證明自己,給自己鍛煉的機會,讓自己以後有勇氣麵對生活的殘酷,能夠經得起生存的艱辛,自己既然已經放棄了學習這條人生的捷徑,選擇打工這條曲折的路,就應該慢慢變得無堅不摧,讓父母不再為自己擔心。阿惠見我堅持要留下,就也留下了。

我慢慢學會了順從和忍耐,也學會了推諉客人。阿惠常常問我小絡難道我們為了賺錢就不得不忍受我們不喜歡的東西嗎?我說是的,因為這是生存規則,阿惠聽完隻是憂傷地望著我。

對於我們留下來,老板也沒說什麽。

後來我發現老板屬於冷血動物,他對弱小永遠沒有同情,隻有鄙視,所以我到現在還在疑惑像他這樣冷血的人怎麽會幫我追回錢包呢。

如果說發現了老板冷血的一麵讓我在心理對他產生了厭惡感,這種厭惡裏又帶點敬畏,要讓我不自覺地對他保持點距離。那麽,發現他自私和唯利是圖的一麵就讓我內心對他產生了恨意,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聽他說什麽生存的智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