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生氣(三)



“長歡。”無憂無奈的伸出手,輕輕的拍了拍站在他麵前的好友。

從他開門走進來,在她身後已經過了好久,自問以他的了解,好友的耳力不至於差到如此地步。

“無憂,你怎麽來了?”

夜長歡在那之前就一直佇立在窗前,雙眼呆呆的看著那一片梅花林中的某處,腦中思緒紛亂,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想,實在是太過投入,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身後多了一個人。

“坐吧。”

夜長歡看著他,嘴角扯出一個非常勉強的笑容,眼睛卻是空洞無神的。

“長歡,我來是要勸勸你。你要是心疼他,就讓他回屋子裏來吧!”

無憂落座,看著對麵同樣也坐下,正拿起桌子上的那個白瓷壺來,倒出兩杯茶水的好友。

因為茶桌是能坐五六人大小的規格,所以夜長歡隻有站起身來,才能夠將其中的一杯輕輕的放在他的麵前。

“讓他再洗一洗吧,白雪最是潔淨,能夠滌淨人滿身的讓人作嘔的血腥味,卻又是那麽的冰涼,最容易讓人清醒。”

她坐回到座位上,冷冷的說道。突然,抬起頭,對著他笑了笑,裏麵滿是欣慰的意味,又說道:“無憂,你不用擔心我,放下心,我沒事情的。”

“這又是何苦呢,你這樣做,到底是在折磨師兄,還是在讓你自己的內心更加痛苦。”

無憂抬起手,一口將杯中溫熱的茶水飲盡,從胸腔中長長的歎了口氣。

夜長歡雙手將那杯茶水緊緊的抓在手中,指節泛白,手心傳來一陣陣暖熱的感覺,她的渾身卻在顫抖,手指扭曲。

“無憂,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麽長歡,你就把你知道的對我說出來,或許你會好受點。”

夜長歡低下頭埋在胸前,無憂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隻能夠看到她微微睜著的兩隻眼睛上,兩把小扇子般的又濃又密的黑色睫毛,正一下一下不停的痛苦顫抖著:“你知道嗎?前段日子,有一天我親眼看到,血癮發作的他,將合歡殿中一個平日裏伺候我梳頭的丫鬟,一把抓在手中。就當著我的麵,他毫不避諱的將那個女孩子活生生的吸成了幹屍。”

夜長歡眉間緊的擰成一團,顯然極其難過,緊接著又說道:“可是,那隻是個平時很愛笑並隻有十七八歲的女子,還在做著一個很傻的夢——再長大點就可以下山,嫁一個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平凡丈夫,然後貧苦卻快樂的過一生,是個很知足的好姑娘。”

“以後,我每次看到他出現在我麵前,就覺得我的雙手沾滿了血腥。那些被他吸幹血液用來維持他自身的生命,而死去的無辜之人,跟我親手用劍殺死有什麽區別!”

聲音激動的說完這一番話的時候,忽然,夜長歡沉默了一下,隨即又苦笑連連:

“對啊,根本沒有任何區別。逆天改命是錯,遺禍蒼生是錯,看不透人世間的情愛是錯,以前的一切都做錯了。”

無憂嘴唇蠕動,正要開口說話。但是,夜長歡低著頭,仿佛感性到他將要做什麽似的,抬起一隻手朝他慢慢的搖了搖,示意他不要說話,將手放回茶杯上:“無憂,你不用開導我。我知道,對就是對,做錯了就是做錯了。無論是逃避還是安慰,都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我隻是想讓你再聽我說一會話,把我憋在心裏的話都說完了。”

無憂臉上沉靜,輕輕的點點頭。

“當年我跟著師父,聽他老人家說紅塵,說慈悲,說善惡,說世人的求不得和愛別離。那時候,其實我最是不屑於聽這些的,隻是,你們其他人都聚精會神的聽著。我生性要強、自尊心也強不願意被師父發現我不專心,在眾人麵前遭到批評丟自己的人。所以也就假裝認真的聽起來。師父講的一個又一個生動的愛情故事,有佛教的,也有名間的,也有豪門之間的,亦有帝王與妃嬪之間,我不知不覺的就聽的入了神,但

是,真正的在心中卻並不相信世間真有這種生離死別的真愛,就算有,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無憂忽然來口打斷她:“長歡。”卻又停住口,似乎在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過了會,還是開口問道:“既然當年在寺中,你早已經心儀於師兄,那麽在後來,為什麽又要離他而去,反而嫁給白城主呢?”

“無憂,你怎麽會忽然問這個問題?我還以為,在這樣適合談心的氛圍下,你會問我當初為什麽不顧你的勸說,一定要和師父恩斷義絕,讓他老人家那麽傷心呢?你不是一直對師父都是躬孝順從,像是對親生父親一樣尊敬愛戴嗎?”夜長歡似乎愣了一下,才苦笑的開口反問道。

如今,輪到無憂臉上的表情一怔,隨即看著她的眼睛一錯,渾身變得很不自然起來。如果,夜場歡抬起頭稍微看他一眼的話,雖然,是深夜,屋內的光線並不是如何的明亮,但是,還是能夠看到無憂的臉頰上帶著明顯的紅色,已經有漸漸的蔓延到耳朵的趨勢。

可是,她並沒有抬起頭。

就如同當年這個對她情意剛剛萌芽的少年,興衝衝的坐到她的身旁,正想要開口表達愛意的時候,她卻在專心致誌的看著剛剛認她為主的青絲劍,手中的白娟輕輕的擦拭著已經光亮無比根本不需要再擦的劍身,滿臉都是睥睨天下的野心和眉間無法忽視的傲然之色,眼中雖然在笑卻不是因為他。”

他的笑容一點點從臉上消失,心中忽然就覺得挫敗和不確定——這樣光華四射,心懷天下的女子,在將來怎麽可能屬於自己呢?就算她是自己一個人的,也難保在以後的某一天,不會被別的男人搶去。

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便再也沒有開口,心中的懦弱,擊垮了在胸腔中醞釀好幾天才聚集起來的勇氣。

這時候,他看到夜長歡並沒有抬起頭看他,心中忽然有一種失落劃過,還有一種心如刀絞的痛處隨即傳來。

或許,有些人,從開始到最後,命中注定都是要錯過的,受求不得之苦。

他咳了咳嗓子,將心中的難受掩飾好,又繼續說道:“那時候,你整日在寺中不是練劍就是聽師父講佛法,你和白城主根本沒有時間見麵,我相信你們也並不如何的熟悉。可是,有一天,趁著寺中所有的人都在做早課的時間,你居然當著所有師兄弟的麵,將你要嫁到名將城做少夫人的事情親口告訴了師父。後來,師父大怒之下問你原因,你閉口死活不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想不通,當時,你這麽做的原因。”

夜長歡搖搖頭,說道:“無憂,一來我不能告訴你,二來我自己也不想說,還有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就算是如今你明白其中的全部隱情,你又能怎麽樣呢?歲月匆匆而去,木已成舟,時光無法倒流,我們都無力改變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所以,還是我不要說,你也不必聽,免得提起往事咱們兩個傷心。”

無憂卻輕輕的笑了一聲,歎了口氣,似喜又悲,嘴角勉強勾起,笑著說道:“嗬嗬,是啊,倘若是我知道了一切的因果緣由,又能改變什麽呢。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你也早已經不是名將城的城主夫人,也不是大佛寺中的那個孤傲冷酷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罷了。何必執著於心中的那一個念想呢。”

夜長歡聽出他話語中的不對勁,猶豫的抬起頭,觀察了他的神色半響,除了看到那張臉上帶著笑容,什麽也沒有發現。

隻是,那笑容怎麽就帶上了悲傷的味道,並且看得出來,那是是極其濃重的痛苦。

難道,他也遇上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嗎?或者,是感情上出了什麽問題?還是,因為什麽女人?

無憂比她小了三歲,算一算如今也有二十二歲了,真的是老大不小了。按照平常的人家,十四五上就開始娶正妻納小妾,到了他這個年齡,兒子都可以上學堂了。

可是,聽自己

派出去保護他的探子,傳回來的消息稟報說,他不但沒有正妻和小妾,而且連幾個美貌的紅顏知己也沒有,還有,在平日裏,也從不出入青樓楚館,找一些年輕的姑娘相陪。

想到這裏,夜長歡忽然心中一動。

難道是為了男人?這她倒是對這個癖好不陌生,主要是因為在身邊,有這種人奇怪的愛好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譬如當初在名將城中,很多次都有親眼看見的自己的小叔,每天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帶一個美貌的男孩子回來白府寵愛一晚上。還有,那些一直住在銷魂殿,供未央宮主的尋歡作樂的男寵,就有百十來位。

再加上夜長歡記起其中有傳來的封信中這樣說,那個探子在裏麵大膽猜測,無憂很可能是有龍陽短袖之癖好的人。當時,回信中,她還好好的把那個多嘴的探子罵了一頓。

也許,無憂真的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也說不定。

夜長歡也看無憂那副沉默不言,臉上帶著哀傷笑容的樣子,就像是受了情傷,頓時,心中有了這個想法,緊接著就是很後悔,在心中把自己狠狠的罵了一頓後。

她低下頭,愧疚對他的開口說道:“無憂,對不起啊,因為我的事情,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無憂渾身一震,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心中即是開心,又是擔心,但是,這種情況下,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說什麽話,因此隻好繼續保持沉默。

夜長歡看他沉默,以為是自己的想法被默認了,又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經是侯爺,屬於皇朝中的一位尊貴的成員,眉頭不由的緊緊的皺起來,憂心的說道:“你把感情埋的那麽深,他肯定是不知道的,為什麽不親口告訴他呢?我明白是因為你心中害怕,可是...”

無憂忽然開口阻止道:“長歡,別說了。”

他沒有勇氣再聽她說下去。是的他害怕。

自己心中隱藏多年的感情要是不但被她知道,而且挑明的話。要是一旦弄不好,隻怕他們多年的友情將會全部都完了。

趁著也夜長歡被他打斷後,一臉驚愕還沒有回過身來。

無憂立刻開口問道:“當年,長歡你為什麽不相信愛情?”

過了一會兒,無憂開始不安,正在想辦法打破這個尷尬到極致的氣氛。

從問了這個問題後,就開始沉默下來夜長歡,眼中的光彩漸漸的暗淡,忽然又低下頭去——她好像有個習慣,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都喜歡將自己的頭顱深深的埋在胸前,像將頭埋在沙子裏的鴕鳥一樣,妄圖要逃離那些不開心的一切東西。

“因為我母親一生摯愛我父王,父王卻隻愛他自己,沒有把任何放在他心上,就這樣,母親痛苦一生是注定的,從生下我一直到她死的時候,再也沒有見過自己一生愛戀的男人一麵,就那麽遺憾的死去,去了另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世界。因此,我認為在將來我一定不會像我母親那樣,那樣愛一個人,愛到可以失去一切,放棄所有的珍寶,愛到沒有尊嚴。”

夜長歡低聲苦笑:“可是,我錯了。我身上流的血液就有母親的一半,又怎麽能不像她呢。所以,我讓本應該死去舒歌,如今活在世界上,他不停的為了生存殺人,也許這就是老天的懲罰,然後,一切的報應隨之而來。”

“因此,我是個罪人,並且,無論以任何理由都不可饒恕。你說對嗎?”

夜長歡忽然抬起頭,看著無憂,大聲問道,聲音激動。

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的覆蓋在劇烈顫抖的手上,然後緊緊的握住。

無憂站到她身邊,聲音溫柔而縹緲,嘴唇伏到她耳邊輕聲的安慰道::“長歡,冷靜點,那不是你的錯。”

夜長歡卻忽然一把推開他,渾身顫抖,更加激烈的大聲說道:“不,是我的錯。我知道,總有一天,死的會是我。就像吸幹別人身上的血液一樣,他也會將我體內的血液一同喝掉,吞到肚子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