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春如夢,前塵影事一念空



曾經有人問我,坐在你的丈夫曾經坐過的龍椅上,你的感想如何呢?

麵對這樣的質問,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世上的人,總是喜歡自以為是的。

你們以為,我會喜歡那張冰冷的龍椅嗎?你們以為,我會喜歡孤獨地坐在高處,聽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維嗎?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角落裏,你們都是怎樣罵我的嗎?

你們以為,我會喜歡將那些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屠殺殆盡嗎?你們以為,我會願意把我們呂家的人推到風口浪尖,讓他們去幫我承受天下的罵名嗎?

循規蹈矩的你們。永遠都不會懂,什麽叫做真正的身不由己!

這天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太久。天下蒼生,已經再也承受不起連年的戰禍了。

無私而高尚的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除了狠下心來,讓自己做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之外,我還有什麽樣的路可以走?

我若真的甩手不管,任我那懦弱的兒子將這萬裏江山生生葬送,任劉家眾子孫和那些心懷不滿的開國老臣重新將這天下搞得四分五裂,就能擺脫這一世的罵名嗎?

你們在罵我牝雞司晨,妄圖奪這劉氏的天下的時候,可曾想過,我若真想要,這天下早在數年前我兒子決意罷理朝政的時候便可以改姓為呂?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我如何才能做到既溫良恭讓,又能不荒廢那千千萬萬的將士拋頭顱灑熱血一寸寸打下來的江山?

說過不抱怨的,此時此刻,我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起來。

我以為,那個斷送了我一生幸福的人死去之後,我的生活便可以重新鮮亮起來,卻不曾想,他的離世,才是我今生噩夢的真正開始。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才漸漸明白,當我邁步走進那頂火紅的喜轎的時候,我這一生,便已經不可能再擺脫他的了。如果沒了他,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作為我今生的依靠了。

原本以為,拚盡一生之力,保護好我的

兒子,也就保住了今生最後一點溫暖。

誰料一場辛苦下來,非但溫暖成為了奢望,就連最後的一點點生活下去的希望,他也未曾給我留下……

盈兒離開的時候,我並沒有過於傷心,這也恰恰坐實了我冷血無情的傳言。不過這時候,傳言於我,已經什麽都無所謂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哭。也許是這些年的風霜磨盡了我對他的親情,或者是對他的失望,已經讓我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總之,他死了,我非但沒有什麽痛不欲生,或者了無生趣之類的情緒,反而覺得有一點……如釋重負。

不知什麽時候,兒子早已不是我的希望,不是我的心血,而是我的負擔,是我這一生一事無成的證據!

他死了,不會再有人用那樣無辜的眼神盯著我,控訴我的冷酷無情了。

後來,我已經習慣了獨斷專行。因為沒有人可以與我分擔,我隻得獨自一人麵對所有的艱險。既然無論進退,都已注定了完全的孤獨,我又為何不讓自己孤獨得高貴一點呢?

此時此刻,未央宮中繁花似錦,又是一年桃紅柳綠時。

連日的忙碌,令我險些忘記了,春天的到來,不僅意味著天氣轉暖,更多的卻是昭示著新的希望、新的故事即將開始……

也是,對我而言,任何時候,也不會再有什麽新的希望了。

日複一日,不過是在打發著流光,等待大限到來的那一日罷了。

我想,這一天,應該不會很遙遠了。

老臣們私底下謀劃的那些事,我並非完全不知道的。

平心而論,他們這些年忍辱偷生,也算是很不容易的了。我想,他們的心裏,一定認為自己很偉大吧?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除掉我,徹底剪除呂氏一族,難為他們竟肯在我的朝堂上隱忍那麽久,居然還可以曲意逢迎,裝出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樣……

等我死了,他們就可以振臂一呼,召集所謂的正義之師,重新湧出

來,捍衛他們劉家的江山了。

此時此刻,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被我連累了的呂氏一族。勢單力薄的他們,隻怕會對抗不了那些所謂正義之士的討伐呢。

不過,我也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山雨欲來,天下各地都已經蠢蠢欲動,而漸入老境的我,早已是力不從心了……

也許,我確實曾經給呂氏家族帶來過前所未有的榮耀,但是在不久的將來,我也一定會帶給他們以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這世上,從來就不會有什麽潑天的富貴。

貴極,同時也就是險極,一不小心丟會丟了身家性命。

這一點,不知道我那個善於看相的老父親,生前有沒有測算出來呢?

罷了,如今再去想那些陳年舊事,再去思量,再去怨恨,似乎也都沒有什麽意義了。

即使知道了他已經後悔,又能有什麽用呢?已經走過去的路,終究是沒有辦法回頭的了。

我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徹底免除這天下的動亂。

活著的時候,我已經盡力,但是我死之後,這一場浩劫,終於還是不能避免的了。

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對後人說,是我搞亂了這天下,而一身正氣的他們,是如何辛辛苦苦地將這一切重新板正的吧?

隨意吧。

毀譽聽之於人,我是不願意再為這些事費心思的了。

傳言是靠不住的,史書更是靠不住的,很多很多年之後,會不會有一個十分無聊的讀者,在一個陽光燦爛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從巨大的書箱底部,懶懶地揀出一卷古老的史書,撣去厚厚的灰塵,為掩蓋在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後的,一個了無生趣的女人,掬一把辛酸之淚呢?

哪怕是在千萬年之後,隻要有一個人肯為我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這一生的苦,也便不枉了。

如此便好,我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曲終,人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