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回鄉裏,應信村茶比酒香



這次回來,看似什麽都沒有變,卻又好像一切都有些不一樣了。

公公一回到家,連水都不曾喝一口,就脫去了身上的錦衣,換上昔年在家時穿的那些粗布衣裳,溜達著到田間看那些已經荒蕪數年的土地去了。

我知道,既然回了這個村子裏,就要像個村婦的樣子。所以,我其實在啟程回家之前,就已經刻意卸去了簪環,洗淨了脂粉,換上最樸素的衣裳,以最平靜的姿態,安安靜靜地回到了那幾間低矮的小草房。

我卻並不急著出門去看。數年未歸,田地定然早已荒蕪得不成樣子了,如今時令已是深秋,看了也隻是徒然傷悲,何必呢?院子裏的豬仔、雞鴨,也早已不在了。我並不關心它們的去向。一別數年,恍若隔世,過去的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麽重要呢?

家裏的人,我卻並沒有見到幾個。雖然我們到家的時候,全家人都是出來迎了的,但是二哥一家人幾乎隻是露了個麵就走了,大嫂站著說了幾句話,也便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照看她那剛剛出世不久的小孫兒去了,倒是原先沒說過多少話的四弟妹,這日竟肯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屋子裏聊了好一會子天。

我一向對四弟一家人,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這個四弟妹,在我的印象中不過是一個溫婉安分的女子,雖然未曾讀過什麽書,卻也自有一番未經雕琢的質樸。當然,我對她的了解和讚賞,也僅限於此了。

我並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不願去打聽些沒有什麽意義的家長裏短,便是與大嫂的友誼,也是因著她的刻意拉攏而勉強建立起來的。對眼前這個進退得宜的四弟妹,我卻是實實在在地未曾想過要深入了解的。

所以,看著麵前這個溫婉的女子以極其平和的神態,漫不經心地說著些看似閑話,卻又總覺得另有所指的言語的時候,我不由得有些驚訝起來了。

仿佛,這個人,我一直都認識,一直都了解。明明是第一次深談,卻沒有半點迂回、試探;仿佛我們本就是多年未見的老友,雖然時間和距離改變了我們的外貌和心態,但那一份相互之間的理解和默契,卻總是讓人在說完某一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是嗎?

妯娌數載,我竟是直至今日才有機會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她是真正用心

在生活的;也是真正用心,在感受著周圍的善惡冷暖的。

“三嫂,這次回來,我覺得你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說了半日的閑話之後,四弟妹忽然話鋒一轉,淡淡地向我笑道。

我不由得苦笑了起來:“世事無常,人總要時時學著改變自己,才能在紛紛亂世上生存下去,不是麽?不過,妹妹是如何看出我有些不一樣了呢?我記得當年並未與妹妹有過多的交往啊!”

四弟妹波瀾不驚地溫婉一笑:“認識一個人,並不需要與她有過多的交往。如果三嫂喜歡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去看人,那麽每一個人在你眼中的模樣,就完全不會受一些虛假外在的幹擾了。”

“好深奧啊!”我靜靜地笑著:“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鍛煉自己的眼睛,生怕識人不明,落了旁人的圈套。如今聽了妹妹這句話,我倒忽然有些頓開茅塞之感了。不過,我的變化,真的很明顯麽?不過是年歲大了些而已,莫非還有什麽變了不成?”

“很明顯,”四弟妹認真地看著我道,“昔年你身上那些沉靜內斂的氣質,一大半是假裝出來的。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你並沒有刻意去裝假,而是你作為大家閨秀自幼學到的那些規矩,壓製了你的本性,被教條束縛到最後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會認為你本來便該是那般沉穩如水的性子了。三嫂你自己想想,你從前在表現你的大家風範的時候,內心裏是不是常常有一種自嘲,或者無奈的感覺呢?”

我的神色漸漸鄭重了起來,定定地看了四弟妹良久,最終卻也隻得笑道:“我忽然發現,你很可怕。一個能夠洞察人心的人,總是很容易給人以沉重的壓力的。”

四弟妹聞言淺淺一笑,宛若春風:“三嫂完全用不著感到什麽壓力,因為如今的你,洞察人心的功夫可比我強得多。其實我這次隻是發現,今日的你,與昔年相比,竟已是真真正正的波瀾不驚了。如今的你,一身的冷靜與平和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再無半絲虛假,但是卻比當年……少了一分鮮活生動的人情味兒。”

“好可怕的一個人!”我能做的,似乎隻剩下苦笑了,“漫說我如今已是這把年紀,單看這幾年走過的路吧,一個下過大獄、上過戰場,從生死關頭走過不知多少遭的人,能保留多少人情味兒?隻怕一個不小心,不知將自己的小命丟在了哪裏,這人情味兒,可就半點也留不住了呢!”

四弟妹依舊溫和地笑著:“這個自然的。說真的,昔年的你,跟三哥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會給人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你們兩個,怎麽看怎麽不是一對兒。可是如今……”

“如今很像一對兒嗎?”我不由得有些錯愕。

“如今,看起來依然不像,但是仔細想想,卻又會覺得有種詭異的和諧。你想啊,當此亂世,非三哥那樣不拘小節的人鎮不住這天下;而這天下之母的位置,卻又隻有三嫂這樣沉穩大氣,心無掛礙的人,才能坐得住。這難道不是一種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嗎?”眼前的女子漫不經心地侃侃而談,似乎她口中的天下,像是一件小孩子的玩具一樣微不足道。

這個人說話,好大膽!天下英雄的生死角逐才剛剛開始,她便可以在這裏說什麽天下之主的位子,是胸有成竹,還是無知者無畏呢?她究竟知不知道她自己說的是什麽?

“不是吧?世間英雄那麽多,你確定隻有你三哥那個潑皮無賴才鎮得住天下嗎?就算真的讓他瞎貓碰了死耗子,你又如何能知道,他會肯將天下之母的位子,留給我這樣一個韶華不再的老太婆?”

四弟妹信心滿滿地道:“我看人,至今還從未走過眼呢!天下大勢,我不懂,但是我當家的也跟我細細地講解過。我若不是信了此行必定能成功,又豈肯輕易放他出去冒險?至於你這個人,若是放在三年前,我還真說不準;但是此時此刻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就是為了天下之母這個位子而生的!便是三哥將來真的會有動搖,也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女子,能有本事在你的眼前耍任何花樣的。”

“這世上的事,誰能料得準呢?妹妹,漫說你隻會看人心,便是你真能知天命,有些話,也還是不要說得太滿了才好。這世上的事情,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簡單的。”受不了眼前這女子這樣細致而深刻的剖析,我也隻得用這句寬泛而無用的話來敷衍她了。

想必,聰明如她,應該可以聽得出,我並不想過早地談論這個話題吧?我對那個位子,並沒有多少興趣。當然,若有人妄想用那個位子來傷害我和我在意的人,我也並不是一隻無害的綿羊。

隻是,難道她不覺得,在一間農家的小草房裏,討論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的歸屬問題,是一件極其怪異的事嗎?莫非她和四弟在家的時候,常常將類似的話題,當做茶餘飯後的閑談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