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雨後,誰家少年忒輕狂



一場連綿數日的春雨過後,天氣愈加和暖起來。這日午後,我索性連夾衣都脫了,隻穿一件嫩粉色單衣,一個人到園子裏瞎逛起來。

真的不是我喜歡一個人亂轉,而是那兩個丫頭實在太懶了!我說來逛園子,她們推搪說早都逛膩了;我說出去走走,她們又借口說爹娘不許。其實明明就是她們兩個哪裏都不想去,隻想呆在屋子裏沒完沒了地擺弄那些針啊線啊的罷了。

我承認,那麽多漂漂亮亮的絲線,繡出來的花花草草也很好看,而且閑了的時候我也很喜歡繡。可是那些東西畢竟都是死的,再好看,能比得上園子裏新發的真花真草好看嗎?

那兩個丫頭非常固執,我說過她們幾次,根本頂不了什麽用,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在園子裏逛來逛去了。

雨後的園子,比平日分外幹淨清新。滿園的花木在滌去了塵埃之後顯得更加生機勃勃,這個自然是不消說的了,不過在我看來最妙的東西,不是萬紫千紅的花兒,卻是花木之下新發出的那些小草的嫩芽兒呢。

我猜,我們的園丁一定是一個十分粗心大意的人,不然他不會總是毫不憐惜地把那些剛剛冒出嫩芽的小草連根鏟掉。

他一定不知道,每一種小草的葉子都各有各的美,味道也完全都不一樣。每一種小草我都很喜歡,如果我是園丁,我會一定讓每一株不知名的小草都在我的院子裏快快樂樂地生長。

上次我跟爹爹說,這樣把小草都拔掉實在太殘忍了,想讓爹爹去管管那個粗心的園丁,誰料爹爹不但不答應,居然還捏著我的臉蛋哈哈大笑了半天,說我真是個傻孩子。

我不懂為什麽爹爹會說我是個傻孩子,爹爹看起來卻也不打算跟我解釋,笑夠了之後,他隻是淡淡地對我說,花園是用來養花的,如果連雜七雜八的小草都留下,也太不成體統了。

可是我覺得,小草有小草的美,我們不能為了喜歡花,就不讓小草長在花兒的身邊了呀。

爹爹卻說,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漂亮的、有用的,我們會好好照看它,讓它為我們家的園子增光添彩;那些太普通的,叫做雜草,是一定要毫不吝惜地清理幹淨的。

爹爹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非常認真。我從來不曾見爹爹為著花花草草的事情那樣認真過,所以我一直覺得,那天爹爹說的,根本不是我們園子裏的花草。可是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爹爹究竟是在說什麽,我又完全搞不明白。

一番周折下來,我隻搞明白了一點,那便是,讓園丁對我喜歡的那些小草手下留情,怕是做不到了。

這也是我為什麽一定要在雨剛剛停了的時候就跑出來玩的另一個原因。園子裏的地完全沒有幹的時候,園丁是不會來的,因為如果這個時候過來打理,會搞得遍地都是泥水,把園子弄得一片狼藉。

所以,雨後初晴,是園子最美的時候了。我喜歡蹲著看地上悄悄冒出頭來

的各種各樣的小嫩芽兒。它們像一群調皮的孩子一樣,探頭探腦地,躲在大人看不到的角落裏,偷偷窺視著這個新鮮的世界。

有時候看著看著,我就會很傷心。因為它們一定不知道,自己在還沒有能夠好好欣賞這個世界的時候,很快就會被園丁無情地拔掉了。

好像,隻有我一個人會為它們傷心呢,連娘親都會奇怪地問我,不過是一些沒用的小草而已,有什麽好在意的?那麽一園子的繁花,難道還不夠你看?

我想,他們一定沒有仔仔細細地看過,一株剛剛冒出頭來的小草,究竟可以美到什麽程度。那樣柔嫩的顏色,那樣靈動的形態!它們在風中舞蹈的樣子,你隻要看過,就一定會相信,它們可以看得到你的模樣,聽得懂你說話,參得透你的喜怒哀樂。它們有著最純淨的心靈,願意和你一起,靜靜欣賞這個世界的美。

它們不是可以隨意輕賤的“雜草”,它們是值得欣賞與尊重的,鮮活靈動的生命。

在我看來,便是花壇的石頭上、花架的木樁上,隨意生長起來的那些墨綠色的苔蘚,都是別有一番味道的呢!

你未必會知道,就連最不起眼的苔蘚,也是會開花的。雖然它隻有短短的幾天生命,甚至,如果陽光太好的話,僅僅半天,在中午到來之前,它們就會漸漸失了水分,變成一片片幹巴巴的印跡,但是在生命結束之前,它一定會盡力地舒展開那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葉片,認認真真地開出一朵朵比穀粒還要小的花兒來。

一種這樣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生命的生靈,難道不值得尊敬嗎?

爹娘總說我太過於多愁善感了,還說太善良的孩子,以後會受苦。我有些搞不明白大人的想法了,他們總說,善良是一種美德,擁有美德的孩子怎麽會受苦呢?不明白。

那兩個丫頭卻是不會像爹娘那樣縱著我的,她們,尤其是那個沒心沒肺的紅雨,總是笑話我,說我連草葉兒都舍不得摘,連小螞蟻都舍不得踩,不是善良得過了頭,就一定是個小傻瓜。

那兩個沒大沒小的丫頭!

平日裏爹娘不在的時候,她們在我麵前是沒什麽規矩的。她們一定是因為知道我喜歡她們,才敢那樣放肆的。

我有時候會聽到旁人背地裏議論我,說我不會管教人,把兩個丫頭縱成那樣一副沒規沒矩的樣子。我想,他們一定是嫉妒我的丫頭了,誰家的丫頭能像我家那兩個一樣,跟自家主子打打鬧鬧,像姐妹一般相處呢?

我不管別人怎麽想,我喜歡,就是好的。我才不要丫頭們在我麵前戰戰兢兢,跟避貓鼠似的呢!如果是那個樣子,我一個人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該是多麽孤單啊!像我現在這樣多好,有很多話,我不願跟娘親說,卻不怕讓她們知道;而她們,也是從心眼裏把我當了小妹妹來疼,而絕不隻是冷冰冰地尊敬一個主人。

這樣,才是家的感覺嘛!

看著秋千上的

雨水還未幹,不能坐上去,我便俯身蹲在秋千架下,瞧著那嫩嫩的草芽兒怔怔出神,沒一會兒竟莫名其妙地神遊萬裏了。

我剛才想到哪裏去了呢?明明是在想這些小草,什麽時候又想到丫頭們身上去了呢?我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自嘲地微笑了起來。

小小年紀,怎麽竟會像個老人一樣胡思亂想呢?被娘親看見,一定又要笑我了。

冷不丁的,一個陌生的聲音闖進了我的耳朵:“你在看什麽呢,笑得那樣開心?”

是誰這樣沒禮貌?不知道隨意打擾別人是很沒有教養的嗎?何況還一開口便問人家在想什麽!一個女孩子在想什麽,豈會隨便告訴你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有些惱怒地抬起頭來。

果然不認識。入眼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孩,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或者也許稍微大一點點?穿一身淡藍色長衫,麵相倒也幹淨清秀,隻是想想他方才的打擾,我便無論如何都對他生不出好感來。

不耐煩歸不耐煩,禮數還是不能缺的,誰讓爹爹從小便教導我,要做個溫文有禮的大家閨秀呢?

有些無奈地收起紛飛的思緒,顧不上蹲了太久有些酸麻的雙腿,我盡力保持著最文雅的姿態,盈盈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道了個萬福。

來人卻隻是漫不經心地草草還了個禮,就馬上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上去了:“你剛才在想什麽呢?我看見你對著光禿禿的地麵笑啊笑的,笑了老半天!”

老半天?難道他竟然悄悄觀察了我很久嗎?我的怒氣不由得越發重了起來,也便顧不上什麽禮貌不禮貌了:“我在想什麽,似乎不幹公子之事!”說罷也懶得向他道別,轉身便想回房去。

我可不會委屈自己耐著性子跟沒有教養的人說話!跟這樣沒裏沒外,沒輕沒重,又沒眼色的人說話,過不了多久,我非被他給氣死了不可!

“小姐請留步!”惱人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他竟然還是不肯放過我嗎?說他沒眼色,果然是沒眼色到姥姥家去了!難道他竟是瞎的,看不出我煩他麽?

我有些無奈地轉回身來:“公子有何見教?”

那家夥卻又不說話,隻顧笑嘻嘻地在我的臉上看來看去。

我討厭那樣的眼光!他以為我是廟會中路邊小攤子上擺的貨物麽,可以任憑人上瞧下瞧?那樣毫不掩飾的探究的目光,對一個久居深閨的少女來說,是一種很嚴重的侮辱,他究竟知不知道!

我幾乎要忍不住叉起腰,像個潑婦一樣罵他一頓了。我似乎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有些看上去明明還算清秀的女子,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著別人破口大罵。

那是因為,有句老話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我的耐心快要撐到極點的時候,那個沒教養的家夥終於開口了:“你便是呂家的大小姐,是嗎?難怪爹爹說,呂公家中有個天下無雙的好女兒,今日一見,果然與眾不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