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探長嫂,他鄉故知暖客心



這半日折騰下來,也真夠累的。

在娘家的時候,我走過的最遠的路,也不過是從上房走到自己的屋子,最多再走到花園。隻要出門,是必然要坐轎子的,何曾似今日這般,在上房又是磕頭又是斂衽的,來到客廳又要繞著好幾張桌子轉著圈兒斟酒,何況還有昨日那般勞累的底子還未曾歇息過來呢!

我心下有些煩悶,拖著沉重的雙腿,頂著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正準備回房去歇息,迎麵卻看見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此時她已是看見了我,隻怕是躲不過去的了。

無奈之下,我隻得硬著頭皮迎上前去,微微福身:“大嫂。”

來人正是這邊長房的寡嫂,方才在上房的時候,我見她看向我的眼神中透著濃濃的惋惜,神色之中總似有些欲言又止,此時她莫非是特地在這裏等我的麽?

大嫂見我向她斂衽為禮,神色卻是頗有些慌亂,忙忙地退後一步,擺手道:“別別別,別行禮了!”見我有些迷惑,她又忙解釋道:“弟妹啊,以後可別這樣動不動就行禮啦,這個家裏,可再沒有你這樣懂禮數的了!我們都是隻會種地煮飯帶孩子的粗人,你要是跟我們講禮數,我們可再不敢見你了!”

我見她把臉都漲得通紅起來,知道此言該是不虛。怪道丫頭們說,小門小戶的人見了麵是不必行禮的,我隻道她們胡說,想不到竟是真的。

見這大嫂慈眉善目的,雖是滿麵風霜,卻沒有那種被歲月磨礪出來的冷漠疏離,我早已對她多了幾分好感,不由笑道:“大嫂的話,我記下了!不知大嫂這是要到哪裏去?”

大嫂笑嘻嘻地過來拉我的手,我心下雖有些不願,卻也不肯表現出半點不適應來,隻得微笑著任由她挽著手,在我的臉上細細地瞧來瞧去。

直到我笑得臉都有些僵了,大嫂才拉著我的手,一邊往前走著,一邊道:“你今日應該沒什麽事了吧,到我屋裏坐坐

去?”

我心道這大嫂也挺有意思的,你都已經拉著我往你屋裏走了,哪裏由得我說不去!

進了東邊第一處廂房,大嫂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個已經半禿了的笤帚,象征性地將坐席掃了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我家信子是個孩子王,年紀也不小了,成天價還是就會領著幾個弟弟妹妹來家裏鬧騰,我辛辛苦苦收拾一天的,不夠他們折騰一霎霎!你別嫌,先坐著,我去招呼招呼那幾個雞鴨兔子的,一會兒再回來和你說話兒!”說著便笑嘻嘻地走到門後,抄起一個髒兮兮的木瓢便走了出去。

她家信子?聽起來該是她的兒子吧?今日在上房,“當家的”似乎跟我提過,大嫂已守了十幾年寡,膝下隻有一個兒子。看起來,她也是十分不容易的呢!

屋子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有些無聊,卻又十分好奇,不由得在這處陌生的廂房中四處打量起來。

黑乎乎的牆壁,一看便知是未曾細心粉刷過的,倒是沒什麽坑坑窪窪,看著也不算十分難受,隻是牆邊整整擺了一圈的大缸,看著有些兒微微的怪異。大概,他們家的糧食之類,都是存放在這大缸裏的吧?除此之外,我實在想象不出,這些缸還能有什麽用處。

中堂之上,掛著一幅普通的帛畫,畫的也是極為常見的伏羲氏全身像,這一處屋子裏,大概也隻有這幅畫看起來不是暗色調的了。

帛畫下方,是一張不大的供桌,顏色發黑,久遠得完全看不出年代。供桌上麵疏疏落落地擺著香爐、瓜果之物,還有幾個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盆盆罐罐。我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來:不管是做什麽用,總之不會是像我娘家那些一樣為了好看的罷了。

再下方,便是我麵前的這張小桌了,桌子也絲毫沒有特異之處,上麵零零碎碎地放著些顯然是用過之後未來得及收拾的杯盤,這些東西令我微微有些皺眉。

忽然之間,我

的眼前猛地一亮:小桌之下,竟然還丟著一卷書呢!我微微遲疑一下,終是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伸手取了過來。

原來是老子《道德經》中的一節。看來大嫂家的孩子,雖說或許有些淘氣,至少卻還不是目不識丁的。這樣想著,我對這個家的印象便稍稍好了一點。

一個家庭裏,隻要肯讓後人讀書認字,便是值得尊重的吧?雖然這個家裏很不幸,出了個像我“當家的”那樣無恥的地痞無賴,可是至少,他們家還是有正常人的。

隻要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他一般,我在這邊就不能算是完全沒有希望,不是嗎?

我呆呆地捧著那卷書,一邊看著,一邊胡思亂想起來。心下忽然覺得,手中這冊小小的書卷,似乎給了我一個留下來、活下去的理由。我覺得我看到了書中的每一個字,可是似乎,每一個字又都不曾落到我的心裏去。我的心裏,隻是有些欣喜、又有些苦澀地怔怔想著心事。

真有意思,麵對這一卷書,我竟會產生了他鄉遇故知般的歡喜和悲傷呢!

“弟妹果真是大家裏出來的姑娘,我正怕你一個人在這裏無聊,你竟會自己找了書來看,倒讓我白擔心了一場。”

聽見帶著笑意的說話聲,我慌忙放下書站起身來:“一時失神,讓大嫂見笑了!”

大嫂笑嘻嘻地拉我坐下:“哪裏的話呢!我是真心讚你,你要是疑心我想別的,我可就冤死了!我向來最佩服的就是你們識文斷字的人,所以打信子六七歲的時候,我就求著他四叔教他讀書認字,他雖是腦子笨了點,也不太肯用功,虧得我也沒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認幾個字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四叔那樣,認真把讀書當一件事做起來的。”

他四叔?就是今日上房中那個神色頗有些嚴肅的青年嗎?早上我見他眼中似有厲色,以為是個不懂禮的赳赳武夫,原來他竟是個讀書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