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朝慵起,雅俗難諧空悵惘



“綠雲……”

天色大亮,我有些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心下卻忽然有一瞬間的怔忡:這是哪裏?

“你在叫誰?”耳邊忽然響起的笑聲,嚇得我渾身一個激靈,險些將腦袋撞在了床頭上。

轉頭對上一雙帶著戲謔的眼睛,我才恍然想起,自己昨夜已為人新婦,這裏,怎麽可能還是呂府之中那處唯我獨尊的閨閣呢?

綠雲不會再出現了,紅雨,小妹,娘親……所有原本最親最近的人,都不可能再時時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

從今日開始,我將不得不獨自麵對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獨自承受所有的委屈與荼毒……

強撐著酸痛得似乎被馬車狠狠碾壓過的身軀,我艱難卻堅定地離開了那張雖然溫暖,卻讓我心下倍感淒涼的床榻。

“喂,跟你說話呢!”粗魯的吼聲將我驚得又是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方才隻顧出神,似乎不曾注意到他說過些什麽?

“對不住,方才有些失神了,夫君要起床麽?”盡管萬分不情願,不搭他的話茬卻似乎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

那人似乎聽到什麽有趣的笑話一般,“嗬嗬”地笑了起來:“老子剛問你,你在叫誰?你卻走神了?想什麽呢?”說著話便也坐起了身子,笑嘻嘻地伸手過來抓我垂在後背上的長發。

我強忍著心頭的煩惡,淡淡道:“方才有些迷糊了,竟以為還在娘家呢,叫的是個小丫頭的名字。”

“丫頭?”那人似是若有所思一般,“你在娘家,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吧?來了俺家,連一個丫頭也沒有,是不是有些受不了啦?”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他的話音中聽出輕視的意味,但是我自己的心裏,卻是忽然敲響了警鍾:我不能讓任何人瞧不起我,尤其是似他這種在我心中原本就是分文不值的市井無賴!我呂雉,又豈能是一個離了人伺候就寸步難行的廢物?

我從小便是處處不弱於人,識文斷字如此,針黹女紅

如此,燒火煮飯、種地澆園,也必定如此!

想到這裏,我回頭迎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露出自認為最堅定自信的笑容:“妾身在娘家雖有丫頭侍候,自己卻也不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物!入鄉隨俗,既然這邊向來不曾有婢女,妾身便事事學著親力親為便是了!”

“哈哈哈……有意思!”那人伏在我的肩頭,又是哈哈大笑起來。

雖是極力忍著,我仍是覺得他身上有股難以忍受的腥臭之氣。想來昨日拜堂成親,他便是平日再醃臢,也不會真個不肯沐浴更衣的,之所以會一直覺得他髒,大概隻是我心下對他極其厭惡所致吧!

我覺得,如果他一直這樣伏在我的肩頭,兩隻手還那樣不老實,要不了一會兒,我就會發瘋的。

為了防止自己接下來會有什麽失態的舉動,我隻得在鏡中朝他淡淡一笑:“今日雜事似乎不少,妾身需要立刻梳妝,夫君是否也該早些起身了呢?”

那人扳過我的臉,細細瞧了半日,直到我的耐心快要用完了,這才哈哈一笑,放開了我:“果然好個模樣兒,就是說話羅嗦了些!什麽‘妾身’啊,‘夫君’啊,聽得老子雞皮疙瘩都出來了!你聽著,以後跟老子說話應該這樣說:‘喂,我得起來梳頭洗臉了,你還不爬起來?等著我使笤帚疙瘩抽你啊?’”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跟自己的夫君說話,可以是這個樣子的麽?可是娘親教過我,對夫君要敬愛、禮讓,怎麽可以呼來喝去,還要“使笤帚疙瘩抽他”?

不過,聽他說得十分有趣,我還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他若是不罵娘的時候,說話其實也還不是那樣難以忍受呢!我在心裏暗暗地勸慰著自己。

既然不打算立刻便死去,對今後的生活,總要學著勉力接受的,是不是?

那人見我展顏一笑,竟也忽然有些怔忡,似是有些不由自主似的,伸手便要撫上我的麵頰。

我心下抗拒,不動

聲色地微微一側頭,笑道:“那樣對夫君說話,豈不是妾身自己欠打麽?”

那人將臉一板,似是要發怒的樣子,我卻知道他是不曾真生氣的,故而仍是笑吟吟地望著他。

隻聽他沉聲道:“說過不要再提什麽‘夫君’啊‘妾身’啊這樣文縐縐的詞兒!欺負老子沒念過書麽?你後你就管老子叫‘當家的’,自己也不許說‘妾身’!你自稱‘老娘’都沒有問題,‘妾身’兩個字,太惡心人了!”

惡心人嗎?我不覺得啊!娘親在爹爹麵前,都是自稱‘妾身’的呢!不過,既然他這麽說,我似乎是不能跟他對著幹的。他大概是因為不曾讀過多少書的緣故,特別厭惡大戶人家喜歡用的稱呼?

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要惹他的好。

不過,要我自稱“老娘”,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我又不老,為什麽要自稱“老娘”?何況聽起來又粗俗又凶狠!思前想後,以後還是自稱為“我”好了。

我一邊梳理著滿頭青絲,一邊這樣胡思亂想著。

這會兒工夫,那人卻已自己起身,收拾完畢,站在了我的身旁。我心下暗暗鬆了口氣:還好,起床穿衣是不用我服侍的。否則,想到我自己向來被丫頭們服侍慣了的身子,如今反過來要日日侍奉一個粗魯的市井無賴,心下就會莫名升起一種寧可死了也不願再過下去的無奈。

隻是此時此刻,他站在我身旁做什麽呢?我悄悄地從鏡子裏看著他,卻見他也正眯著眼睛從鏡中看著我,不由得心下一驚,手中的玉梳險些應聲落在妝台上,虧得我眼明手快,猛一回神,立刻便伸手搶住了。

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模樣,那人“哈”地一聲笑了出來:“老子有那麽可怕麽,嚇得你連梳子都不要了?這麽著,那老子不嚇你了,你快著點出來,大夥兒可都等著見你呢!”說完便真個背轉身子,大踏步走了出去。

剛剛準備鬆一口氣的我,聽到他最後的那句話,眉頭卻又不自覺地緊蹙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