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劫後餘生(一)



己巳年夏日,禹甸國南一個偏僻的小鎮上,臨時租賃的大院裏,高大的榕樹下正站著一襲墨綠色衣衫的少女。

女子十四五歲的模樣,身子略顯單薄,姣好的麵容似是因大病未愈而顯得十分蒼白;英氣逼人的眉宇間盡是深深的疲憊,清湛如水的眸子裏灼燒著濃濃的悲痛;然而,那一份凜然的風骨卻絲毫未損,仿佛迎寒獨立於枝頭的梅花,清高傲骨早已植入皮肉,深入骨髓;女子言語談吐不俗,舉手投足間自成風韻,端的是說不出的秀逸風流;周身貴氣流轉,威嚴天成,雍容大氣,生生不息。不是雲徹又是誰?

隻是,雲徹不知在那樹下站了多久,身子已然僵硬了。可是本人卻絲毫未覺,就那麽站在那裏,矗立著仿佛拔地而起的巨石一般,異樣地幹堅挺銳利,就像是無堅不摧的利劍一般,帶著點點無情,絲絲涼薄,想要摧毀一切一般。這樣的雲徹無疑是陌生的,六月的驕陽似火,也融不掉她心頭的堅冰。

這時,院外走進來一老兩少三個人,老的有五十多歲的模樣,依舊精神攫爍,一雙神采奕奕的眸子,盡顯其精明與睿智。老人向前跨了一步,給身後的少年讓出了路,而後微微屈身,恭敬地朝著雲徹說道:“小姐,兩位少爺都接來了。”

雲徹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依舊木然地站在那裏,好似失了魂、丟了魄一般;又好像她就在那裏,但是沒有人能夠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來人正是梁鬱寧跟梁溪二人,而那個老人則是原本雲傾手底下的得力助手封絕。

梁溪一見雲徹便眼眶一紅,正要喊,卻被梁鬱寧搶先了一步。

梁鬱寧一步跨到雲徹麵前,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張了張嘴卻沒有突出一個字來,就那麽看著雲徹,眼眶泛紅,身子都止不住戰栗著。

雲徹好似發現了梁鬱寧的存在,木然地轉過頭看著梁鬱寧,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梁……梁……”梁鬱寧嘴唇蠕動著,卻怎麽也吐不出一句話來。那是梁家啊,是他的家啊!明明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一下子就沒了呢?梁家會謀反嗎?打死他他也不信!可是事實擺在那裏,他與梁溪也是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的,由不得他不相信啊!

“梁家沒了?”好似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說出這話的時候梁鬱寧整個人都像是泄了氣一般,哀求地看著雲徹,好似在說: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一聽到這句話,雲徹猛然驚醒了似的,這才將目光放在梁鬱寧身上,可是此時此刻她又何嚐能夠說得出一句話啊?薄唇一張一合,始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梁鬱寧瞬間就慌了,瘋了似得抓著雲徹的肩膀,拚命地搖晃著,嘴裏不停地喊著:“騙任的,騙人的,都是騙人的——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都是騙人的,你告訴我啊——”

雲徹就任由他那麽搖晃著,後背撞擊著身後的樹幹,“咚咚咚”的聲音讓聽者的人都覺得頭皮發麻。可是,雲徹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似得,木然地看著梁鬱寧,眼神從未曾離開過半分。

梁溪跟封絕連忙上前將梁鬱寧跟雲徹分開了,梁溪從背後抱著梁鬱寧,想要勸慰,可是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用力地抱著,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胡說的,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那是梁家啊!那是祖父、那是父親、那是二叔啊!那麽多人,怎麽可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那麽大的一個梁家,那麽深厚的根基,怎麽可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我絕不相信,我怎麽能相信呢?對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梁鬱寧瘋了一般,就要掙開梁溪的束縛,口中瘋狂地喊著“要回家”,身心裏全部都是“回家”兩個字。

梁溪有些製不住梁鬱寧了,被梁鬱寧一下子掙了開來,他禁不住那力道,被推到在地。

梁溪也顧不得自己了,趕忙爬起來便要去追梁鬱寧。

“梁家沒了——梁家沒了啊……”雲徹突然間喊了出來,身子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那澀啞的嗓音滑過每個人的耳朵,好似將他們的心給生生撕裂成了兩半。

梁鬱寧的腳下一頓,再也抑製不住悲慟的心情,仰天大吼一聲,哭得撕心裂肺。

梁溪好似承受不住那句話的重量,整個人跪伏在地,掩麵而泣。

封絕看著麵前這三個哭得傷心欲絕的孩子,心頭亦是悲慟不已。因為這次的事情,他的兒子也死了。可憐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就那麽一個兒子,沒想到到頭來卻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輕輕抱著雲徹,封絕細細念著:“好了,我的好孩子,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要振作啊,你還要安慰這兩個孩子呢,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振作啊,你若是垮了,他們可怎麽辦啊?”

雲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從封絕懷中退了出來,用袖子去抹眼淚,可是那淚水卻怎麽也止不

住,口中還念著:“我不能哭,我還要照顧寧兒跟子溪,我不能倒,我不能……”

封絕看著雲徹這樣,心疼地不得了,再度將雲徹攬在懷裏,歎道:“好孩子,哭吧,哭吧,哭過一場就好了啊!哭吧,哭吧……”

雲徹好似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來。但是僅僅片刻之後就從封絕懷中退了出來,一邊抽噎著一邊道:“絕老,你去休息吧……”

封絕看著她,心下有些猶疑,但是此時雲徹的目光早就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看著另外兩個哭得淚人兒似得孩子,他低低歎了一口氣,或許還是將時間都交給孩子們好一些。便再也沒說什麽,輕撫了撫雲徹的頭,起身出了院子。囑咐了守在門口的兩個年輕女子兩句,便沒有再多做停留。

雲徹狠狠地擦著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無法看清梁溪跟梁鬱寧兩個人。如今她的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隻覺得好似天都塌了,而梁溪跟梁鬱寧就是失了那片天地的孩子。她自己尚且還支離破碎,該如何、又怎麽能夠撐起這片天呢?

緩緩站直了身子,卻是不能夠向前邁出一步。若非是……她到底該如何麵對梁溪跟梁鬱寧兩個人呢?她分明是無顏麵對了啊!

不知哭了多久,許是哭得累了,梁鬱寧的嗓子也變得沙啞了。他突然站了起來,猛然回頭看到了雲徹,哭得通紅有些紅腫的眼眶卻怎麽也無法遮蓋那眼中的恨意與怒意。

他一步步向雲徹靠近,雲徹驚得後退一步,忽然又想到什麽,腳步定在那裏,再也挪動不了半分了。

“是你對不對?是你對不對?是你對不對——”梁鬱寧用哭得沙啞的嗓音質問著,一句一句,猶如利箭一般直刺進雲徹的內心。

雲徹在內心中呐喊“不是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啊!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可是那些辯解的話在這一刻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不是她又會是誰呢?是她認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若非魏譞又怎麽能夠下手那樣快、那樣準、那樣狠呢?

“是我,是我,都是我啊……”雲徹似是再也承受不住,雙腳一軟就跪伏在地,抱著頭失了魂一樣低低地重複著。那悲戚的聲音、那絕望的聲音、那自責的聲音,好似一把把鉤子一樣勾著梁溪跟梁鬱寧的軟肋,讓人再也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來。

梁鬱寧卻忽然間笑了起來,那笑意帶著些憤恨、帶著些厭惡、帶著些絕望,好似一下子成了地獄中的厲鬼一樣,眼中隻有仇,隻有恨,再也看不見其他了。

梁溪聽得心中一陣驚恐,也止住了哭,站起身來怔怔地看著梁鬱寧,仍然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梁澈,我看錯你了,我看錯你了——”梁鬱寧突然間大吼一句,便奪門而出。

雲徹一驚,再也顧不得哭泣,連忙追了出去,可是沒有追幾步就停了下來,急忙喊道:“雲蓯、雲蓉,快去把他追回來,一定要追回來……”

門外的兩個年輕女子立即領命追了出去。

梁溪就看見雲徹站在門口處,背對著自己,此時看不到她的表情。若是往昔,雲徹追上梁鬱寧輕而易舉吧?可是今日她為何停了下來呢?難道是擔心自己嗎?

想到這裏,梁溪便緩步走上前去,想要安慰雲徹。那是他的堂姐啊,是他現在相依為命的親人啊!就算是她有錯,那麽也一定是無心的。隻是……為什麽無心殺了梁家的其他人,單單留下了一個梁澈呢?雖然降為了太子側妃,可是……那終究還是比死去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啊!

他一步步靠近那個女子,心下猶如翻起了洶湧的波濤,怎麽也抑製不住那種害怕的心情。他想要開口問為什麽,為什麽無心會對留下她,她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那些人又是什麽人,為什麽她又要救他們……太多太多的問題擺在那裏,他想不通,也無法解釋,所以才會害怕啊!他怎麽能夠不害怕呢?他們是親人啊,可是……

“大……”梁溪還沒有開口,就見雲徹腰背一彎,噴出了一口血,身子便矮了下去。

他心下一驚,連忙伸手接住雲徹,大叫:“大姐,大姐,你怎麽了……”

雲徹麵色慘白,笑得淒苦,她還能怎麽樣,不過是毒發了而已。

伸手輕輕撫摸著梁溪的臉龐,雲徹笑道:“子溪,要記住那些美好的東西,忘掉那些醜惡吧,忘掉吧,你要做一個幹淨的人,像以往一樣。”她的嗓音本就低沉黯啞,穌穌軟軟的,帶著那麽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味道,竟讓男子的心刹那間安定了下來。

梁溪順從地點了點頭,嘴角也扯起一抹弧度,極淡極淡。

雲徹會心一笑,這樣就好,就讓她一個人背負那些罪孽肮髒就好了,再也不要牽扯什麽人進來了。既然娘親臨走的時候說將這些孩子都交到了她的手上,那麽她就一定要他們好好的,像是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而不是在仇恨中被這折磨地瘋掉。

很快梁鬱寧就被雲蓯跟雲蓉架了回來,梁鬱寧掙紮著,憤恨地怒罵著,那瘋狂的樣子再也不是一個人了。雲徹看著心痛極了,隻留下雲蓉一個製住了梁鬱寧,讓雲蓯將梁溪帶下去休息去了。

梁鬱寧猩紅的雙目似是充了血,映著瘋狂的麵容,顯得愈發猙獰可怖。嘴裏不停地含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要去找魏譞報仇……我要殺了他,這個王八蛋,我要殺了他……”

“寧兒——”雲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大叫了一聲,可是她那虛榮的聲音立馬就被梁鬱寧的聲音掩蓋住了。

咬了咬牙,雲徹抬起手“啪”地給了梁鬱寧一個巴掌,梁鬱寧不敢置信地看著雲徹,那眼神中滿是迷茫,滿是無助,好似一個迷路的孩子,沒有依靠,驚懼不已。

雲徹鼻子一酸,一下子將梁鬱寧攬在了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寧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啊……”

雲蓉放開梁鬱寧退後了一步,看著那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姐弟兩個,冷若冰霜的臉上也顯出一絲動容。

“放開我——”梁鬱寧突然動了怒,將雲徹一把推了開來。

雲徹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到在地,迷茫的眸子落在梁鬱寧身上,好似震驚地已經傻了一樣。

“少在那裏貓哭耗子,是你害死的,梁家人都是你害死的!怎麽,現在還要來害我跟二哥嗎?想都別想,你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二哥呢?二哥呢?二哥呢——”梁鬱寧狠狠地唾棄著雲徹,可是他到處都找不到梁溪的身影。

雲徹心下一疼,麵色更是慘白了一分,身子都在已經不聽使喚了,隻覺得現在都恨不得將自己殺掉才好。從最開始的受傷,到胸口灼燒著濃濃的悲痛,再到滿腔的仇恨與怒火,到現在是深深的內疚自責,她真的是恨不得將自己殺個千百回。

可是,現在她還不能啊!若是她死了,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娘親,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祖父祖母還有舅舅舅母啊!她還能夠有什麽臉麵呢?她早就已經不奢求原諒了啊!

雲蓉授意將梁鬱寧鉗製了起來,梁鬱寧掙紮著,可是怎麽也拜托不了她的束縛。突然間安靜了下來,喃喃道:“還我祖父,還我祖母,還我父親母親,還我二叔啊——還我,還我,全部都還給我啊……”

雲徹再度走進梁鬱寧,這次,她竟是笑了,笑得那樣薄涼無情。

梁鬱寧一時間好似是被她嚇到了,怔怔地看著她。好似她就該是這個樣子,隻有這樣的雲徹他才可以接受一樣,這樣的雲徹可以看到那平日裏隱藏地很深的黑暗,好似這才是她,讓人產生出莫大的恐懼,讓人生不出半點兒反抗之心。

“你想要報仇嗎?”雲徹薄唇輕啟,吐出的聲音帶著一股子蒼白的味道,好似地獄裏勾魂的使者,用盡量冷酷無情的聲音對每一個該死的人說著:你就要死了。

梁鬱寧猛地打了一個瑟縮,沒有說話。

“就憑你你嗎?”雲徹輕聲問道。分明是質疑不信的話語,分明是輕視的話語,卻讓梁鬱寧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

“你又憑什麽——”雲徹聲音陡然升高,麵容嚴肅冷酷。“你就這樣獨身一個人跑過去?你到底是去報仇還是去送死?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撿出來的一條命,難道就那麽迫不及待地去送死嗎?”

“你是想要梁家絕後嗎?你知不知道,現在你是梁家的獨苗啊!若是你死了你讓祖父跟舅舅們何以麵對梁家的列祖列宗?”雲徹吼叫著,好似再也控製不出情緒了一般。

“……騙人的……”梁鬱寧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可是又找不到一個理由來反駁。他自來便知道,無論是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或是二叔,都是器重雲徹的,她知道的遠比他們知道的要多,可是……這怎麽可能呢?若他是梁家的獨苗,那麽梁溪又算是什麽呢?

良久,雲徹緩和了心神方才又開口道:“寧兒,相信我一次,再相信我一次,就相信我最後一次好不好?讓我來為梁家報仇,讓我來保護你,你隻要好好的,好好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所以就讓我親手解決,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去背負就好,就是下地獄也是我一個人家就好……”

梁鬱寧也不說話,就那麽看著雲徹,好似聽不懂她的話一樣。

雲徹狠了狠心,背過身去不去看梁鬱寧,道:“我會讓人送你到表姐那裏的,待在你親姐姐的身邊,好好的……若是你想要學什麽的話,相信你在那裏會有一個好師傅的。”

“……騙人的吧,怎麽會……”梁鬱寧再度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雲徹,難道說她也不是他的親姐姐嗎?一下子知道了這麽多事情,他怎麽消化地了啊!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為什麽他一直以為最親的人都……那麽他的親人到底在哪裏啊?他到底要怎麽來看待他們,怎麽來看待眼前的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