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理智與情感之畔(二)



“兩個選擇,娘親的棺木或者是皇位。”女子的嗓音幹澀而沙啞,喉頭帶著顫音,但是那語氣卻分明就是冷寒的,帶著些決絕。

君皇看著女子那沒有半絲笑意的臉龐,兩隻眼睛又紅又腫,好似大哭了一場,此時眼睛裏還泛著些水霧。心下竟是狠狠一抽,他不知道女子原來也是會哭的。

現在站在他的麵前的是他與他最心愛的女人的女兒,那是她最疼愛的女兒,是即便要走都不忘帶走的女兒。當初她竟然將這個女兒送到了九牧的戰場的時候,他不明白,那明明是她心頭上的肉,可是她為什麽舍得丟棄在戰場上不聞不問呢?後來他知道了,她竟然與九牧的鎮國將軍梁延秋有著極為親密的關係,那個時候他幾乎就要瘋掉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她的通敵叛國而與她決裂的,可是又有誰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呢?

他承認,他當時是喪心病狂了,竟是控製不住力道地鉗製著女子的手臂,惡狠狠地道:“你就是一朵罌粟花,外表美麗卻內心藏毒。你是這個天底下最狠毒的女人,你那醜惡肮髒的心靈是怎麽也無法被那偽善的麵具所遮掩的,總有一天你會爆發出自己的本性,全世界都會厭棄你,然後離你而去。你是注定了要被萬人唾棄的,你是注定了要下地獄的。總有一天你會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的,那代價絕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承擔的,你那樣可惡、那樣肮髒,這個世界都容不下!”

他閉上了眼睛還可以想起當時他那惡毒的表情,像是地獄裏窮凶極惡的惡鬼一般,憎恨著整個世間,憎恨著整個世間的一切,除了那個女人之外,他恨不得毀了整個世界、整個人類。可是,他還有話沒有說出口,他想告訴她,我同你一樣肮髒不堪,所以我們是天生注定的一對,放棄那些男人吧,隻有我肯陪你下地獄,也隻有我配陪你下獄。別妄想著掙紮了,我們都是肮髒的人,所以下地獄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可是他早就沒有機會了,不是嗎?他翻遍了整個中州,他找遍了整個九牧,他尋遍了整個中原,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他常常會發狂地想念著她,想念到恨不得剖腹挖心,挖骨去髓。他想,若是沒有心會不會更好一點呢?人都是入了心才能夠想念的,若是沒有了心是不是就不必再忍受那種思念之苦了呢?

她一直都是他心頭的傷痕,隨著時間的累積不是愈合了,而是越傷越深。那傷口一日一日地擴大著,那傷口一日一日地腐爛著,那傷口幾乎橫亙了他整顆心髒。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自己一個不慎就會撞碎了那顆心,他不是貪生也不是怕死,隻是還想要在見女子一麵而已,在他的有生之年哪怕隻是再看女子一眼也好啊!可是上天竟然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留給他,他苦心算計著,他以為她是極疼愛這個女子的,所以他將女子逼了回來,他曾經告訴清逸就是暴露了也要將她給逼回來。

他苦心算計了這麽多年,讓清逸去接近這個女子,為的到底是什麽啊?他都有些不明白了。隻是在那些權勢地位麵前,他的心冷了、硬了;而在女子麵前,他的心碎了,碎地鮮血淋漓。在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在那一刻他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可是什麽都晚了,什麽都完了……

當他從女子口中聽到她已經去了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跟著去了。可是他不相信,明明他還活著,即便活得狼狽依然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那個女人——他的摯愛,竟然在五年前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怎麽可能呢?人怎麽可能就那麽輕易地死去呢?可是那個女子冰冷絕望的眼神分明就是最好的證明啊!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那樣深愛那個女人的並不隻是自己一個,於是他的心再度動搖了,他有些後悔算計了女子了。原本他以為就是恨著他也是與那個女人有牽扯的,可是她已經不在了,又有誰能夠代替她來恨自己呢?沒有了,也不會再有了,自己已經老了,即便年輕著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女子了——即便那個女子比她好上一百倍、一千倍,也不可能再愛上了。這個世界上隻有那麽一個女子,揪著他的心髒,捏著他的軟肋,讓他拒絕不得。

當他知道那個女子竟然是梁家的小女兒的時候,他幾乎是悔恨地連殺了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傾兒,我怎麽有臉麵去見你呢?我犯下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啊!你是信任我的吧?所以才不會解釋。可是當我誤解你,說出那些足夠讓我悔恨一生的話的時候,你是真的傷了心、死了心的吧?到頭來竟然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到頭來竟是我的不信任斷送了我們之間的牽扯,到頭來竟是我害得你生無可戀。你說過的我沒有愛過你的話是氣話吧?若是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是那樣愛你呢?你可知道君兒在跟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在聽嗎?傾兒,你是恨極了我的吧?若非你怎麽會這樣報複我呢?

傾兒,我們終於還是錯過了啊!

現在我們的女兒,曾經陪我們度過了那樣的快樂的時光的孩子,現在就站在我的麵前,問我你的棺木和皇位我要哪一個。傾兒,你說我該怎麽選擇呢?

“選還是不選,選擇的機會隻有一次,我從來都沒有耐心對著讓我憎惡的人多一分一秒的時間。”雲徹微微轉過身子背對著君皇,聲音又輕又冷,像是寒日裏的微風,分明是溫柔的,可是那寒意卻怎麽也無法忽略,緊貼著皮膚,撕扯著皮膚。

娘親,這算是成全你的心願嗎?一個唾手可得,一個卻飄渺著再也無法握緊,你說他會選擇哪一個呢?若是我,我又會選擇什麽呢?

君皇張了張嘴,喉結蠕動了兩下,終究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了許久,沒有回應,雲徹已經很是不耐了。她以為這個問題就算是再難,他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答案的,就是那理由差強人意也好歹是一個答案啊!若是回答不出來那又算是什麽呢?女人與江山兩難割舍嗎?君騰啊君騰,若是如此你當初為什麽又要做出那樣的選擇呢?現在人已經去了你卻猶豫了,到底還是老了啊!

“我知道了。”雲徹微微歎息著道了一聲,其實這樣的結果就已經很好了不是嗎?娘親,就算是你去世了,你在那個男人心中的地位也與江山一樣重,我可以這樣認為嗎?或許你會覺得很諷刺吧?明明活著的時候已經被拋棄了,可是去世了卻反而被更加重視了,他看中的到底是你的人,還是那段情呢?難道真的如你所說,這個男人從來都不知道什麽是愛,也沒有愛過任何人,隻是拿著那些女人——包括你做掩飾而已,騙過了自己,也騙過了全天下。

“君兒……”君皇急忙開口,那聲音卻又蒼老又沙啞,好像垂垂老矣的風燭殘年一樣。

雲徹身子驀然一震,原來父皇真的是老了,老到要靠著自欺欺人地靠著咀嚼回憶過日子的地步了嗎?不心疼是騙人的,可是她絕對不會讓自己心疼的。

“君兒,答應我……”君皇伸出的手臂無規律地顫抖著,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麽卻怎麽也夠不到。“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留在中州,保住中州,無論用什麽法子都要保住中州……”

雲徹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子,聽著君皇這些話,岑冷的薄唇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娘親啊,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麽?原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眼中最重要的都是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啊!我還以為……值得嗎?為了他你恨了我三年,整整三年啊!那三年間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表麵上你對我那樣寵溺入髓,可是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你是怎麽對待我的呢?那些惡毒的話語,在你死後的沒日沒夜都在我的耳邊縈繞,將近五年了,就是再恨也該解氣了吧?可是我卻並不想有什麽改變了,那些惡毒的話語已經被我牢牢篆刻在心裏了,我的性格也完全扭曲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世界最愛你的人是我——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便是詛咒,隻要你不否認我愛你就好。

“浩兒、璃兒、胤兒還有思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掛念了,我希望你能夠念在與他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液的份上,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們。在你的有生之年不讓他們受到傷害,我的心願也就了了。”君皇說著話,那深深的無奈,那濃濃的疲憊還有那分明的倦意,像是累極了,累到恨不得立即丟棄了這副軀殼,就是下地獄也好。

雲徹猛然回轉了身子,眸子中燃燒著憤恨的怒火,她幾乎抑製不住自己的心情,爆喝道:“難道你的眼中就隻有他們嗎?別忘了,你還有三個女兒,一個被你像是貨物一樣送往了狼族,一個是用廢了就丟棄的棋子,一個從始至終都被你死死地算計著,你是恨不得我們從來就沒有出生過嗎?為什麽不想想我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呢?”

君皇愕然,這些他確實沒有考慮過。

果然,這個男人從來都沒有將女人放在眼裏過。“那麽,在你的眼裏女人又是什麽呢?玩物?工具?還是毫無所值?”雲徹冷笑著問道。

君皇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回答不出來。他不想說出什麽讓那個女人誤會的話語,他不想再找理由來掩飾。有些時候不是說上一句“你是特別的”就可以解決的。

“哼……”雲徹知道不可能得到什麽答案了,君皇根本就無意於這個話題。“我又憑什麽答應你的條件?”

“我選擇傾兒,”君皇苦笑著失了神,這個時候再選擇又能夠代表什麽呢?難道還指望傾兒能夠原諒他嗎?不是啊,他隻不過想要陪在她身邊而已——即便那隻是一副枯骨。“我隻是放不下他們,別的都已經了無牽掛了。”

“好。”沒有遲疑,雲徹立馬應道。事到如今她早就不知道君皇心中是怎麽想的了,也無心知道了。隻是若是他們所願,她便滿足好了。對於君皇她也分不清是愛是恨了——即便她一直告訴自己她是恨他的,恨不得將

他抽筋扒皮、挫骨揚灰。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對方不開口他們就不會開口,不是沒有話說,而是話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已。

“惠兒,她……”良久之後,君皇突然開口,語氣卻是說不出地遲疑。

“死了。”沒有等他將話說完,雲徹便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竟然還記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隻是他如何知道那個女孩子曾經在狼族過著怎樣慘無人道、生不如死的生活呢?如今都已經晚了,什麽都晚了,就是你記起來又有什麽用呢?難道你就隻會事後後悔嗎?君騰啊君騰,你可是真的知道悔不當初的滋味嗎?我卻是深深地體會到了,那時怎樣的一種痛啊!

君皇微微一愣,便沒有再說些什麽了。若是現在說些什麽,這個女子也是不屑的,在她那裏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多麽奔放自由的情感,多麽讓人羨慕啊!

雲徹沒有再做停留,轉身離開了禦書房。

雲蓯端著冰粥到處找不到雲徹,那粥都已經快要成漿糊了,看著都讓人泛著惡心,如何能夠下咽啊?她急的幾乎要哭出來了,雲徹到底去了哪裏呢?沒有交代一聲就出去了,要是……

她幾乎是哭著撲到了雲蓉的懷裏,哭喊著,是那樣地無助,是那樣地張皇無措。“我找不到小姐,到處都找遍了,沒有,沒有,哪裏也沒有……怎麽辦,小姐不會原諒我啊!怎麽辦啊……”

雲蓉也感到奇怪,連忙安慰了雲蓯,道:“走吧,我陪你出去找,總會有人見過小姐的。”

雲雲蓯連連點頭,伸手抹了兩把眼淚,就急著跟雲蓉出去。迎頭便撞上了前來找人的小廝,隻聽那個小廝道:“有一位姑娘求見公主殿下,她說她叫陸吟雙,小的找不到慕容管家,便將她迎在了客廳,就來告訴幾位姑娘了。”

雲蓯臉色猛地一白,不由自主地往雲蓉的身後躲了躲。

倒是一向膽小的藍雪突然站了出來,氣憤地道:“把她轟走,這樣的人主子是不會見的。”

雲蓉卻感到奇怪了,連忙叫住了領命要走的小廝,對他道:“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情就不需要你管了。”那小廝趕忙行了一個禮,離開了。比起來趕人,他倒是更喜歡聽這樣的吩咐。

“藍雪,怎麽回事?倒是很少見你這樣過激的。”雲蓉問道。

藍雪冷哼一聲,道:“上一次在禹甸的時候,主子不過是見了她一麵,也不知道她對主子說了什麽,差點了廢了自己的手!這樣的人分明就是不安好心,見她做什麽?對不對啊,雲蓯?我記得雲蓯當時還氣憤地先一步離開了,我以為你是去找她去了,回來也沒有聽你提起,我便也沒有問。”緊接著又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還有這事?”雲蓉當即也冷了臉,看向雲蓯,“你也不知道她對小姐做了什麽嗎?”

雲蓯臉色驀然成紙,狠命地搖著頭,就好像是要與自己撇開關係一樣。

雲蓉當時也沒有多想,低著頭略微思索了片刻,又問道:“那個陸吟雙是什麽人?總覺得這個名字在哪裏聽到過,有些耳熟。”

“就是隱居在禹甸的四大世家之一的陸家的大姑娘,這些年來陸家都是她一個人在撐著,近兩年她的弟弟長大了,接手了一些陸家的生意,她倒是也輕鬆了些。主子是在天上人間遇到的她,聽主子說,她輾轉於四國的天上人間隻是為了結識天上人間的主人,卻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了。不過,這位陸大小家對於音律的造詣也是極高的,就差一步就可以偵破音殺之境了。”藍雪將她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雲蓯的臉色又白了一分,身子輕輕顫抖了起來。

雲蓉感受到了雲蓯的變化,關切地道:“蓯兒,你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雲蓯連忙搖了搖頭,道:“我們還是去找小姐吧,還是小姐比較重要。”

藍雪卻是不以為然了,說道:“我看啊,還是先把她趕走比較好,否則主子回來見了還不知道要整出什麽幺蛾子來呢!我怎麽看這個陸吟雙都不是省油的燈。”

再度思索了片刻,雲蓉點了點頭,道:“那就依藍雪的,我們先去會會這個陸吟雙。若是她真的……那我們定然不會讓她接近小姐半分的。”說著,雲蓉的眼睛裏已經迸射出了寒光。

藍雪讚同地點了點頭,跟雲蓉並肩就走了。真露跟明霞也要跟去,卻見雲蓯杵在那裏沒有動,當即有些奇怪,真露便問道:“雲蓯難道你不去看看嗎?”

“怎麽不去?雲蓯是最氣憤的那一個了!若是她恨不得揍那個女人一頓,哪裏容得下她靠近主子半分啊!”藍雪說著便走過去跨住雲蓯的胳膊,一邊硬拖著她往前走去,“我知道你是氣憤地不想見她,可是若是你肯定可以將她給趕走的,要不怎麽出了心中這口惡氣呢?我們還是快走吧,要不主子回來就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