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曲菱歌(下)



咚咚鼓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屏息看著眼前一幕不曾言語。欒承昱立在大殿之上,如一株勁葦逆風而立,有些錯愕亦雜著驚喜,目光溫柔道,“朕也很期待蘇妃的表演。”

蘇亦嵐站在中央雖有些不習慣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眼神,但還是從容自若地矮身作揖抬眸道,“臣妾。”連一句話也沒說上,便被一句清朗之音打斷。蘇亦嵐微側著身子,循聲望去,果然是蘇晉堯。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在右側默默坐了許久不吭聲,即便是方才奪錦球之時,也沒了往日的生氣。如今他卻肅然起身緩緩走到自己身邊道了個萬福道,“稟皇上,微臣方才瞧見貴妃驚鴻之舞,想必這個世上再無人能超越。而蘇妃娘娘自幼在府邸,除了女紅,旁的隻是略知一二。世上能人之多,微臣雖不才,卻也鬥膽懇請皇上允許微臣代替娘娘在諸位眼前舞劍,不知可否?”

人群中傳來唏噓聲,蕭子攸眸光中驀地閃過一絲冷意,微微眯眼道,“看來晉堯兄也是個疼惜妹妹之人,如此看來,末將方才提出的意見似乎有些唐突了?”

蘇亦嵐冷眼看著蕭子攸,他方才的話就像一根刺紮在自己心頭,卻不能拔除。蘇晉堯因著自己一次次受傷,如今傷口痊愈才不久,若是舞劍時用力過度,隻怕傷口會裂開造成更嚴重的後果。而且從蕭子攸方才話中有話來看,自己還是趕緊了卻他這個要求,否則不知待會又會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忙道,“蕭將軍對貴妃的疼愛怎會比兄長待我的少,況且方才將軍勇猛奪錦球,大家有目共睹,臣妾也不敢壞了大家的興致。”仰頭望著大殿上方那一抹玄黃,黑眸中透著股溫潤如玉的光澤,蘇亦嵐嫣然一笑道,“臣妾不通舞藝,但對於曲子略知一些,故而今日臣妾鬥膽請願在諸位文武大臣還有皇親貴胄前獻醜一曲。”

倪太後眉頭緊蹙,蘇亦嵐方才那一刻說話的樣子真是像極了那個柳若蘭。而且那個柳若蘭也擅長曲子,倪太後心中不由得跳動不已,但依舊麵露喜色,雍容之氣絲毫沒有受影響,低聲道,“哀家倒想聽聽蘇妃能夠唱出什麽驚世之曲!”

蘇亦嵐本還陷入沉思之中,聽著她這一句帶些敵意的話,禁不住仰頭看去,唇角勾了勾開口道,“臣妾一介女流之輩,不懂得許多,還請各位擔待了。”

話畢走上伶人之席,理順被風吹得有些紊亂的鬢發,微微俯身,端坐在古琴旁,唇角浮現一絲微笑,凝眉沉思。玉手輕挑琴弦撥動著,輕攏慢撚抹複挑,琴音似水汩汩流出。伴著時而若空濛細雨,時而若溪水淙淙劃過,時而透著哀婉的琴音。蘇亦嵐深吸了口氣,嫋嫋歌聲伴著琴音而出。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席間有人聽著此曲不由得鼻尖一酸,眸中含著淚水靜靜聆聽著。不一會兒,玉手收回,琴音一落,頃刻間還意猶未盡竟無人言語。蘇亦嵐凝眉望去,見一眾人還在傷神中,抽開身子走上前作揖道,“臣妾獻醜了。”

話畢在眾人的投來歆羨的目光中徐徐走到位置旁坐下,淡然迎著眾人的打量。蕭妍秋手扯著絲巾,掩不住忿意,她本意是想讓蘇亦嵐在眾人之前出醜。豈料蘇亦嵐一曲哼罷,觸動了不知在座之中多少人的心弦。就在

方才,皇上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沒有半刻遊離,隻怕如今她又愈發可以放肆了。想到這,蕭妍秋怒火橫生,恨不能衝上前將那古琴摔斷。

蕭子攸眉頭緊鎖,聽得雲裏霧裏,許久才回過神抱拳道,“微臣習武之人,自然比不上那些個文人墨客。可是聽著娘娘方才那首曲子,甚是哀怨,微臣有些糊塗,今日可是大喜之日,卻為何聽著娘娘哼這曲子。”

蘇亦嵐微笑著答道,“貴妃娘娘方才蓮步生輝跳著驚鴻之舞,又有皇上吹一曲《鳳求凰》,鳳兮凰兮,此生無悔。皇上與貴妃娘娘情深似海,臣妾心中感慨萬分,故而忍不住也演奏一曲李白的《長相思》,寓意有情之人終成眷屬。”

話音剛落,視線正好撞上欒承璟幽怨的清眸,蘇亦嵐撇過頭強裝著沒有看見,莫不是他方才以為自己那一曲是為了他而唱,心中掠過一絲冷笑。

“啪啪”幾聲渾厚的掌聲響起,欒承昱輕輕頷首很滿意地笑道,“愛妃果然不負朕意。”側過臉看一眼蕭妍秋道,“蕪國,能舞者唯蕭妍秋。而這世上能歌者,唯一蘇亦嵐而已。”

蕭妍秋擠出笑容接受這番話,心中悔恨萬千,旋即眸中伴著敵意死死盯著蘇亦嵐。蘇亦嵐不耐煩地撇過頭,視線正對上了從方才到現在一直都在凝視著自己的倪太後,她滿臉寫滿嗔怒。蘇亦嵐毫不畏懼地直視她那一雙銳利的眸子,唇角一勾,捏起玉杯湊上前示意請酒,旋即一飲而盡。

倪太後往日傲然不可一世的模樣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落寞的黯淡。看著她嘴角不時地翕動著卻還是隻字未言,蘇亦嵐清亮的眸子露著一絲冷色,微微眨巴眼睛,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憤怒之火像一條黑蛇環繞在倪太後身上,怎麽也甩不掉。清雅之氣蕩然無存,倪太後咬牙切齒地瞪著蘇亦嵐。這個陰魂不散的女人方才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唱了一首二十年前柳若蘭魅惑先帝的曲子。她這是在公然對自己發出挑釁,而她也絕對不是蘇亦嵐。這個女子真不容自己小覷,來日方長,自己定會揭下她的麵紗,將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公之於眾。袁竹汐坐在近旁,瞥見太後的神色恍惚不定,時而狂亂,時而淡然,時而哀怨,壓低嗓子伏在她耳際道,“母後,可是身子又不適?若真是如此,兒臣這就安排人送您會鳳儀宮。”

倪太後不曾掠她一眼,徑直起身朝著欒承昱道,“皇上,哀家頭風又發作了,隻怕不能再參加筵席。”欒承昱清眸中夾著冷漠,淡然道,“既然母後發話了,兒臣恭送母後回宮。”

袁竹汐看著倪太後在竹香的攙扶下緩緩離去,心裏倒抽了口冷氣。自己本就是母後想要保住母家的一顆棋子,如今是不得用了她才如此待自己嗎?袁竹汐眼眸往下一掃,從欒承昊身上掠過,霎時凝住了。

皇後,多少女子拚死在後宮中想要坐上的寶座。但於自己而言,卻像一個天大的笑話。她本是中宮之首,可心中卻沒有丁點的喜悅之情。還記得七年前爹下朝歸來告訴自己,欒承昱欲納自己為後。她有過猶豫糾結,可聽著倪太後讓竹香帶來的傳話。她竟然忘記了與欒承昊在月夜許下的誓言,就在他策馬歸來的那一日,自己已然成為了他的皇嫂。從此,咫尺轉瞬為天涯。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微風拂過,片片春紅飛落石子路間。蘇亦嵐信步走在其間,欣賞著周遭的景色。妙雪緊跟著在後,

憋不住脫口直言,“娘娘,您方才那一曲唱的真是好,奴婢雖聽不懂那些話,卻也不知為何心中柔腸觸動,有個地方直往下陷呢!”

蘇亦嵐月白色及地長裙遮過腳踝,伴著篤篤的腳步輕輕從石子路上拂過,臉上露著恬淡的笑容。她笑不是因為眾人驚豔於那一首歌,而是欣喜於倪太後在聽著自己唱出第一句時臉色瞬間變得慘淡。若不是心中有鬼,她怎會神情變得如此之快,可見她雖是鐵腕太後卻也抵不過歲月匆匆,沒了往日的淩厲之氣。

雖往前走著,蘇亦嵐卻覺著手裏空空的,環視四周,妙雪不知何時已經不在自己身邊。淡然一笑,這丫頭準又是看到什麽新鮮玩意忍不住跑開了。也罷,自己找了個籍口出來走動一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白玉曲橋蜿蜒在視線盡頭,橋下流水潺潺泠泠在耳。蘇亦嵐黛眉舒展,淡然自若地走上橋去,一步步邁上石階。走上橋身,卻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自己十步之遙處。他此時此刻不是應該陪在他的嬌妻幼女身旁嗎?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轉身欲走,卻被他硬生生叫住。蘇亦嵐頓時覺著步子變得很重,回頭看著他淡然道,“臣妾見過廉王,席間覺著乏味便出來走走,竟不知廉王也在這裏賞景。如今臣妾出來也有一會兒了,也該回去了,否則皇上又該擔心了。”

蘇亦嵐決絕地從他身前走過,卻分明感覺到手腕被一個寬大的手掌攥緊。四下無人,周圍很是沉靜,樹枝隨風搖曳簌然有聲,蘇亦嵐若有若無地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為什麽?她對他不是沒有愛了嗎?可看著他如此深情地望著自己,如同在弁國第一次相遇時一般,蘇亦嵐心頭一滯,竟又有些淪陷。可他奪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雖然這一切他並不知曉。但靜太妃代替娘親嫁給蕪國先帝,這已是一個無法挽回的事實。誠如他們之間也絕無可能一樣,隻能有恨!

“放手,”蘇亦嵐臉色冷清,森然道,“若你再對本宮無禮,本宮可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話音剛落,她的唇便被欒承璟快速地覆上,蘇亦嵐頓時一驚,張大眼睛看著眼前那張依舊清秀卻也有些滄桑之感的臉龐。愣了一瞬,蘇亦嵐回過神立馬抽開身子狠狠地扇了他一掌,唇角擠出字眼恨聲道,“放肆,你居然敢對本宮無禮,本宮絕不會輕易放過你,本宮一定會將方才的一切告知皇上,讓他治你的罪。”

欒承璟一臉波瀾不驚,淡淡道,“若是你想,你隻管去告知皇兄。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卻還是忍不住想你。你可知三年前得知翠軒閣起了大火,我多恨,恨自己為什麽沒能狠下心來帶你走,更恨自己沒能見你最後一麵。可是如今再見著你,七年了,我不想再回避自己的心了。沒有你,我的世界隻有虛無。不管未來怎樣,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蘇亦嵐不發一語,徑直轉過身子朝霽月台走去。方走了幾步便聽見欒承璟低沉的嗓音說著,“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步子漸漸變得沉重,微翹纖長的睫毛不住地顫動著,蘇亦嵐神色有些恍惚,目光閃爍地看著前方。曾幾何時,她曾癡癡地守在翠軒閣望著那一輪皎月。對他,她有過太多太多的期待,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回應過自己,哪怕就那麽一瞬。可就在方才,他居然在這個四合城牆之內吻了自己,七年了,這個吻未免有些太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