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結局)永世莫離
大雪紛飛了整整一夜,整個皇城已是銀裝素裹一片。金黃琉璃瓦之上垂下的冰棱子,在旭日照射之下熒熒泛著光。皇城夾道間的道路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已有些宮人拿著掃帚頂著那刺骨的北風掃著雪。
雖是辰時,但宮門皆已打開,隻是路上行人都少了些。周遭無人語,但遠遠便能聽著那有些厚重的車軲轆聲。一輛繡著木蘭花紋的馬車急速行馳在其中,偶有路過的宮婢見著都在宮簷之下躲避,不知裏頭坐著的又是怎樣顯赫身份的人。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姐姐,今日你我一別,不知相見是何時?”夏凝雪緊緊握著蘇亦嵐的手,不忍放開,清眸中已是淚水盈盈,有些模糊了視線。
唯聽得“唔”的一聲,蘇亦嵐低眸看著正在自己懷中酣睡的曦兒,愛憐地俯下身子替她將銀狐毛鑲邊芙蓉紋褥子掖好,隨即撫著她那粉嘟嘟的臉頰,適才抬頭撞上夏凝雪的眼眸,淡淡一笑道,“天長煙遠,凝恨獨沾襟。人生雖短,卻最是不能如你我所願。今日妹妹能來相送,我已是十分欣慰,切莫再傷懷。”言畢伸手拭幹她眼角殘餘的淚珠,會心而笑。
夏凝雪眼眶早已泛紅哭成了淚人兒,聽著蘇亦嵐的話後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連忙掏出絲巾也不斷拭淚,咬咬唇溫聲道,“若沒有姐姐,便沒有我的今日。如今卻要天各一方,凝雪心中實在是不舍。”說罷埋頭於蘇亦嵐的肩際,滿腔的不舍之意不知如何言表。
蘇亦嵐感覺到她的身子在不住聳動,美眸中亦是淚花閃閃,強忍著沒有流下,騰出的那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部,柔聲問道,“這裏有太多令我牽掛的事情,你與大哥之間的事亦是我所心中所係。若我走了,你們又有何打算?”
夏凝雪聽畢這才斂住所有的情愫,抽開身子直直地望著蘇亦嵐,撫了撫脖際懸著的青釉水紋小瓷瓶,啜泣笑道,“我與任大哥恨不相逢未嫁時,雖是兩情相悅,但誰都不敢邁出那一步,怕一步錯步步錯,會牽連那些不相幹的人。今日得虧姐姐贈予我這一瓶假死藥,待姐姐走後我必定會服下,屆時這蕪國皇城之中再無夏淑媛,唯有一個夏凝雪。”
蘇亦嵐微微頜首點頭,淡淡一笑道,“妹妹是個率性之人,能夠拋下所有榮華富貴,與大哥雙宿雙飛,我這心裏頭甚是歡喜。隻是我這心裏頭總有些私心,想要與妹妹永遠在一起,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夏凝雪默默聽著,黛眉微蹙,隔了片刻才輕啟朱唇道,“我亦想與姐姐永不相離,隻是任大哥說了柳家的宗祠已經二十年來無人守護,故而他這次辭去官職後便要攜上我一同前去。”
“大哥仁義無雙,我便是那個最不孝順的女子,雖然來了蕪國這些年卻從未去過柳家列祖列宗跟前焚過一炷香,今後便由妹妹替我好好盡盡這份孝心了。”蘇亦嵐凝神說道,心中湧著一陣淒愴之意。
夏凝雪點頭輕輕嗯了一聲,蔥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蘇亦嵐的手,滿目都是惜別之情。蘇亦嵐莞爾一笑,順手撩起繡簾一角,那飄飄灑灑而下的雪花片子有些正好灑落在麵上,頃刻便覺著臉上有些冷意。
周遭的殿宇之上均覆著一層白,令人分不清方向。然蘇亦嵐卻深知,自己離建華宮是越來越遠了,離他也越來越遠了。長相思,摧心肝。明明自己還在這裏,卻不知怎的心口隱隱泛著痛。
這熟悉的紫陌大道,不能忘懷的巍峨宮殿,還有那無數個難以忘記的月夜,記不清多少次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所有的一切都要成為回憶,藏在心底某一隅。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隻是如今自己卻連留在他身邊的機會都沒有,不由得低低歎了口氣,眉眼間滿是幽怨。
“姐姐就留下來吧,隨著我與任大哥一起去柳氏本家,好不好?”夏凝雪忽地清眸中閃過一絲亮色,央求道,“有昭王在,有任大哥在,那些小人絕對不會得逞。”
“咱們不是說過不再說這事嗎?你怎麽竟忘了?”蘇亦嵐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尖,放下繡簾溫婉說道,“如今蕪國好容易局勢安穩,昭王雖身負監國之職,然他若是竭力欲保我,隻怕那些大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蕪國能有今日,得之不易,又怎可因著我而再次發生衝突。況且昭王已經拚盡全力讓我悄然離去,我不能再對不起他的苦心。”
“可是皇上如今還沉睡不醒,難道姐姐就如此決然,能夠狠下心來舍他而去嗎?”夏凝雪不死心問道,想要得到她肯定的答案。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七年久遠,能夠與他重相逢,我便知足。”蘇亦嵐美目直視前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想起自己與欒承昱初次弁國相逢的誤打誤撞,下嫁蕪國的幾番錯過,如今能夠許下誓言的美好,唇畔不住泛著笑意道,“他為了我做了許多事情,今日我的離去能夠助他大業安穩,又有何不可!”
話音剛落便聽著蕭蕭馬鳴,嘶的一聲極是悠長,令人聞著有些覺著蕭索。夏凝雪心緒仿佛一下子便被揪扯著,好似心底某個地方被人狠狠鞭打,一寸寸涼颼颼的。忍不住緊握著蘇亦嵐的手,搖搖頭流著淚水幽聲道,“姐姐,我舍不得你走。”
外頭傳來幽月的叫喚聲,蘇亦嵐明白已經出了皇城,忙不迭抱著夏凝雪久久不放,強顏笑著,淚珠卻還是順著臉頰往下流,極力克製著啜泣淡聲說道,“妹妹,謝謝你對我如此之好,謝謝你替好好照拂大哥。”抽開身子,不斷擦拭著她麵上源源不斷的淚水,微笑道,“趕緊走吧,要不然被人發現了,我走不了,你也脫不了身,那你與大哥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便都成了一場清夢。”
夏凝雪淚流不止,像個孩子似的緊緊摟著蘇亦嵐,想到從今以後相聚甚少,幾度哽咽才說出話語道,“我走,隻求姐姐別忘了我。若是有一日姐姐再次來到蕪國,別忘了來找我與任大哥。”
蘇亦嵐忍住悲戚之意,連連點頭,漸漸感覺到手心已是空落落,抬眸間她已經下了車,然馬車依舊沒有停留地朝前駛去。驀然間聽著從後來傳來如陽春白雪似的歌聲,淺淺唱道。縱明月相思千裏隔,夢咫尺,勤書尺……
聲聲哀婉,語帶不舍,蘇亦嵐登的掀起繡簾一角朝著那個漸漸模糊的人影揮手做別。此去經年,不知來日是何處,唯有相思難相忘。
“別再看了,那樣你隻會越發傷心的。”幽月麵上雖是波瀾不驚,心裏卻是翻江倒海。今日她早早地便起了,想到要送走蘇亦嵐,心口好似被什麽狠狠壓著,無反擊之力。然她若不離去,便又是一場動蕩不安。舍與不舍之間,最是令人揪心。
“替我謝謝昭王,若不是他,隻怕我、曦兒還有斯褀都必死無疑。”蘇亦嵐斂住情緒,美目凝視著幽月許久才道,“至於他,還請妹妹多操心些。若是他能醒來,那是最好。若不能,我便在蕪國一直候著他。”
“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話,他是皇上,是昭王的親哥哥,那便也是我的親哥哥。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必定會竭盡全力去醫治他。”幽月心弦微微一顫,強露出鎮定之色,瞥了一眼一直陷於酣睡之中的斯褀不解說道,“她做了那樣多陷你與不義之中的事情,姐姐為什麽還要帶她走?”
蘇亦嵐掠一眼靠著車廂昏睡不醒的斯褀,從方才到現在,不時能聽到她發出夢囈,雖不知在說些什麽,但可以確定一定是那忘情水起作用了。她的人生之路本不該如此起伏坎坷,如今自己這樣做隻想讓她的人生重新來過。
“她能有今日,我脫不了幹係,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讓她做回從前的淩斯祺。”蘇亦嵐低眉斂目溫聲道,“謝謝昭王能夠如此寬慰於我,能夠放了她隨著我一同離去。”稍稍一頓,攥著褥子一角終於還是脫口而出道,“廉王怎麽樣了?”
幽月聽聞她如是問道,竟一時半會不知該如何開口,心緒紛亂之後靜靜說道,“昭王雖念及舊情,然廉王所作所為終究是功不抵過,又加上那些臣子如雪花似的上書奏折,實在是無計可施。故而昨夜命人送了一壺清酒火速呈與廉王,不過一個時辰之後,天牢之中看守的獄卒便傳來消息說,廉王歿了。”
話語出,車廂之內極是靜謐。蘇亦嵐那緊繃的心頃刻好似被刀絞著,不由自主地將懷中的曦兒攬得更緊了些。即便他做過那樣多傷害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也罪不至死。然如今流言漫天,他卻不得不死。
忍顧來時路,那些熟悉的麵容一個個皆離自己遠遠去了,心下一片愴然。三年前,自己懷揣著一顆跳動不安的心來到這裏,異國他鄉,並無熟識之人。
三年後發生了許多事情,開心、難過、絕望、驚喜、幸福、落寞兼而有之,那些人那些事頃刻間都襲上腦海,怎麽也揮之不去。隻是來的時候她並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有那麽多牽絆。如今要離去,沿著來時路,沒了那份惴惴不安,而是有些戀戀不舍。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離別最是傷人心,卻又偏偏無法選擇。
樓高目斷,天遙雲黯,瑟瑟寒風好似也在替人傷別。楓林霜雪,平湖無波,馬兒低著頭想要尋找糧草,卻隻能在寒冷的雪地間四處尋覓多時。因著湖麵上結了一層冰,所以隻有一艘孤舟停泊在其間。那枯黃的蘆葦,因著
冰霜也凍住了。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姐姐,這裏離蕪國皇城已經有三十裏遠,剩下的路求姐姐見諒,妹妹不能再送你了。”幽月迎風而立,披肩的如墨長發隨風漾起,襯得那一張瑩白如雪的臉頰清麗似水。極度的隱忍著心中所有的不忍,忽然側著頭望一眼與自己比肩站著的蘇亦嵐,眉眼間有些觸動。
“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渺渺紅塵,你我雖有緣相識相知一場,終究還是要分別了。”蘇亦嵐不願流淚,故而尖而細的指甲直直掐著手心,淚水亦是無助,倒不如淡淡以對自己離去的這個現實,靜默不語半晌才道,“方才看著夏妹妹離去,我這心裏總覺著缺了什麽似的很難受。此刻我不願再那般哭哭啼啼,隻想與你好生別過。”
幽月垂手立著,滿腔哀婉卻還是極力點著頭淡聲笑道,“聚散有常,今日一別說不定日後你我姐妹之間還能相見。姐姐天寒路遠,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若是有什麽困難,一定要寫信告訴我。隻要我可以幫得上的,必定傾盡所有相助。”
“自然不用你說,若是我有困處,除了你我還能向誰尋幫助呢?”蘇亦嵐靜靜地看著她,淡淡說著。
幽月清眸中霎時有些霧氣橫生,睜大眼眸極力麵上堆著笑,嘴角微微抽翕動著什麽都沒有說出口,隻是緊緊摟著蘇亦嵐良久,任憑瑟瑟風聲穿耳過,極目望著蒼茫大地。許久才抽開身子,別過臉聲音有些壓抑說道,“姐姐,趕緊上車吧,小心著涼。”驀地低眸掠一眼她那凸顯的小腹聲音明顯有些發顫道,“什麽時候我的小外甥出世了,姐姐可一定要告訴我一聲。”
蘇亦嵐心緒翻滾,如潮水般的戀戀不舍,卻還是克製著不發作,粲然一笑點頭道,“我走了,皇上就交給你了。若他沒有醒來,我會好生活著,好好撫養我與他的孩子。若是他醒了,我會活得比任何時候都開心。”言罷,轉身緩緩離去,淚水如斷了線的主子吧嗒吧嗒往下流。
幽月麵上的笑意亦是轉瞬即逝,漫天的熱淚而下,模糊了視線,望向蘇亦嵐的目光也有些虛了。一晃不過數月,卻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猶記得那時初次遇見蘇亦嵐,她以另一幅麵容出現在自己眼前,而且還與欒承昊似乎有些糾葛。
那時自己坐在粗壯的枝椏之間,極是見不慣便終身一躍而下,還與他們大打出手。所謂不打不相識,那一次出手相向,自己便遇見了此生最難得的良人,還有這輩子最要好的姐妹。隻是所有的美好總會有些瑕疵,自己能夠與昭王在一起,可是姐姐卻不得不遠離蕪國。頃刻,淚水簌簌地流下,天也不斷地下起了雪珠子。
俄而回到馬車之內,曦兒已經醒來,兩隻粉嫩的小手揉著惺忪的睡眼,趴在蘇亦嵐的雙膝之上,抬眸溫聲道,“姑姑,昨夜你便說要離開蕪國,皇上大伯為什麽不同姑姑一起走?還有我爹呢?”
蘇亦嵐心中一緊,勉強笑道,“他們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解決,等到一切都好了之後,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曦兒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烏黑的眼珠子不斷轉著打量四周,許久又問道,“姑姑,我們這是要去哪啊?”
“是啊,長姐,我們這是要去哪啊?”一路顛簸,斯褀也不知不覺間醒來,水汪汪的眸子若一泓池水,甚是清澈見底,笑臉盈盈看向蘇亦嵐柔聲問道。
蘇亦嵐聞言不由得抬眸注視著斯褀,此刻她正衝著自己笑,那笑如同在淩府時一樣。沒有一絲雜質甚是純淨。短暫的錯愕之後,有些激動說道,“回家!”
“回家?”斯褀右手摸了摸有些沉重的後腦勺,眉眼間多了些酸澀,忍不住嘀咕一句道,“這一路睡得可真不踏實,我隻想早些回家。”話語剛落,卻又有些懵然無知,淡淡望向蘇亦嵐淺聲道,“長姐,我這腦袋總是有些昏沉。總感覺睡了極長的一覺,醒來之後什麽都不記得,如今竟然也不記得家在何處,你瞧我,真是不應該。”語罷禁不住單手撐著額際,嘟囔著嘴自責。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蘇亦嵐美眸睜大,果敢地問出這個問題。若是她真不記得那些事情,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斯褀連連點頭,嘀咕說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起有伏,坎坷不斷,可是我怎麽都記不起來。”
“有些事情若不記得,那便不用再去想了。”蘇亦嵐右手緩緩伸出,觸著斯褀那白玉般的臉頰,會心而笑,眸中卻還是夾著些許淚水,清聲道,“斯褀,昔日是姐姐對不住你,往後的日子,我一定會好生照拂你。”
“長姐,你為甚要哭?”斯褀關切地伸手拭幹蘇亦嵐麵上流下的淚水,旋即捧著蘇亦嵐的臉笑道,“斯褀如今長大了,怎麽還能要長姐照顧呢。”頃刻掠見蘇亦嵐那凸顯的腹部,淡淡一笑道,“倒是長姐如今身懷六甲,可是需要我好生照顧的。”
曦兒見狀也忙不迭將頭埋於蘇亦嵐的懷中,大聲嚷嚷說道,“斯褀姑姑照顧蘇姑姑,那我便要好生照顧小弟弟。”那稚嫩的話語一落,馬車內登時響起了一陣笑聲。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縱使今日的離別意味著,此後再也不能見到許多熟悉的人,然蘇亦嵐的心緒卻比起初踏實了許多。
三年之後重新回到弁國,那個曾經生活十七年的地方,蘇亦嵐隻覺物是人非。然能有曦兒還有斯褀陪在身上,蘇亦嵐便不再覺著悲痛。雖然他不能守在自己身邊,可是她的心卻時刻都掛在他身上。日夜裏若閑暇下來,所想所思都是他。
自己歸去弁國的消息雖極是絕密,但始終都逃不過元君昊的耳目。上次一別,再次見到他,他已經比從前更多了些穩重。憑著過人的膽識還有嗜血的手腕,成功地將董太後扳倒,而那些依附著董太後的黨羽也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董太後雖然歹毒,但是君昊將其軟禁椒房殿而且不準有人送吃食,這一舉措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果不其然,那個過慣了錦衣玉食的董太後不出五日便活活餓死。當他來到後山親口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卻沒有一絲喜悅,隻因她知道自己這個親弟弟不僅被仇恨迷了雙眼,而且還被權勢迷了心智。
他時常派人給自己送各種珍饈珍寶,她悉數都拒絕了。那些東西雖好,可卻不是屬於自己的。她知道他此舉不過是想讓自己與他一起共籌江山,然她卻怎麽都不能認同。故而沒過一段時間,君昊便揚言與自己斷交,而且此後他真的沒有再來看望自己。他所要的,自己給不了,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出兵各國。曾經的太平盛世,曾經的富庶一方,如今的弁國多了些烽火連天,多了些民生哀歎。
而蘇碧時常瞞著他來探視自己,就在自己誕下墨兒那一日,若不是她在一側幫忙,隻怕自己還不知能否順利誕下屬於自己與欒承昱的兒子。墨兒眉眼間與欒承昱長得極像,故而蘇亦嵐每次摟著他在懷的時候都不禁會想起了他。
原以為君昊在出師各國不利之後會斷了念想,孰料自己最不願的還是發生了。天啟四年五月,弁蕪兩國在時隔二十一年之後再次發生了戰爭。上次的破曉之戰,蕪國兵敗而倒,不得不以公主下嫁和親。也正是那一次,娘親糊裏糊塗地嫁給了爹。
然這一次弁國沒有起初那樣的威武雄發,城池裏隨處可見逃命的百姓。十五裏之外駐紮著蕪國的精兵,蘇亦嵐雖住在後山,可是那極具穿透力的號角聲還是穿過層層幽林,傳入耳際。
“姑姑,好多人都朝北邊逃去了,咱們為什麽還呆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地方?墨兒弟弟才那樣小,為什麽咱們不離開這裏?”曦兒手扶著搖籃,看著裏頭正在酣睡的墨兒,滿臉不解問道。
斯褀見狀立馬上前摟著曦兒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拿著梳篦替她梳著發絲,淡聲道,“你姑姑要在這裏等墨兒的親爹,所以她當然不能離開。若是她走了,你大伯找不到他怎麽辦?”
蘇亦嵐聞言心中一陣酸澀,早些時候蘇碧嬤嬤派人來接自己離開,但是被自己拒絕了。她想留在這個地方,這個自己初次遇見欒承昱的地方。雖然已經許久沒有聽見過有關欒承昱的任何一絲消息,可她卻深信沒消息便是好消息。這裏承載著許多美好的回憶,如今墨兒出生在這裏,她很是滿足。
碎步上前,手扶著搖籃兩邊,蘇亦嵐滿目溫存地看著沉睡中的墨兒,那濃密的眉與他如出一轍。忍不住伸手撫著他的臉頰,那吹彈即破的肌膚,禁不住傾下身子在他的額際吻了一口。方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走回去再次輕啄一口。
推開木門,蓮步走了出去。曾經那個破廟觸目極是荒蕪的雜草,是以她還與斯褀一起在離破廟不過一裏之處搭建了一個茅草屋。每當自己傷心難過時,每當心中有著無盡思念時,她都會去那裏,想起曾經與他的點點滴滴。
外頭的狼煙四起,好似都被那重重樹木所阻隔。空氣裏氤氳著蓊蓊鬱鬱的幽香,各色花也陸續綻放,星星點點綴在綠葉枝叢間,姹紫嫣紅使人見之心裏暖烘烘的。正中央栽種的幾株海棠,花開似錦,花蕊隨風微微顫動,婆娑搖曳。蝶兒翩翩,起舞在紛亂的花簇前。
柳樹隨風漾起,幾竿翠竹遮掩茅屋,陰涼一
片。籬笆樁內擺放著好些木盒,其中盛放著各種收集好的藥材。蘇亦嵐身著一襲粉藍色木蘭紋交領長裙,腰際係著一根淺紫色水紋腰帶,那細長的流蘇亦是垂著,行至盛著藥材的篩子跟前聽了下來,俯下身子嗅著那濃鬱的藥味。頃刻間便聽著後頭傳來的軲轆聲,心中一震,握著白芷的手有些顫動,難道他真的聽到了自己的呼喚來找自己了。隻是方一轉身,舒展的眉頭霎時緊鎖。
“弁國大軍已經攻破蕪城,皇上如今焦頭爛額不知該如何收拾這一盤殘局。皇上雖有些不近人情,可是他對老奴還是極好的,今日他早早地便命人派了一輛馬車要送老奴離開,公主,老奴今日所來還是想要勸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蘇碧站立在庭院中,滿目懇切地說著。
“嬤嬤,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蘇亦嵐眸中蘊著複雜的神色,若是弁國大軍來了,那他呢,他也來了嗎?
蘇碧看穿了蘇亦嵐的心思,柳眉微微擰著,沉思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道,“公主,有一件事情,老奴一直瞞著你不敢說,今日不管怎樣,老奴都要告訴你。因為隻有這樣,公主才會放下心隨著老奴一同離去。”
蘇亦嵐直直地望著她,聽著她如此沉重的口氣,心莫名比平日裏跳得快了許多,隱隱總覺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卻還是強忍著所有的疑惑低聲道,“什麽事?”
“公主,老奴對不起你。”蘇碧深感不安,索性跪在地上叩了叩首,以額觸地之後才道,“這件事老奴早該告訴你,隻是卻一直都沒尋到機會。若不是局勢所逼,老奴真想就這樣永遠不告訴你。”
“嬤嬤,到底什麽事情,你隻管說。”蘇亦嵐神色凝重,語氣也比方才重了些。不好的預感越發重了,難道他,不,她絕不相信他會那樣,他說過的絕不會先放開自己的手,可為什麽眼眶卻有些酸澀。
“公主是個聰明人,相信已經猜到老奴要說什麽。”蘇碧凝眉緊蹙,沉聲道,“其實公主臨盆的那一日,老奴前來本就是想要將這個消息告訴公主,孰料碰上公主誕下墨兒,瞧著公主那樣開心的樣子,老奴不忍破壞公主的興致。”
“不要再繞彎子了,有什麽話直言。”蘇亦嵐已是心若刀割,卻還是假裝無礙。
蘇碧凝視她一會兒之後才道,“就在公主臨盆那一夜,卞國皇帝欒承昱因久病不治而駕崩。”話音落,眼瞅著蘇亦嵐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蘇碧亦是傷感地走上前想要安慰她,不聊卻被她推開,隻得木然望著她。
“嬤嬤的好意,亦嵐心領了。可是嬤嬤的話,亦嵐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他不會死,絕不會。”雖是說的那樣堅定,可不爭氣的淚水卻如瓢潑大雨傾灑而下。說罷疾步朝那個破廟出跑去,沿路之上偶有斜曳而出的枝椏劃破了手臂,她亦是沒有知覺。
他是九五之尊,怎麽可能就這樣離世。即便他真的去了,那為何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消息。定是嬤嬤想要哄騙自己隨她一同離去才心口胡謅的話語,不斷的安慰著。可是她卻分明記起那一夜蘇碧嬤嬤趕來時的模樣,似乎神情凝重,話到嘴邊留一半。即便是在自己生下墨兒之後,她來看過自己幾次,每一次都是欲言又止。
思及此,蘇亦嵐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了許多,步子也漸漸變得沉重了。若他去了,為甚她卻沒有一絲感覺。他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去了嗎?蘇亦嵐一遍遍低聲說著,卻是怎麽都不肯相信,然而淚水卻是怎麽也止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了周身。
曾經那荒蕪的雜草已經成了一簇簇綠蔭地,破廟之上已經被自己畫上了許多圖案,裏頭也被自己擦拭一淨。兩旁的桃花已經綻放了許多,如火如荼的開著,粉的似霞,霎是好看。可此刻她卻沒有興致觀賞,看著那隨風飄落在地的花瓣,蘇亦嵐已經泣不成聲。
身子霎時綿軟跌跪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麵,任由淚水滴落在地。所有的思念頃刻間都化成了一抔黃土,成了滴滴難以言說的淚水。經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多少個夜裏,她將墨兒摟在懷中,都不斷地跟他說話,說著有關欒承昱的一切,說著有朝一日他一定會來找自己母子兩。
如今嬤嬤的一句話,就將自己所有的念想都生生的打破,絲毫不留情麵。她想要的不過是尋常人家,泊煙渚上,陌上人家的生活,可在知道他的抱負後,她放下了那些。唯一的便是他好生活著,可為什麽上天卻連那樣一個機會都不願留給自己。
曾經的安慰,曾經的自欺欺人,瞬時間崩潰,蘇亦嵐神色早已黯然,抿緊唇畔想要勸慰自己,那揪心的痛卻怎麽都難以撫平。雙手緊緊抓著地麵,一股難言的心痛,好似被尖刀狠狠刺著,鮮血直流。
他曾是那樣的卓爾不凡,此刻卻離自己那樣遙遠。她不由得埋頭低低喚著他的名字,然無論自己如何喚著,都沒有人回答自己。心腸俱斷,聲聲哽咽,難訴心底無限事。
她還有那樣多的話沒有對他說,還有那麽多想做的事沒有與他一起做,他怎麽能就這樣先行離開了呢?他不要自己,難道也不要墨兒嗎?墨兒可是他唯一的骨肉,他就這樣狠心嗎?
“欒承昱,你說過要對我好,要對墨兒好,如今卻拋下我們無情地走了,你騙我,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蘇亦嵐狠狠地咬著牙,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幾句話。
四周極是安靜,偶有風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湛藍如洗的天際,幾朵潔白的雲朵有些慵懶地飄逸著,仿佛與世無爭。那高聳的樹木之上,黃鶯嚶嚶鳴叫著,打破了澄淨。
“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這次也不例外。”一個清越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蘇亦嵐有些怔然的站起身子扭頭看去,待看到那人的模樣便是欒承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欒承昱身著一襲月白色開襟長袍,腰際別著那一枚飛龍在天玉佩,麵上爽朗一笑,大步朝蘇亦嵐走去,就在距她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直直地凝視著她。
如同夢境一般,蘇亦嵐有些發顫地伸出手觸著他的臉頰,待感覺到那是有溫度的,喜極而泣道,“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說你死了?為什麽你一直都不來找我?”
欒承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貼著那柔軟的秀發,嗅著那淡淡的發香,修長的手指穿過烏黑的發絲,微笑說道,“為了我,你放下了前朝恩怨。為了我,你受了那樣多的委屈,而我卻還有些埋怨你。為了我,你做了許多犧牲。身為男人,更該拿得起放的下。你我之間總是錯過,我不願再過那樣的生活。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將江山讓給八弟。”
蘇亦嵐迎著他那灼灼的目光,含淚說道,“為什麽?”
“母後早些時候便屬意授位於八弟,隻不過是我奪過皇位而已。如今弁國已經安穩,沒有什麽再值得我留戀,我也該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欒承昱唇角微微一勾,捧著她的臉烙上綿長的一吻,輕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既然我對你許下了那樣的誓言,便絕不可能輕易放手。”
蘇亦嵐緊緊靠在他懷中,嗅著那淡淡的龍涎香,麵上露出粲然若春花一般的笑容,又若空股幽蘭。自己所有的選擇都是正確的,她絕不後悔放棄了那些愁怨。許久才抽開身子,上下打量著欒承昱,仍舊是麵冠如玉,眉若刀裁,瞬間視線停留在那飛龍玉佩之上,伸手取下。
欒承昱想起了七年前的種種,淡淡笑道,“那一塊飛鳳在天玉佩,我已經七年再沒有見過了。”語罷便瞅見蘇亦嵐從香囊中取出那塊白脂玉佩,熒熒透著光澤,激動地將兩塊玉佩都放在手心,幽聲道,“是它們讓我們走到了一起,今日它們也走到了一起。”
蘇亦嵐頜首點頭微笑,驀地瞥見欒承昱腕際那淡淡的傷痕,有些歉意道,“那時都是我不好,竟然對你做出那樣無禮的事情。”
欒承昱視線也凝聚在上頭,淺淺一笑道,“隻有它才讓我覺著,一切都是真實的。”
蘇亦嵐羽扇般的長睫眨巴著,忽地直勾勾盯著欒承昱道,“七年前你有膽量掀開我的麵紗,卻為什麽不敢問我的名字?你可知我一直在等。”
“是嗎?”欒承昱點點頭笑道,“如今為時未晚,那我倒要問一句,姑娘叫什麽名字?”
蘇亦嵐本想立馬回答,忽地思忖一會,隔了片刻才開口道,“我叫淩雨萱,那公子呢?”
欒承昱低眸看著蘇亦嵐發髻間別著那一支白玉嵌珠翠花簪,愈發襯得麵容清麗若水,而她那一襲粉藍色的長裙隨風卷起,若一隻蛺蝶翩躚而舞,甚是美麗,忍不住朝她那紅潤的唇畔吻去,有些溫柔,有些霸道,有些意猶未盡地吻著她,和她不斷糾纏著,好似要將所有的思念都發泄而盡,許久放開她湊在她耳畔輕輕一語道,“莫離,永世莫離。”
不知何時起,那一輪斜陽漸漸西沉。地麵之上那兩道身影被拉得極長,翻飛的衣袂飄飄甚是好看。倏地,一陣宛轉縹緲的歌聲遠遠傳來,若芙蓉泣露,似山澗溪流。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