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風暗湧(2)



時值六月,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雪雁手執蒲扇卻仍舊止不住額頭斷斷續續沁出的汗珠,聞著紗窗外的蟬鳴更覺煩躁,不禁埋怨起酷暑。進了屋合上門細細瞧了眼花紋方形壺內盛著僅有的幾塊冰塊,心裏升騰起一股忿意。不一會兒芳景端來一碗酸梅湯,雪雁揮著蒲扇撇撇嘴問道,“怎麽沒有冰酪?”

芳景將托盤往後手恭敬地站在一旁回話,“內務府傳話來,近日冰室之貯藏甚少,奴婢去要了三回都不曾多一塊。”待芳景離去,雪雁將青花瓷碗端到書桌旁,見尹靈素埋頭隻顧臨摹蠅頭小楷便脫口道,“瞧瞧,冬日裏炭火少,主子好歹熬過了。如今盛夏難耐,連冰塊也少了。這分明是有意與主子過意不去,若有一日主子騰達了,奴婢必定好好痛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尹靈素稍停筆,抬頭一笑道,“你這是做什麽,他們也不過是遵守本分聽從主子的話,這與他們有何幹係。況且心靜自然涼,何必在意。想來窮苦人家還在為生計而發愁,你我雖談不上珍饈美食,卻也不必為腹中擔憂。”

雪雁聽得這一番話,自知駁不過主子反要上了她的道便將蒲扇擋在前頭,“得得,奴婢自討沒趣。”接著聲若蚊蚋漸至無聲,“隻怕有一日被人害了,還在那癡癡為人誦經呢。”尹靈素放下毛筆拿起宣紙細看,可惜少了份男兒的剛毅。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簾卷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雪雁接過宣紙細細吟來,“什麽綠肥紅瘦,奴婢可不曾見過。”尹靈素喝下一口酸梅湯忍不住笑了嗆了一口,抽出袖間的木蘭方巾擦拭後笑著道,“‘綠肥紅瘦’,無限淒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

雪雁聽了更覺腦中嗡嗡作響,忙甩手大聲道,“罷了罷了,我怎又說這話。隻怕那易安居士若是聽見我方才的話,也要笑話我了。想來我與這之乎者也今生無緣,來世再續。”話畢二人皆開懷大笑,笑聲還未止住便聽得虛掩的門被霍地推開。

屋內頓時人多了起來,蕭妍秋、楚美人、李貴人一一入座後尹靈素便命雪雁去沏茶,雪雁還未走幾步就聽得蕭貴妃輕揮絲巾道,“且慢,本宮可不敢差使這翠軒閣的下人。”話音未畢,蘭芝早就命人端上了泡好的茶水。

尹靈素坐在一旁瞧著雪雁雙腳有些瑟瑟發抖,趁人不注意伸手拽一下她的衣裳。雪雁心緒才平靜下來,往後退幾步低頭不語。飲茶間無人言語,悶悶然,安靜地讓人喘不過氣來,尹靈素明

白今日無論自己如何隱忍都無人能理會,況且她們必定有備而來。

蕭妍秋放下茶杯慵懶地靠著楠木椅坐著,瞥一眼在旁的尹靈素不經意道,“妹妹這裏的茶葉泡出的水真是清香,喝了一口喉間幽香不止呢,可惜了本宮的府上竟沒有這物。”

“姐姐說笑了,”尹靈素作揖謝過後說,“妹妹這裏不過是從蕪國帶來的些許茶葉,如今被姐姐所喜,真是榮幸之至。我這就命人包些好送與姐姐,閑暇時亦可品茗一番。”剛起身就見蕭妍秋袖手一揮,嘴角上揚泛著不屑道,“聽你這話的意思,蕪國比不上弁國?”

尹靈素立馬俯身道,“臣妾不是那個意思?”蕭妍秋起身繞著尹靈素走了一圈,稍一頓道“那是哪個意思?你是在怪罪本宮誤解了你的意思,還是打從心裏就瞧不上蕪國?”

“蕭貴妃恕罪,”雪雁自她們談話伊始便忐忑不安,懸著的心陡涼如冰,禁不住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道,“我家主子並非這個意思,那日禦花園中都是奴婢不好,不該衝撞了方兒姑娘,求蕭貴妃不要遷怒於我家主子。”

蕭妍秋輕哼一聲,揮著絲巾緩緩走到雪雁跟前啐了一口,“你是個什麽東西,本宮沒與你說話你倒先發話了,看來上次的板子白挨了。”方兒低頭緊緊挨著蘭芝站著,聽著這話不由得心頭不悅早已散去,臉上多了份得意。

房內霎時靜寂無聲,徐徐暖風吹過,灑花簾子磕在一起簌簌作響。青木香嫋嫋騰騰飄蕩在堂內,尹靈素聽著方才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起身作揖道,“娘娘,上次您已經罰過雪雁,此番還請娘娘大人不記小人過。”

李貴人淡淡一句,“尹妃這麽說來,倒是嗔怪蕭貴妃的不是。”尹靈素佇在一旁,心裏微微一澀隻說,“貴人言重,我怎敢。”

蕭妍秋轉身坐下,眸中閃過凜冽,“你是不敢,明裏不敢不把我放在眼裏。可是這背地裏誰又知道你的心裏想了哪些花花腸子,方兒可是本宮的陪嫁丫鬟,這皇城裏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可偏就是有些人不待見本宮。”

楚美人坐在一旁隻顧喝茶,靜靜地看著聽著不言一語。李貴人興頭越發高,“是呀,俗話講打狗也要看主人,難不成妹妹眼裏隻有皇後。”

雪雁此刻心亂如麻隻恨自己怎麽竟沒忍住脾氣,那日方兒對主子口出不遜自己卻也不該出手傷人,咬著嘴唇悔不當初,“都是奴婢的錯。”蕭妍秋輕輕撫著鏤金雙蝶戲舞護甲,輕啟朱唇,“你這丫頭倒也有可取之處,‘知錯’。但是否‘能改’還有待商榷。

上次你莽撞害得尹妃為你求情,這次你一而再就算誰替你求情也不可。若不嚴懲,誰知道你這丫頭會不會再而三。”

雪雁恍然驚恐叩頭謝罪,仍免不了罪,兩名太監走將進來欲架她去雜役司。尹靈素稍稍撫平眉頭,不緊不慢脫口而出,“誰敢?”

眾人皆驚愕,除了皇後再無人敢這樣對自己,蕭妍秋臉色煞白拍案而起道,“本宮的命令誰敢不從?”茶杯因為那一掌的震動而倒在桌子上,餘下的茶水泛著熱氣慢慢從楠木桌麵往四周流去,至桌角一滴一滴滑落悄無聲息。

李貴人見情勢不好,立馬也起身道,“尹妃這是做什麽,竟敢這般對娘娘不敬。”尹靈素扶起俯首跪在地上的雪雁,莞爾一笑,“雪雁早將那天的事告知一二,臣妾雖不才卻也尋思是有人存心嚼舌根欲傷了你我姐妹情誼。姐姐,本宮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卻不想人善被人欺,今日定要痛定思痛揪出那個饒舌之人,再請皇後娘娘當麵處置,最好將那人的舌頭割掉,否則她還要生事端。在說了,妹妹從弁國來這是有許多規矩不懂,姐姐可是最明理的人了,這些子小事又豈會掛在心間。”方兒聽了這話,心裏陡然一涼,飄寒不止,頭垂得越發低了,往後退了幾步默不作聲。

蕭妍秋怔怔地瞧著尹靈素許久,像是從來沒見過她般,往日那個柔弱的尹靈素蕩然不再。冷笑一聲,自己竟小瞧了這個弁國女子。楚美人深諳兩人正話語交鋒,笑著說,“大家這是做什麽,好好喝口茶都禁不住閑聊嘮嗑。我聞這茶幽香雅淡,甚是誘人,蕭貴妃何不坐下與我一道細細品嚐,順道也聽聽尹妹妹給我們講講這茶。”

蕭妍秋眸中冷凝,楚美人瞅見她無意離去便伏在她耳際細語幾句。蕭妍秋眉頭依舊緊蹙,咬一咬牙,過了一會丟出一句,“罷了,本宮還有要事在身,這茶還是留著尹妃自己好生享用。”

一幹人等悉數離去,雪雁癱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氣息才勻稱,慢慢問一句,“娘娘何必為了奴婢這般,日後怕是再無安寧之日。”

尹靈素笑而不答,斟好茶水啜飲而盡。遲早都會有這一日,隻是早晚。她們哪裏是要罰雪雁,隻怕口耳目鼻都巴巴得恨不得將自己逼瘋,然後笑看自己了結塵世。尹靈素攥緊拳頭深吸口氣,她才不會輕易認輸。

早前隱忍是敬她們入宮已久,怎料越是退讓她們越是要將自己栓得越緊。步步忍讓倒不如像方才一樣撂下話,好歹自己也是名義上的弁國公主,從此撕破臉皮至少她也不敢輕易對自己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