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鏡危機_第06章 零和博弈(4)
量子加密通信結束。
顧天雲的視線逐漸恢複正常,意識重回到現實中來,耳畔歌聲悠然依舊,一切似乎沒變。他深吸口氣坐正身姿,過了會,情緒穩定下來,他取下耳機遞給蘇馥,“老歌韻味有餘,讓人回味……”
說著他站起身,“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
蘇馥站起來和他走向草地小徑,瞥眼過去,見他的神色鎮定如常。
但一瞬間,蘇馥分明感受到他的眼瞳深處傳來的複雜變化:震驚、迷惘、悲憫、割舍、堅毅……百般情感交織,在他的眼中融匯成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這種異常情緒閃現即逝,若流星餘暉劃過寒冷的夜空,消失在黑暗深處,他最終平靜下來。蘇馥的心靈為之顫動。
似曾相識,顧天雲的眼神讓她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多年前,她父親接到出征西南邊境的命令,離別那一刻看著她,也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她父親是個英姿偉岸的軍人。
父親凝固在相片上的儀容十分標準端正,目光炯炯,嘴唇棱角分明,不苟言笑。她自小對父親的認識,就是從這張相片開始的。當她見到父親那年,滿六歲了,快要上小學。母親雖然跟她說過,實際上在這以前她還見過父親兩次,因為還小,所以她忘記了。但她固執地認為,六歲那年才算是第一次見到父親。
見麵那會她有些驚奇,怯生生的,還有點害羞,但她很快就和父親熟悉親近了。那天晚上,父親帶她去放孔明燈。那一夜有許多人在江邊放燈,歡聲笑語,人人臉上掛著興奮的喜悅,鬆手的一刹那,臉色轉為肅穆,仰望一盞盞孔明燈伴隨著微風飄向夜空。燈光搖曳,升到夜幕的高遠處,猶若點點星光。人群歡呼雀躍追逐,父親拉著她的手穿梭在人流中,就像徜徉在星光的海洋……她的心裏溢滿幸福。直到三年後,父親出征的那個晚上。
她和母親送父親出門去部隊集合點。一路相送,父親的話語不多,她記得這麽兩句,是對母親說的,“我這一輩子,有兩件寶。除了你,就是咱女兒,漂亮貼心,看不夠的樣子。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一個人到了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時候,就會變得堅強起來。我走了,你照顧好咱女兒……”父親沒說“等我回來”的話,就像有預感他將永遠留在戰場上再也不能回家。父親最後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她,笑容漸漸隱去,大踏步離開,背影挺拔依舊。
這份記憶很久了,但清晰如昨夜。她記得,那天晚上夜幕無盡深邃,皓月掛在天空恒定靜止一般,猶如蓮花不著水。
蘇馥隨著顧天雲不疾不徐走著,忍不住轉頭又看他,“你不想講話?”
“說什麽呢。”顧天雲聲音平靜回應她。
“你熟悉心理行為學吧?”蘇馥忽然問。
“了解不深。”
“心理學一詞來源希臘文,意思是關於靈魂的科學。我曾經和心理學老師爭論過一個話題:人最容易暴露內心意圖和反應的是什麽?”
“眼神。眼睛是靈魂的窗口。”
“是的,我的老師也是這個觀點。人可以做到不喜形於色,但難控製住眼瞳的細微變化。”
“你還有另外的什麽見解?”
“我認為比眼睛更能映射出內心的是心靈。眼睛隻是窗口,透過它能感知到內心的有限。”
“有什麽區別?”
“眼神也許還會欺騙人,但心靈不會。”
顧天雲停住腳步,轉身麵對麵看著蘇馥,“但怎麽感知對方的心靈?”
“用心看,有時,一刹那就能感知他的一切。”
顧天雲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似曾相識燕歸來。你心裏想到這句話,對吧?”蘇馥問。
顧天雲遲疑點了點頭。
“但你不相信,在心裏懷疑,是嗎?”
顧天雲有些吃驚,沒否認。
“很罕見的現象,也很獨特。心理學上有個專門的名詞‘映照’。”蘇馥緩緩說:“不是對每個人都管用。有時,縱然和一個人相處時間久了,十分熟悉他,但未必能和他心靈映照。但有時,雖然才第一次見某人,卻能做到,一瞬間就能感知對方所想。仿佛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聯係。”
顧天雲欣慰微笑。
蘇馥說:“我感覺到……對生的依戀。”
“別說了。”顧天雲抑製不住發至內心無法言喻的震撼。話短促而堅定。
一陣陣歡快的琴聲傳來。
附近草地上一群年輕的科學家席地而坐,有人拉小提琴,有人吹口琴,合應演奏一曲,當中有情侶依偎,笑談低語,氣氛祥和溫煦。“嗨!”有人見蘇馥和顧天雲走近,微笑招手,示意他們過去參與聚會。
顧天雲禮貌謝絕。他微笑看了看蘇馥,歎說:“年輕真好,他們有嶄新的世界,無限的希望!”燈光朦朦,熱鬧的音樂聲中,他的笑隱含蒼涼之意。
蘇馥輕聲說:“嗯,但我們不同。我們肩負使命維護他們這樣的快樂。”
顧天雲忽然加快步伐,大步走向前方。
環形樓宇的露台上,安德森和謝爾蓋各坐一方下棋。
桌上的棋局對峙到最後的階段。
王車易位後三步,謝爾蓋遭誘騙落進困境,兩個子被穿了,麵臨將死的危險。謝爾蓋長時間考慮對策,陷入一動不動的沉思中。安德森輕鬆愜意,看向走過來的顧天雲,手拿煙鬥揮了揮。
蘇馥走到棋局的外圍站住,戴維也處在這個警戒點,附近一圈還有幾名警衛布起警戒線,一內一外呈反向站立,警惕觀望圈子內外四周的動靜。
警戒圈內的中心點有三人,安德森、謝爾蓋和顧天雲。兩人在棋局兩邊相對而坐,呈“九點”和“三點”的時鍾位置,顧天雲佇立在“六點”時鍾位,正對棋局中央。六點位空有一把椅子,他拉開椅準備坐下。
“觀棋人不入局。”謝爾蓋打破沉思靜態,斜眼過來漠然說:“這是棋局的基本規則,也是紳士應保持的禮儀。”
顧天雲看過去,沒出聲,他動作緩慢但堅定地拉開椅子坐下。謝爾蓋的薄嘴唇微然一動,目光越發冷漠,抱手往後靠。
“不玩了?”安德森叼著煙鬥,揚眉說:“你很少提前投降,通常不殺到最後一刻不罷休。”
謝爾蓋沉默不答。顧天雲掃眼象棋殘局,伸手拿起一枚棋子,這是“皇後”,他掂量了下重新放回棋盤。皇後代表第三方的軍事支援。安德森意味深長微笑說:“顧,看來你也懂國際象棋。不如我們來一局?現在我沒對手了,雷日科夫同誌最近被我殺得丟盔卸甲,瞧,這局眼看他又遭我逼和。”
“說實話,我不怎麽喜歡國際象棋。”顧天雲回應。
安德森問:“為什麽?這可是絕佳的智力遊戲。人類好戰的天性可以用來切磋棋藝,取而代之真實的戰爭,讓世界走向和平繁榮。”
顧天雲說:“我個人認為,零和博弈的遊戲沒意思,一方所贏正是另一方所輸,遊戲的總成績永遠為零。其次,它的政治色彩過於濃鬱,社會等級涇渭分明,國王、皇後、主教、騎士、小兵。棋局最常用的一招就是‘棄兵布局’,犧牲小兵謀求主動權,進行戰略部署。”
安德森搖頭笑說:“恰恰相反,這正是小兵的價值所在。戰場上沒有絕對的無謂犧牲,任何犧牲都值得尊敬。”
謝爾蓋冷漠看過來說:“對於犧牲,他可能比你更明白其中深意。隻不過企圖‘雙贏’的想法有些天真。棋局中,對弈的結果就算是‘和局’,那也是被對方逼和。這種困境與被搶指著腦袋唱讚美歌沒什麽區別。”
顧天雲說:“如果跳出棋局來看呢?”
謝爾蓋聽到這話一怔,露出等待解釋的眼色。顧天雲說:“國際象棋是人類思想的物化。三個要素:棋盤、棋子、棋規,這三者未必同時出現,但時間不可逆,我們永遠找不到規則的最初發明者,卻因此陷入棋局,爭鬥不休。為何不反思,不管是誰製造了棋局,我們為什麽非要入局困鬥?”
謝爾蓋神色不屑,“讓我們高高興興地來玩搭積木的遊戲吧。幼稚園老師,或所謂的和平使者才這樣說。”
顧天雲抬手指了指耳朵,“對弈者未必就有多成熟理性。”
謝爾蓋不解其意,斜眼看著顧天雲。“啊哈!”安德森大笑起來,問顧天雲:“你怎麽發覺的?用了什麽東方玄術?”
顧天雲說:“你這句話給了我確認,之前隻是試探。”
安德森饒有興趣地追問:“但總該有個推測的過程吧?”
顧天雲說:“很簡單。我想,你們應該都戴有無線耳麥,用於接收指令。這就存在一個別有意思的可能性,也許還能接收到象棋高手的局外指點。”
謝爾蓋聽到這話目光陡然尖銳,逼視安德森,緩聲說:“一個微不足道的休閑遊戲,美國人都要作弊,有意思麽?”
“是你太偏執。逗樂解悶的遊戲而已,別沉湎其中。”安德森聳聳肩。
謝爾蓋的臉色變得鐵青。
安德森往前俯身,樂滋滋欣賞著謝爾蓋的樣子,補充說:“在這段對弈的美好時光,我有得有失。失去艱苦獲勝的成就感,收獲了輕鬆自在,我有更多的閑暇時間坐在棋盤前胡思亂想,考慮下一餐吃什麽美食,欣賞你一本正經冥思苦想掙紮的表情,這讓人興奮。我承認不公平,對你有些殘酷,但這就是零和博弈的精髓,隻看輸贏結果,誰他媽在乎用什麽手段。”
謝爾蓋的臉色鐵青程度再次加重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