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鏡危機_第06章 零和博弈(2)
顧天雲把閱讀器遞給蘇馥,謹慎問:“這份資料的信息來源是否可靠?”
“大部分為第三方資料,非我方最終確認。”蘇馥輸入指令銷毀加密文檔,把電子閱讀器收進包。
“這些資料是什麽涉密等級?對我的任務有什麽作用?”顧天雲覺得傳達給他的信息量實在太小,而且多為簡略、抽象或密封的內容。
“你肩負的任務,有可能成為BMD戰備部署的成敗關鍵。希望你最終能完成任務。”蘇馥的回答依然含糊不清。
這意示著兩個可能:一、任務執行者不能攜帶更多的信息,以防任務失敗泄露情報;二、執行者的行動將觸發安全困境,必須密封真實的行動目的。顧天雲環視靈海基地,“這裏的科研人員涉密情況如何?”
蘇馥說:“絕大部分人在信息盒子以外。BMD製定有最嚴格的信息密封分級製度,全部研究環節化整為零,每個科研人員隻進行相關內容的研究,並設立多層防火牆對外界進行隔絕,將信息限製在最低範圍的程度。基於公眾安全準則的考慮,絕不能泄密引發外界的恐慌。除非將來哪一天,通過我們的努力,最終確認解除了危機。”
顧天雲轉頭注視蘇馥,忽然問:“你個人怎麽看黑鏡危機?”
蘇馥微微一怔說:“黑鏡危機無可回避,我們每個參與BMD戰備的人都要傾盡全力,共同攜手找尋抵禦的途徑,我也不例外。保家衛國,是安全人員該做的事。”
停頓一下,她接著說:“我進入軍校的第一堂課,教官講述的是大東溝海戰。1894年9月17日,鄧世昌指揮致遠艦奮勇作戰,在全艦燃起大火,船身傾斜將覆的一刻,鄧世昌決意與敵同歸於盡,他對全艦官兵這樣說:‘吾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於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們從加入軍隊的那天起,就不再考慮個人的生死,現在麵臨的黑鏡危機,就如同當年那場生死存亡的戰役,我們為之奮戰,至死為止……”
說到“至死為止”,蘇馥抿住嘴,眼眸泛起異樣之色,一閃而沒。
“怎麽了?”顧天雲敏銳捕捉到她的反常。
“關於控腦襲擊,我說一件親身經曆的的事。”
蘇馥的聲音保持著平靜,“我和劉戈進入靈海基地那時,在B區的工程建設指揮部,同批來的人還有個安全員叫雷雲。一個月後,我們執行安全任務的過程中,指揮部遭到控腦襲擊。那是靈海基地的首例控腦襲擊事件,當時的安全條例還應許我們配槍。雷雲出現異常,突然拔槍,開了四槍,射殺現場三名工程師。我在他身旁兩米的範圍內,但動作比他慢了些,導致最後一名工程師被他槍殺。等我反應過來防衛,他已經轉槍對準我,距離很近,槍口指向我的心髒部位……”
蘇馥說到這裏,聲音略微低沉,“雷雲持槍對準我,但沒在第一時間開槍,他呆滯了下,約有一秒多的時間,我清楚看到他掙紮對抗控腦的全過程,他瞪眼看著我,手腕發抖……劉戈先開了槍,子彈擊中雷雲的左側太陽穴,造成致命貫穿傷,他倒地身亡。”
講述停頓了片刻,蘇馥擰著眉。
顧天雲悚然心驚,他能體會親眼目睹戰友身亡的感受。
兵者大凶。
火箭彈尖嘯劃破空氣,巨爆震動,被炸裂的人體躥上半空雨點般紛紛落下……過往的場景驀然閃現在他腦海……刺鼻的煙霧彌漫開,他看到碎裂的殘肢掛在樹上,血沿著折斷的枝條一滴滴下落,在陽光照射下,血滴泛光墜落,仿佛帶著生命逝去的脆響。
這就是戰爭的殘酷,代價很大。但作為軍人必須承受,一聲令下,戰鬥至死為止,這就是軍人的天職。
蘇馥說:“在所有的控腦襲擊者當中,雷雲是唯一的對抗控腦超過一秒鍾的人。當時,我蹲下檢查他的情況,看著他的瞳孔逐漸擴散,透著異常狀態下的那種驚恐。但我感到,他全過程都有意識,隻是控製身體的腦神經失控了,他清楚知道到他做了些什麽。我能感覺出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很欣慰我還活著……事後我記錄目擊經過,呈報上去,可能對控腦的研究有用。”
她講述結束,低下頭。
顧天雲看過去,隻見草地上的草葉子微微一顫。
淚,一滴滴墜落。淚滴敲打草尖彎了一下,又彎了一下……
以往訓練,蘇馥的拔槍動作比雷雲快。在軍校讀書那會,雷雲的體能特訓和槍械科目成績都比她差了一截。雷雲有些文質彬彬,以劉戈調侃的話來說,雷雲為平衡男女實力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擅長的是文化科目,尤其是數學和物理,很有天賦,是想象力那方麵的天賦。畢業前夕,雷雲送了她一本雜誌,刊登有他寫的一篇科幻小說,他在文章末尾簽名:致永恒之情。
這篇名為《時空晶體》的故事文筆刻板,塞滿了密集的科幻設定,蘇馥看得十分無趣。
故事的男主也是個刻板而無趣的物理學家,他設法製造一種時空晶體,通篇故事就講這家夥怎麽構建離子阱,形成一個環狀的晶體,施加微靜電磁場,驅動電子自旋。此後,這個離子環不斷重複著自旋,成為四維的時空晶體,不再需要任何能量,能持續運轉到宇宙熱寂……故事枯燥生僻,她幾乎看不下去,幸虧結尾還行。
太陽係毀滅,人類流浪宇宙深處。他和女友沒離開,他對製造出來的時空晶體進行編程,通過比特運算,把他和她的意識複製上傳,在時空晶體中儲存了兩人邂逅、相愛的一生,那些平凡而美好的情感記憶銘刻於時空晶體,飄浮在宇宙灰燼中,周而複始重演她和他最美的瞬間,凝固永存。
簡單枯燥的故事,但因為這個詩意的結尾,蘇馥挺喜歡,珍藏至今。
死亡不可怕,尤其在能讓他人為之而生時便有了特殊的意義。
她拭去淚,注視著遠處。草地盡頭是一片人工湖,水平如鏡倒映著恢弘的環形建築,規律排列一點點紋絲不動的如星燈光。基地科研大樓穩固堅實,人造光源朦朧描繪了這個地下空間的渾厚之美,猶如夢境隱現亦幻亦真的場景。在某個無可名狀之處,似乎漂浮著一個放大了的東西,大到人眼可見。那東西好像一枚琥珀,晶瑩通透浮在無垠的空間,凝固著細微光點,不停旋轉,不需要能量,它漂浮到宇宙的盡頭。在另一個世界,假如有位哲人仰望天際,如果凝視的時間恰好,就能在廣漠的星空邂逅這點空靈的微光。
它是宇宙荒漠中的一粒沙,是時光之印。
“你還好吧?”
顧天雲心中泛起複雜難言的滋味,但他也隻能這樣簡單地問候。
蘇馥籲口氣說:“黑鏡危機盡管可怕,對全球局勢影響深遠,超過人類幾千年來的戰爭。但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它也加強了我們的凝聚力,緩解了安全困境。在冷戰最緊張的年代美蘇打破堅冰,促成多方合作,共同應對威脅人類生存的挑戰。如果世界各國因此能消除紛爭對峙,即使危機真的降臨,我們也能坦然麵對。”
顧天雲聽了有些驚訝,想不到她說出這樣具有宏觀戰略高度的觀點。
“這不是我的原創見解。”
蘇馥說:“我看過一些資料,其中有份報告,是一位美方戰備人員在回應政要質疑黑鏡防禦耗資巨大時,所闡述的相關內容。報告中引用了美宇航天局對民眾質疑太空探索計劃的回信內容:這一張地球的照片,是1968年聖誕節期間,由阿波羅8號宇航員在環月飛行時拍攝的。那時,人類才剛剛邁進太空時代,也是第一次從太空觀察我們的藍色星球,在此之前,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地球的美麗與脆弱。看著這張照片,它讓我們意識到地球是怎樣一顆美麗的星球。如果把無邊無際的宇宙比作一個海洋,地球就是這個海洋中最美麗最寶貴的一座島嶼,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共同擁有的,唯一的家園。
黑鏡危機為我們提供了一麵審視自己的鏡子,增強了我們合作與進取的精神,相信我們有能力解決嚴峻的危機。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緊密團結,以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我們為未來而戰。這印證了非洲聖人阿爾貝特-施韋澤的那句名言:‘我憂心忡忡地看待未來,但仍滿懷美好的希望。”
顧天雲說:“向死而生!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
蘇馥側臉看過來,眼眸閃亮。
“海德格爾的一句格言,也不是我的見解。”顧天雲察覺到四周巡行的安全人員撤走。通信屏蔽解除。時間已晚,靈海基地穹頂上的太陽燈落下柔和清亮的光線,好似一襲如水的月光,靜靜灑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
“沒事了……我們坐一會就走。”蘇馥取下無線通訊耳麥。她從包裏拿出隨身聽,戴上耳機播放音樂。
“聽什麽歌?”
“一首老歌。”
蘇馥微笑說:“雷雲以前送我的,早些年的流行音樂,包括這個隨身聽。”她調試著這個形如袖珍電筒的播放器,播放界麵發出柔和的綠光。聽著歌,笑容柔和起來,她問:“想不想聽?”
顧天雲遲疑點了點頭。蘇馥側過臉,取下一邊的耳機遞給他戴上。她坐近過來,微微依著他的肩膀,靜靜與他共聽這首老歌。
歌聲悠悠傳來:
是這般柔情的你
給我一個夢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的蕩漾
在你的臂彎
是這般深情的你
搖晃我的夢想
纏綿像海裏每一個無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
顧天雲聆聽著歌詞,韻律熟悉入心,一刹那過往時光顯影在記憶的膠片上……這也是他愛人喜歡聽的歌。他不禁有些恍惚,往昔重現,沒由頭地閃過一幕浮光掠影的往事:他和寧茹站在艦艇甲板上,並肩挨在一起遠眺南海。那天的海麵十分平靜,唯有粼粼波光,幽謐若一塊冷翡翠。
軍艦衝破大海的平靜,在泓淨海麵上激蕩起浪花,陽光折射,水蘊之汽飄逸不定,世界因此恍恍惚惚,她也是恍惚的。
“你怕不怕死?在戰場上。”寧茹這樣問他。
顧天雲隱約記得他這樣回答:“我害怕別人的死亡,身邊的人。”
寧茹浮現笑容,很美。他的心為之無盡恍然蕩漾。
歌聲播放了好一會,一直重複著這首歌,好似凝固住了,隻有這一首。
驀然,一種尖銳的波動發出來,穿透歌聲,直透顧天雲的腦海。他沒覺得有多難受,還沒來得及引起他的生理反應,他的意識忽然陷入了一個“思維黑霧”,所有的感覺隱沒在一種濃稠的黑暗中。他失去了正常的五感,活似植物人對外界失去刺激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