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死

第一章 求死

她費力地起身,看了看睡在旁邊床上的男人,他的眉頭緊鎖,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睡著時總是這個樣子,仿佛在睡夢中也在為她的疾病費心。她看了看時間,四點整,距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般都會在六點鍾準時醒來,巡夜護士在這個時間也容易放鬆警惕,這是離開的最佳時間。她按下床頭桌上監護儀的消音鍵,一隻手伸進衣服裏,一個個拔下粘在胸前的電極片,監護儀的屏幕上立即顯示出“SPO2脫落、V1-6導聯脫落”的字樣。隻有九十秒,九十秒後機器就會發出報警的“滴滴”聲。她來不及脫下病員服,胡亂將一件灰色長及腳踝的風衣披在身上。

又深深看了一眼睡夢中的男人,她很想最後一次過去吻他,可這樣做可能會吵醒他,她抑製住心中的念頭,抹去眼眶中的淚水,在機器即將發出轟鳴的瞬間又按了一下消音鍵,打開門邁出去一隻腳。

她原本是想就這樣頭也不回走出去的,可是還是有什麽東西在羈絆她,那就是她深愛的男人。她忍不住折回來,坐在他的床前,細細端詳著他。

他的嘴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她目不轉睛地看,幾乎掏出眼珠子看,看得眼睛酸澀了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她要把他的樣子深深刻在腦子裏,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她要記住他的樣子,哪怕再過幾十年,他變成了糟老頭子,她也能認出他。

淚珠“啪嗒、啪嗒”滴落下來,有一滴落在他的臉上,她的心提起來,怕他會驚醒。可是他睡得太沉了,他是太累了。

“以後沒有我的拖累,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她為他掖了一下被角,心裏默默地說,“我在天堂等你,記得一定要來找我啊。”

分針又轉過去半圈,監護儀上的消音鍵已經被她按了多次。真的不能再等了,她再留戀他,終究不能陪他到老。她咬咬牙站起來,搖搖晃晃打開門走了出去。

穿過走廊,走進電梯,看著電梯裏閃爍的向下晃動的箭頭,她暗暗祈禱,這個時候他千萬千萬不要醒來。

黎明前的夜很涼,她裹緊大衣。大街上冷冷清清,偶爾有過往的車輛,她站在路邊,沒用多久竟攔下一輛的士。“玉女山。”她的聲音虛弱而堅定,生怕一個猶豫就會令她打消念頭。

雖然一路上全是借助工具,達到目的地時她已然虛脫一般,輕飄飄如一介遊魂晃悠悠往前飄去。

“小姐,你怎麽了,要不要我幫你。”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看她的臉色這麽差,很關切地問。

“不用,謝謝。我隻是坐纜車有點頭暈,一會就好。”

小夥子走了,她看著他的背影,當年她也是這麽在背後偷偷看著一個背影,可是最後她和那個背影的主人攜手至今,至今,也隻是到今天而已。

她看向天邊,太陽還沒有升起。這是最後一次來看日出了,從斷夫崖看到的日出特別美,她曾經很多次來到這裏,沒想到這裏也是她結束生命的地方。

“哇,好美啊!”

當太陽真像傳說中的那樣跳躍著升起的時候,山頂上的人群裏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玉女山是南江市有名的旅遊景點,斷夫崖則是它最大的賣點,不光是山上風景秀美,從斷夫崖上觀看日出更是一種美的享受。據說玉女山很久以前並不叫玉女山,也沒有斷夫崖,隻是一座綿延千裏的山。山下村莊裏有一位美麗純真的少女,她和村裏年輕英俊的小夥子相愛並結婚。丈夫為求功名去京城趕考,少女在家裏日思夜盼,一年後卻等來了丈夫的休書,原來他中狀元後娶了相國大人的千金。少女悲憤交加,在山頂一棵書下上吊而死。後來狀元郎衣錦還鄉,路過少女吊死的地方時,原本晴朗的天突然烏雲密布,一道閃電從頭天而降將狀元劈成了兩半,這座山也一分為二,一邊是垂直而下的懸崖,另一邊則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能看到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據說那天的雷聲響徹雲霄,連剛升起來的太陽都被嚇得瑟瑟發抖、臉色煞白。人們為了紀念那名少女,將山改為玉女山,這段劈斷的山崖稱為斷夫崖,用來警醒後人對愛情忠貞。現在玉女山成了旅遊區,斷夫崖也漸漸被詮釋成亙古不變的愛情,更多的人來這裏是為了看日出,年輕的情侶居多。隻要不是陰天,都能看到太陽像爬樓梯一樣一節節升起,再加上縈繞在海麵上飄渺的霧氣和天邊漂浮的白雲,真是宛若仙境,攝人心魂。

此時大家都在屏住呼吸抑製住自己即將噴薄而出的歡呼,“哢嚓、哢嚓”按下快門,留住這驚麗的瞬間,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瘦小的女人正在漸漸向懸崖靠近。

在別的地方看到的日出,太陽都是徐徐的慢騰騰地冒出來,這裏由於霧氣籠罩和海麵映射的光暈使太陽看起來和別的地方的不同,當地人還為此專門寫了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旅遊局靠著這個故事,為玉女山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遊客,感動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過去她也曾為這個故事感動過,她在很多的場合,向很多人講起過這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她很自豪自己是南江人,當年她懷著一顆純真向往愛情的心來這裏看日出,心情也是充滿了憧憬、驚訝、激動、興奮,可現在,她看著灰白的太陽,感覺它很像自己飽受病痛折磨時的臉,可是太陽很快就會散發出灼熱的光芒,而自己,馬上就像一枚隕落的殘星,奔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子奕,這裏是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在這裏,我找到了我渴望的愛情,也是在這裏,我們許下一世盟約,還記得訂婚的那天,我們又一次來這裏看日出,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你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你說,你會一生一世愛護我,絕對不會像那個絕情的狀元郎一樣拋棄自己的妻子,我心若磐石,永不動搖。磐石有時冷,絲柔無斷絕,可是,現在我就要做無情的絲柔了,我必須先走一步,我不想讓你和爸爸親眼看到我生命走到盡頭的樣子。”

她閉上眼,腦子裏閃過子奕英氣逼人的臉,淚水止不住簌簌而落。

四年前,她第一次來這裏,美麗的日出讓她心醉,但更讓她心動的,是那個迎風而立的修長側影。他如蒼鬆一般挺拔,側著身子站在人群的邊緣,臉上帶一種憂鬱氣質,與他明朗的外表格格不入,太陽逐漸亮堂起來,灑下的紅暈色光芒將他的身影勾勒得愈發清晰。

相機的聲音驚動了他,他轉身,看到了直直正對著他的鏡頭。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則大度地笑了:“你好,我叫林子奕,是這裏的維修工。”他的聲音如他的人一樣充滿了魅力。後來她才知道,他在本市一所大學本科班讀設計專業,周末來這裏兼職,他的自力更生讓她對他的敬佩又多了幾分。

那天他充當她的導遊,和她一起結伴遊山。他幽默風趣,見多識廣,她發現竟和他無話不談,兩個人的默契讓她臉紅了一次又一次。

有隱隱的疼痛傳來,很快變成鑽心的刺痛。她捂住胸口,大口喘了幾口氣。以她的體力,即使是借助纜車,能登上山頂也已是不易,支撐她到現在的,是心中對子奕的愛和眷戀。

“子奕,我選擇在這裏離開,希望來世,我能做你健康的妻子,和你白頭偕老。爸爸,對不起,媽媽去世得早,從小就是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您為我受了那麽多的苦,卻還是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是女兒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而是不想再讓您看到我痛苦的樣子,女兒早晚要走,還是讓您少因為我心力交瘁幾次吧,這是女兒唯一能為您做的。”

太陽依然是一抹溫柔的白色,她知道,它很快就會散發出淩厲的光芒,將這裏的陰霾一掃而光。現在子奕和爸爸一定知道她失蹤了吧,一定在焦急地四處找她。

“媽媽,我看到有一個人跳下去了。”

一個孩子用力扯著媽媽的衣袖,女人停止拍照,往懸崖方向看了看,隻有一縷一縷的霧縈繞在懸崖下方,偶爾有隻鳥飛過,為山崖平添了幾分蒼涼的氣氛,與崖頂人頭攢動的熱鬧很不相稱。為了防止遊人墜下山崖,懸崖邊上都用層層的鐵欄杆和粗重的鐵鏈圍住,欄杆有一人多高,而且遊客為了自身的安全都很自覺地不去靠近懸崖。她拍了拍兒子的頭說:“不會有人掉下去的,寶貝一定是看錯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是有人掉下去了。”兒子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山上又爆發出一陣驚歎,女人抬起頭,發現太陽已經由剛才的暗白變成了一隻紅彤彤火球。她懊惱自己沒有看到它一瞬間的變換,口氣變得略帶責備:“孩子,專心點,別錯過了接下來的風景。”

她又拿起相機,她不知道,剛才拍下的照片中,有一張鎖定了一個觸目驚心的鏡頭:慘白的太陽下麵霧氣濛濛,一個女孩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她麵目透著猙獰的慘白,如鬼魅般飄無,又仿佛秋風中走向死亡的瑟瑟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