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將田澄送回了家,荀齊也立刻驅車回家。今晚去了安修容的生日會,令他這段日子以來陰鬱的心情一掃而光。

工作了一天,再加上在安氏的晚宴上應付了各種寒暄對象,荀齊回到家便感到一股疲憊侵襲而來。隨手脫了自己的西裝外套,剛解開襯衫的兩粒扣子,一轉頭卻發現有一個人已然坐在自己家客廳的沙發上。

“媽?”荀齊先是嚇了一跳,接著看清來人後不禁怔了怔。

自己家是有多久沒有訪客了。

自己又是有多久沒有跟自己的媽媽這樣單獨相對了。

“我隻是試一試。”齊敏緩緩地開口,“沒想到你一直沒有換房間密碼。”

荀齊沒有開口,他慢慢走近自己的媽媽,坐在旁邊另外一張沙發上。

齊敏跟隨著他的動作輕輕側過頭,目光直直地放在荀齊的臉上。隨著側頭的動作,她的一縷額發順著光潔的額頭輕輕滑落,觸到了她美麗的眼角,於是她隨意地伸手將它往耳後別了別。

荀齊看著她的動作,臉色不禁稍稍柔和。

媽媽的頭發很美,無人能及,荀齊小的時候便知道。

不僅僅是頭發…他的媽媽處處都很漂亮。

當然,荀齊也看見過其他同學的媽媽,他乖巧禮貌地喊著她們阿姨,心裏卻在想,你們都沒有我的媽媽漂亮。

可是…那些阿姨總會將她們的孩子抱在懷裏,她們會接送他們上下學,還會偷偷在他們的口袋裏塞上各種好吃的。

而荀齊的身後卻不見媽媽,隻是跟著經常變換的保姆。

那個時候他才發現,比起漂亮的媽媽,他更喜歡溫暖的媽媽。

“荀齊?”齊敏的聲音打斷了荀齊的思緒。

“嗯?”荀齊抬眼詢問,心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感,實是…他的媽媽已經好久沒有到過自己這裏了。

“我剛剛見著你的車了,沒顧得上喊你。”齊敏說道,“我以為你會直接回家,然而到了你這裏,你卻不在。”

“哦,我剛剛送一個…朋友回去。”荀齊道。

“朋友?”齊敏輕笑,“我也不賣關子了,我知道你剛剛和誰在一起,我看到你們從安氏演藝出來。”

荀齊朝她看了一眼,不以為意。

齊敏以為他要開口說點什麽,誰知半晌也沒有聽到他說話,於是說:“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和她在一起…你那點心思我還記得,隻不過沒想到你到現在還…”

“那又如何?”荀齊問道,“有什麽不妥嗎?”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已經有了男朋友!”齊敏聽得荀齊口氣平淡,聲音裏不禁染了一絲小小的激動。

荀齊聽了她的話,轉過頭看著她的臉,片刻道:“那又如何?有了男朋友就是簽了什麽生死契麽?您又何必如此激動呢。”

齊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半晌後不怒反笑:“果真是荀慧的好兒子…你…”

“荀慧一個人也生不出我來。”荀齊沒待她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你恨他,就不該有我。”

“你以為我願意?”齊敏咬牙切齒地道,“荀慧不擇手段,知道懷了他的孩子,那時我恨不得…”她徑自說著,說到動情處卻像是陷入了從前的回憶一樣,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用力地頂住了自己的腹部。

她沒注意到,注視著她手部動作的荀齊臉上難掩的沮喪和痛苦。

“那個田澄跟她的男朋友感情不錯,她對你並沒有意思。”齊敏回過神來,繼續說道,“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麽…我最恨那些以愛之名去破壞別人幸福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私心而甚至不擇手段!特別是你,荀齊。”

荀齊聽她說著,臉上的悲傷神情已然不在,隻是淡淡地看著自己的媽媽。

自己的媽媽,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不肯多看他一眼。

她揚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為那個糾纏在她以及荀慧的三角戀情裏的愛人祭奠,事實上,她也這麽做了。她的祭奠方式,是要荀慧一生痛苦。然而到後來,荀慧對她的感情也漸漸變得麵目全非,祭奠已然成了一個口號。青春空荒廢,人生空荒蕪。

齊敏自認已然無力收拾慘痛的回憶和現實的痛苦,更無暇去顧及身後的荀齊了,而且,荀齊與荀慧相似的麵貌讓她竟然下意識想回避。打從他還很小的時候,齊敏便從他撲閃撲閃的無辜眼神裏讀到一個訊息:我,就是你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就是你被荀慧控製和束縛的見證。

“我倒希望你跟田星一樣,愛容易,忘也容易。”齊敏再思及從前,顯得有些無力,“陰鬱和執念…讓你如同地溝裏的老鼠。”

地溝裏的老鼠…

自己的媽媽就這麽用一種輕輕的口吻、用這幾個代表著卑下的字眼形容著他。

荀齊怔了一怔,然而就是一瞬。

他習慣了,他沒事。

他沒有表現出憤怒,他什麽話都沒說。

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他們的關係向來如此。

齊敏此時也許也是同樣的感覺,她有些頹然地拿起自己的手包走向門口。立在門口,她回頭望了一眼,隻見荀齊走向酒櫃,胡亂取出一瓶,拿出一隻杯子為自己倒滿。

齊敏的眼睛裏冷冷的,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荀齊在酒中不可自控地跌入回憶當中,他記得,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這些往事。越長越大的年紀帶來越來越能自如掌控的人生,他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人的孩童時期不過短短數十載,在一生的長河當中並不能占主導地位,盡管…那個時候的孤獨和不安仍然曆曆在目,但是他一定不允許讓這些影響他現在的人生質量。

說起父母,盤旋在荀齊腦海當中的一定不會是什麽和美的畫麵。爭吵、叫勁,沒完沒了。荀齊不明白為什麽他們不肯幹脆放棄共同生活,相反,卻總是樂此不疲地用自己的青春去蹉跎對方的人生。

盡管如此,荀齊卻一直記得,爸爸媽媽第一次在他的內心世界留下的剪影圖像,沒有尖刻的言語,也並不是冰冷的表情。

小孩子的記憶具體是從幾歲開始?沒有人能夠果斷地說出來。隻道,當你長成大人以後,總有小時候發生的那麽一兩個場景或一兩件事在你的腦海當中深深地紮根,它們離你那麽久遠,然而卻又是那麽地清晰。這些畫麵是從虛無當中走出來的獨幕劇,沒有起因、沒有結局,也不需要跟生活連貫。

荀齊仍記得那個午後,他的媽媽在家裏的練習室裏一遍又一遍地敲擊出和諧動聽的樂章。那個時候,荀齊還不知道那種樂器叫鋼琴。

那一天,保姆正在給他烤蛋糕,他便一個人跑來跑去,直到來到了那個不斷傳來悅耳聲音的房間。房間的門關著,小小的荀齊還沒學會開門,於是他照著保姆平常的動作,一遍遍地踮起腳尖試圖探尋門後的世界。

也許是他因為不肯放棄而一次次製造出來的動靜終於驚動了門後的人,正當荀齊再一次努力地踮著腳憋得滿臉通紅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裏麵的人荀齊再熟悉不過了,他已經叫了她4年的媽媽。

打開的門和房間裏的窗戶形成了通風,媽媽美麗的長發就這麽飄散開來,潔白的衣裙頓時隨風飛揚,遮住了荀齊的臉。

4歲的小男孩立時感覺到了衣物柔軟的觸感,隨之而來的還有臉蛋上微微的癢意。這倒像是個有趣的遊戲,於是他吃吃地笑了開來,伸手捉住媽媽的裙擺,抬頭朝她看,眼睛裏寫著的赫然是再來一次的請求。

他看到媽媽低下身子,頸間的一抹亮意閃過小荀齊的雙眼,他依稀記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媽媽佩戴著的那個圖案,像是四片小小的葉子聚攏在一起的模樣,他覺得好漂亮…好漂亮。

“媽媽…”荀齊眉眼笑彎彎,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媽媽脖子上的那個漂亮的吊墜,可是手還沒有碰到,媽媽已然抬起了身子。

她隻是對他笑了笑,隨即叫來了保姆將他帶走。

保姆對荀齊說,媽媽正在工作,荀齊要做個好孩子,不能去打擾她,說著遞給了他一個熱騰騰香噴噴的蛋糕。然而荀齊不知道為什麽,心思全然不在蛋糕上,他多麽想再一次走到那個房間的門前,等待著媽媽打開門,等待著不期而至的風,等待著媽媽的微笑。

後來自己究竟有沒有再偷偷跑過去,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覺得從那之後,他的記憶係統仿佛才開始啟動,一些零零落落的片段才開始真正地被儲存,隻是,他再也沒有那樣的幸運去重遇那種美好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