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免費:方戈傳

他出生那天,躺在恒溫的玻璃育嬰箱裏,如同一件奢侈品被層層保鏢圍著送上專機,飛往德國。那個生下他的可憐女人,未來得及看他一眼,也再沒機會看他一眼。

小孩兒總會問,我從哪兒來?幸福的父母們,或狠心說撿來得,或玩笑說石頭變得。

他從不問,他被灌輸的知識體係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自小受到的精英教育本就是冷血無情的,如果其他孩子是兩性‘交’配的產物,結緣於愛情、婚姻或者一夜春風,他隻不過是冰冷試管的結果,所謂科學的誕生。孕育他的那副身體,在拿了一筆不小的報酬後,就已經失去了見他的機會;而父親這個角色,從來不存在。

英明的家族創立者通過科學手段,使得方氏香火永不斷絕。

家族永遠的規則,淘汰弱者。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至少有三個人,同父異母的三個人也來到這個世界。隻是第一天,他們就被自己所淘汰。精準的機械篩選,全方位的測試,得出一個殘忍的結果。他是最好的,最合適的。

他甚至能夠想象,祖父當時臉上滿意的笑容。

有一行字,就掛在自己的書房,從出生那一天就掛在那裏,是祖父為自己起名時親筆所書。

“能執幹戈以衛社稷。——《禮·檀弓下》”

這是他最早認識的漢字,他的名字是——方戈。

自出生始,他就是方氏培養的最鋒利的戈,可用可棄。

暈染黑漆的圓木桌上,擺著細長白淨的花瓶,瓶身上描著一位仕女纖細的背影,輕紗下曼妙的身姿若隱若現。

“貝利夫人,這是從中國帶給您的禮物。”八歲的方戈機械地說著祖父交代的台詞,並未發覺這位年近百歲的婦人那碧綠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貝利夫人艱難地吐出幾個漢字:“這……真的,是真的……親愛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哦……上帝……”

方戈低下頭,他真怕貝利夫人多問些什麽,他真的不知道。

“東方的女人……”顯然貝利夫人對這瓶子愛不釋手,對著個八歲的孩子激動道“親愛的,她究竟代表什麽?”

方戈搖搖頭,小聲用德語說道:“對不起。”

城堡式別墅的大廳,跪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明亮的大理石倒映出纖細的工筆仕女圖,方戈麵色蒼白緊緊地攥著拳頭,大顆的汗珠接連不斷地打在大理石上,晶瑩剔透。身側躺著斷成兩截兒的拐杖。

“少爺還小……”八年了,管家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斯特先生”老爺子濃眉一皺,一腳踢開拐杖,“方戈不能輸在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上麵,你說呢?讓家庭醫生過來,若是今天站不起來,往後也不用站起來了。”

看著祖父遠去的背影,方戈頓時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斯特先生驚慌地抱起他:“上帝啊……我有罪……”

八歲那年的事情,方戈永遠不會忘記。

那一年,盡管貝利夫人百般請求,方老爺子也沒有把仕女瓶送給她。那個瓶子一直被放在方戈的臥室裏。每一次見到,他的腿都會隱隱作痛,家庭醫生說這隻是心理作用。

“斯特,我不會犯錯。”

“少爺……”

“尤其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上麵。”

“是,少爺。”

八歲那年因為一句“對不起”他斷了一條腿,這一年他十八歲。十年的時間,他徹底改變。

拒絕一個善良執著的女孩兒的唯一方式,就是和另一個女人上床;每一次實驗失敗的結果就是連軸十幾天呆在實驗室裏;所有人類會的東西他都要一樣一樣地學好,與興趣無關;不能在任何人麵前放縱下來,更不能和誰有什麽個人聯係……方戈的人生沒有“對不起”,也從未聽誰說過“沒關係”。

錢是什麽?

手指在屏幕上輕輕滑動,十億百億的單子整整齊齊摞在他的辦公桌上;拿著成本不到五毛的簽字筆,看心情在壹後麵寫幾個零;幸福的人在追星,他在砸錢造星;偶爾活動一番,軍火毒品毫無阻礙的流通……但是,錢到底是什麽?他生在一個錢能生權的時代,觀望著每一個不是自己的人。很無趣,他討厭無趣。

所以他生趣,硬生。夜不眠的party,日不休的玩弄資本。世界上隨便哪個人,都活的比他好。因為他隻有肉體,沒有靈魂。

他羨慕那些看起來拙劣的富二代;他羨慕那些窮的乞討的流浪者;甚至他羨慕目不識丁的街頭傻子。但是,憑什麽!他們有什麽值得羨慕?他扼殺掉所有的想法,活成武器的樣子,來對付敵人。

“方總,這批貨卡在東南亞了,是lay的人。”

方戈跪在吊唁的靈堂裏,這靈堂是他設的。目光空洞,他們做的真好。在這世上他唯一的樂趣被殺死了,他唯一的希望被殺死了。二十多年,如果說方戈的人生有意外,那這個意外就是他的博士生導師。他在實驗室,找到了超越一切的樂趣。

現在,這個樂趣被殺死了。他們可以殺死自己,但是怎麽能殺死他的樂趣,他的意外。“方總,德國出新聞了。實驗室的爆炸歸咎於實驗失誤……全部的科學家和實習生,無一幸免。”

“清剿計劃。”方戈輕輕地說了四個字,“lay要活的。”

東南亞黑幫大洗牌,背後是血淋淋的代價。方氏捐助一個億重建爆炸實驗室,與此同時方氏資本退出歐洲市場,進軍美國和日本。LA最大的賭場裏,多了很多東方麵孔。

他的人生沒有樂趣了,他再也不會踏上歐洲的土地。

他消除了自己的博士學籍,專心致誌地玩起人生遊戲。男人是不是都要有抱負?很抱歉他沒有,一丁點都沒有。他唯獨感興趣的東西就是危險,越是危險越是刺激。

即使有一天他死了,

沒關係,

他那後天選擇的優良基因,

已存活於世界各地的育嬰箱裏,

隻待檢閱。

屆時無論是刀也好,

劍也罷,

他都會像方戈一樣,

成為打敗敵人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