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5章
“你是說這塊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下意識地就走到這裏來了。”
“那時的洪水很可怕。”彌川輕聲說,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記得了嗎?”
穆棱依舊愣愣地搖頭,可是奇怪的是,僅僅是因為她說的這幾個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時一馬平川般的河水。伊闕呢?那時沒有伊闕嗎?
“……工匠以觀音像祭神,闕開,水止……”安清夜艱難地辨認著石碑上的字跡,皺眉道,“這裏說的觀音像就是我們試著複原的那尊嗎?”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彌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為什麽對那尊觀音念念不忘?”
穆棱茫然搖頭,彌川輕聲歎了口氣:“因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
穆棱聞言駭然而笑,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怎麽讓你相信,可這是真的。”彌川有些疲倦地說,“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個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穆棱的臉色漸漸凝肅,沒有再否認。
“我們去裏邊看看吧,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麽。”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著彌川的手往小廟裏走去。
陰冷濕暗的殿堂上甚至連神像都沒了,瓦片往下滲著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撲棱著翅膀飛過,這裏仿佛已百年無人踏足。
彌川繞到最裏邊,用電筒照亮了牆壁,看見水漬斑斑的牆上邊一道深一道淺的,不知是什麽。
“像是壁畫。”安清夜冷靜地開口,“可惜年代太過久遠,早已看不出畫了什麽。”
“既然是人虔誠地畫上去的,就能看到。”彌川輕聲說,“讓我試試。”
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剛才那個神情溫和的年輕人將我從水邊救起來,我身上便忽然帶了些許靈力,竟能讓我片刻之間化身成人形……可惜隻是片刻,現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這麽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長在石壁上挺可憐的……”有人走過來,邊走邊在念叨,“種在咱家院子裏多好,不會叫人采了去……”
就這樣,我從石壁上被老奶奶帶回了家,種在院子裏度過了三年時光,亦積蓄起了一點點靈力。隻是天降橫禍,甚少有洪災泛濫的伊水忽然間暴漲,老奶奶的兒子被洪水卷走了,我聽見她老人家抱著孫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這裏地勢頗高,老奶奶暫時不會有事,可是眼看這洪水一日日地猛漲,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這麽下去,可怎麽辦呢?
“聽說水神神諭了嗎?他要我們找的那個姑娘……唉……去哪裏找啊?”
“神諭可不是讓我們去找個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師傅已經開工了,就在萬佛洞旁的南壁上,說是若能讓水神滿意,這災禍便能消了。”
“是嗎?”
我聽過朱師傅的名字,他是這方圓百裏頂頂厲害的雕刻師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開鑿的。
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順利,能讓那位暴躁的水神滿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點靈力,元神飄散到了萬佛洞邊。
工匠們還未收工,我一眼便認出了白須飄飄的朱師傅。
“身子是鑿好了,按照水神的諭旨,她應當是斜斜墜著發髻,眼角處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該當是什麽樣?”
“再雕不出來,可趕不及了啊……”
工匠們唉聲歎氣了一會兒,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絲元魂飄散著,卻有些發怔。斜墜發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樣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經幻化出的衣飾啊!
難道水神要的雕像,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腳下的伊水依舊在暴漲,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還在壓低聲音抽泣……我忽然下定決心--婆婆照顧我三年,我必然要回報於她。
在柔軟的泥土中生長慣了,一夜之間要在堅硬的岩層中生根發芽,可真痛啊!
我顫顫巍巍地在石像的臉部鑽出第一枝莖葉,然後是第二枝……直到確信石像上已經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狀。
“師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聽到工匠們驚詫的議論聲,“石像中長出了青草!”
“師父,這是什麽?”
“這是懷生,大家夥平日裏都管它叫地黃。”
我看見朱師傅靠近過來,仔細地端詳我,倏爾跪了下來,喃喃地說:“一定是神靈相助,這分明是兩片唇啊!”
石匠們也跪倒下來,虔誠祈禱,然後拿起鑿子,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痕跡,鑿刻出了唇的形狀。
那是難以言喻的痛楚。
渾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細細地敲打,綠色的汁液滲透在石塊中,元神幾次被敲散,我痛得差點暈過去,但是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咬牙堅持著!
嘴唇之後是鼻子、眼睛、額角……一天又一天,當雕像的五官漸漸清晰,我知道,隻剩下最後一處了。
眼角的小痣。
那天晚上,在元神飛去萬佛洞前,我特意去屋裏看了婆婆一眼。
她抱著小孫子,一邊哄他入睡,一邊喃喃自語道:“唉,後院的懷生也不知怎麽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聽到這些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到了萬佛洞,用盡僅剩的靈力,我從石縫中鑽出來,顫顫巍巍的,綻開那一點嫣紅的花--這是我留給這個世間最後的東西,帶著小小的心願,隻盼能除去世間一切苦厄。
萬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們用近乎虔誠的目光看著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盛開。
老人握緊了石錘和鐵釘,對準了我,重重地敲擊下來。
天崩地裂的瞬間,我閉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會有淚滴呢?
彌川猛然間驚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那樣小小的植物,卻那麽堅強柔韌,甚至直到現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隱隱流動著溫暖和愛……她怔忡許久,伸手去觸摸第二幅壁畫。
像成之後,石匠們匍匐著退開了,心中皆默默祈禱,隻盼水神能滿意。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時候便知道,這就是她。
可是為什麽空氣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氣,又像是生命的眷戀,卻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攏不住,隻能悵然地看她消逝?
水神看著少女鮮活的容顏,伸手過去,觸到的卻是冰涼堅硬的石壁。
他踉蹌著後退數步,指尖有一絲淡粉的色澤,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後的汁液。
忽然間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是當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經被釘入了這石像中,元神散盡。
這一切,豈非又是徒然?
不知過了多久,虛無中忽然傳來了天帝的聲音:“水神,你鍾情的那女子,不過是一株野草的幻象。萬物本就虛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嗎?”
年輕的水神怔怔地看著那尊柔美清麗的雕像,心下大慟。
若不是這絲魔障執著,他也不會害這世上眾生流離失所,更不會害她粉身碎骨。
良久,天帝以為他已然幡然醒悟時,水神卻輕輕抬手,又一次觸摸過雕像的臉頰。
“因我情之所鍾,累及天下蒼生,更讓她魂飛魄散……如今息文並無他求,我自願脫去仙籍,重入輪回。”他淡然答道。
“你……還是執迷不悟嗎?”天帝歎息道,“你可知若成為凡人,輪回渡劫,你將無法見到她,注定十世輾轉不安?”
水神指尖輕移,溫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這十世無法見得她容顏,心中卻牽掛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願。隻盼十世之後,能與她重逢。”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幾乎是瞬間,龍門山山頂那座專為水神修築的神廟壁上,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慢慢鐫畫。
懷生……或許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再見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伊水兩岸的龍門山、香山轟隆隆地開始移動,如同兩扇門,鎖住了巨大的洪流。
伊闕終成。
洪水消退。
多日未見的陽光從厚重的雲層中交疊射出,而濕漉漉的石壁上,間或有綠意在萌發,明明是普通不過的小小花蕊,卻明媚動人。
“師父,這尊觀音像的淨瓶還空著呢。”
須發皆白的老人沉默地上前,一鑿一刻,淨瓶中清花宛然。
五
穆棱站在壁畫前,靜靜地看著牆壁,像是被法術定住了身子,一動不動,唯有臉上的表情,卻是悲欣交集。
破舊的屋頂還有雨水滲透下來,滴滴答答間,時光分秒流逝。他終於轉過身,失魂落魄般看著彌川:“我想起了一些事……可是她的臉……我始終記不起來。”
彌川的目光中漸漸浮起了一絲同情,當年他親手抹去她的五官,卻埋藏下一顆種子,生生世世,他一直在心底深處生根糾纏。
她低聲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安清夜。
他靜靜地聽著,明秀狹長的雙目看著穆棱的側影,雨落如注間,分外寂寥。
“安清夜,到現在為止,已經過了幾世?”彌川輕聲問。
安清夜薄唇微微一動,無限歎息:“第九世……”
“那他還得等一世?”彌川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下,茫然地問,“沒有辦法補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