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2章

他仿佛沒有看到他們,伸出纖長的手指,指著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語:“知道這些是什麽嗎?是仇人。”

彌川的聲音微微發顫:“真是你把那些人燒製進了瓷器?”

“但凡瑤裏的製瓷大師,無一能逃脫這宿命……那是他們欠我的!”昊仲南仰頭大笑起來,“煉進瓷器有什麽不好?你看它們在這裏,千年不改,萬年長存。”

彌川氣得渾身發抖:“為什麽?羅嘉她什麽都沒做過!”

昊仲南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神色複又平靜下來,依舊恢複成了那個俊美倨傲的少年,隻是微微抬了下頜,將側臉埋進了陰影中。這麽多年的時光,或許,堅強如他,亦需要傾訴的對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鎮設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燒製,製品專供皇室和達官貴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樞密府下文,要景德鎮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別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溫潤不透’,並限時一年。若燒製不成,朝廷的刑罰是極嚴苛的。鎮上人心惶惶。那時我師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為此憂心操勞,卻因難以掌控爐溫,每每鍛造失敗。

“我聽聞北方滄州定窯善於製白瓷,便告別師父與師妹阿嬋,獨自前去尋找燒製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統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發難平。到了滄州,我四處尋找製瓷的師父,大家鑽研琢磨良久,還是不得其法。

那個晚上,我輾轉難眠,獨自去爐窯查看爐溫。偶然之下,竟見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擔心什麽,便篤定地告訴了我一個古法,用這種方法燒製,不僅這種白色瓷器一定能燒成,到時整個景德鎮都會無恙,朝廷的統治也絕不會長久。

“我花了三個月時間,就地煉製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將這瓷器包裝好,送回了瑤裏。

“可是當我回到這裏,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阿嬋死了,師父瘋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尋找製瓷之法的時候,他們以為樞府瓷製造無望,竟想了一個邪門法術--血煉--在瑤裏珠山下,造型如女體的火窯,並以處子之血輔以燒製,可以煉成千古奇珍,釉裏紅瓷器。

“瓷業工會的人背著師父,秘密商議後決定,假若鍛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難得的釉裏紅為貢品,期冀獲得朝廷的原宥。

“那個晚上,他們不顧師父的苦苦哀求,當著師父的麵,將阿嬋扔進了火窯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開窯燒火,製出了一隻釉裏紅茶盞。”

彌川聽得心驚膽戰,她分明記得在茶館裏聽到的那個故事不是這樣的啊……勇於犧牲的少女,竟然是最無辜的受害人!而故事裏天賦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處心積慮要複仇的人!

她看著麵容扭曲的少年,啞聲問:“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煉進了樞府瓷中?”

昊仲南自懷中掏出了一隻薄如蛋殼、流光溢彩的釉裏紅茶盞,放在掌心,珍重地細細摩挲著:“事已如此,我也無力回天。但是我要為師父和阿嬋報仇!我以魂煉術將仇人的魂魄鎖入這些瓷器中,讓他們日夜煎熬,卻不得逃脫。”

“這幾百年間,阿嬋在裏邊受盡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將那隻釉裏紅茶盞放入口袋,帶著極溫和的笑,說道,“幸好,我找回了這盞釉裏紅茶盞,不久之後,我就能見到她了。”

“那羅嘉呢?”彌川咬牙道,“她什麽都不知道!”

“那個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纏著我,一直誇我的釉彩畫得好。那麽,我當然應該送她進那裏麵看看……釉彩的世界。”

彌川大怒:“你這個瘋子!把她還回來!”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經退出門處。

木門後還隱蔽著一道石門,這時重重地關上了,他的聲音遙遙傳來:“別急,很快你們也會永遠留在這裏了。”

彌川與安清夜對視一眼,臉色均是一變:他們是在一個窯體中!

昊仲南想將他們煉入瓷器!

周遭的牆壁厚實異常,石門嚴嚴實實。彌川俯身摸了摸羅嘉的臉,她的體溫越來越低,唇色也越來越蒼白,整個人似是搖搖欲墜。

而這個石室卻是相反,溫度越來越高,彌川隻覺得臉頰、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這次我們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彌川索性坐了下來,喃喃地說,“抱歉,是我連累你了。”

安清夜沒回頭,還在尋找出口,聲音清涼沉穩:“別胡說。”

生死一線,他卻並未怪她,這讓彌川心中微安,她想隨便說些什麽,便打破沉默:“我們也會像那些工匠一樣嗎?死前受盡折磨,被活活燒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邊,輕聲說:“我覺得有些奇怪。”

“什麽?”

“他剛才說,他很快就能見到阿嬋了……”安清夜沉思著說,“阿嬋被煉入了釉裏紅茶盞中,怎麽見呢?”

“是啊,怎麽見呢?”彌川喃喃地重複了一句,高溫烤得她腦袋都快裂開了,身上每一寸皮膚仿佛都皴裂開來,她覺得自己昏昏沉沉的,隻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畫一幅釉彩屏風。”彌川低低地說,“那幅畫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圖》一樣。”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來,走到羅嘉的身邊,探了探她的鼻息。

“彌川,你朋友的症狀……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樣。”他漸漸明白過來,“他是在注魂!”

“什麽?”

魂魄……瓷畫……羅嘉……

安清夜猛然間醒悟過來:“昊仲南,這七百多年來,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幫你注魂嗎?我可以幫你。”

熱浪之中,他的聲音仿佛能讓一切力量平靜下來。

少年的聲音劈波斬浪,異常清晰:“你說什麽?”

“你的終極目的並不是魂煉--而是注魂!你想要將自己與阿嬋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燒製的瓷畫中,否則你就不會蹉跎數百年,還要用無辜的少女來實驗了。”

熱焰似乎在漸漸消退。

“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注魂和魂煉不同。魂煉就像是這些樞府瓷中的工匠,你將他們熔進瓷器,隻是想折磨他們。”安清夜強忍住內心焦慮,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將魂魄保持完整無缺。你不是想和阿嬋在瓷畫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嗎?現在隻是將羅嘉的魂魄注入你親手畫製、煉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難,何況你的下一個目標是釉裏紅中阿嬋的魂魄!”

“夠了。”昊仲南低喝道。

安清夜長長舒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猜對了:“昊仲南,讓我來幫你。”

良久,石門緩緩打開,一陣涼風倏然卷進來。

那道人影異常孤單:“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彌川悄悄握緊了安清夜的手:“你真的能幫他?”

安清夜向她微微一笑,神色間盡是從容篤定:“放心。”

最終還是離開了古窯。是夜,在客棧的露天庭院裏,安清夜看著那幅精致的瓷屏風,鄭重地問:“你想清楚了嗎?我會將你和阿嬋的魂魄導入瓷屏風中,一旦開始,便不可逆轉了。”

昊仲南抬起頭,發絲落在眉梢,眼神清亮,神色溫柔:“想了七百二十八年,我畫這個屏風,亦用了近百年,怎麽還會不清楚?”

安清夜微微抿唇,仿佛是歎息:“好吧。這幅畫屏我會好好看護,絕不讓人毀壞。你們……在那裏,可以安心。”

昊仲南微微笑了笑:“謝謝。”

“在你去那裏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彌川開口的時候,幾乎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什麽?”

“那些被困在樞府瓷中的魂魄,你可以放了他們嗎?”她小聲說,“快一千年了,夠了。”

快一千年了,世事起伏,朝代變幻,還有什麽放不下呢?

昊仲南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安清夜的尾戒中蒸騰起兩道銀線,分別觸向釉裏紅茶盞和昊仲南,最終又輕柔地匯聚在一起,轉向那尊瓷畫屏風。

涼夜漫漫,昊仲南周圍卻是一片晶亮,仿佛螢火之光,銀輝漫天。瓷屏風上的釉彩光華四溢,像是霓虹,因為導入了生命而鮮活起來。

空氣中有晶晶亮的碎片,或許那是昊仲南的記憶吧……

這個時候,他又在想些什麽呢?或許會因為即將到來的重逢而感到滿足吧。彌川望向他,他俊美的臉上似是滿足,又似是感慨,卻始終柔和--終究還是美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昊仲南的身子漸漸變成了透明。

白露未晞,一滴春雨落下來,滴在他的肩上--這樣微小的力道,就使他的身子碎開了,如同瓷器一般,散成齏粉,再也尋摸不見。

彌川低低驚呼了一聲。空落落的庭院裏,傳來清脆的啪的一聲,一枚小小的吊墜落了下來。

是他戴著的那個鎖形的掛墜,瓷質的,觸手清涼,亦是那一年阿嬋親手做的同心鎖……

彌川有些欷歔。這個夜晚,這樣靜謐,殘缺,卻又美妙。

身後猛然間發出轟的一聲,緊接著火焰衝天而起,竟是千年窯火重開--甬道盡頭那扇門緩緩合上了,裏邊的一切大約終會焚毀。

昊仲南用最直接的方式,釋放了那些被苦苦折磨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