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沒想到裴照還真的會吹篳篥,並且吹得好極了。篳篥樂聲本就哀婉,那鐵笛樂聲卻是激越,兩樣樂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篳篥和著鐵笛,後來漸漸卻是那波斯胡人的鐵笛和著裴照的篳篥。曲調由婉轉轉向激昂,如同玉門關外,但見大漠荒煙,遠處隱隱傳來駝鈴聲聲,一隊駝隊出現在沙丘之上。駝鈴聲漸搖漸近,漸漸密集大作,突然之間雄關洞開,千軍萬馬搖旌列陣,呐喊聲、馬蹄聲、鐵甲撞擊聲、風聲、呼喝聲……無數聲音和成樂章,鋪天蓋地般襲卷而至,隨著樂聲節拍越來越快,米羅亦越舞越快,飛旋似一隻金色的蛾子,繞得我眼花繚亂。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隻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卷起的塵沙滾滾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隻鷹似乎已經飛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裏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鷹翅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直飄落到雪蓮之前。那根鷹羽落在雪中,風卷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萬裏風沙,終靜止於這雪山之巔……

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裏靜得連外麵簷頭滴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來,說:“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來,有人斟了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盡了,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隻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拭淨了,然後遞還給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然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帶回的樂器中有篳篥,我幼時得閑,曾經自己學著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是驍騎將軍裴況。我阿爹和他有過交手,誇他真正會領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謬讚。”

我說道:“我阿爹可不隨便誇人,他誇你父親,那是因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說“是”,我就覺得無趣起來。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兒來,曲調哀傷婉轉,極為動人。米羅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們並不能聽懂,她便用那大舌頭的中原官話,輕聲唱給我們聽。原來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湯湯,離我故鄉,月圓又缺,故鄉不見。其星熠熠,離我故土,星河燦爛,故土難返。其風和和,吹我故壤,其日麗麗,照我故園。知兮知兮葬我何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隨著米羅唱了幾句,忍不住黯然,聽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傷,不覺又飲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頷首,說道:“思鄉之情,人盡有之。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鄉,卻為何不回家去呢?”

我歎了口氣:“這世上並不是人人同你一般,從生下來就不用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背井離鄉,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會兒,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飲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見裴照似乎很詫異地瞧著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說道:“別將我想得太能幹,其實我一共就會背三句詩,這是其中的一句。”

他終於笑起來。

米羅賣的酒果然厲害,我飲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時候都有點兒腳下發虛,像踩在沙漠的積雪上一般。雨還在下,天色漸漸向晚,遠處朦朧地騰起團團淡白的雨霧,將漠漠城郭裏的十萬參差人家,運河兩岸的畫橋水閣,全都籠進水霧雨意裏。風吹著雨絲點點拂在我滾燙的麵頰上,頓時覺得清涼舒適。我伸出手來接著琉璃絲似的細雨,雨落在手心,有輕啄般的微癢。遠處人家一盞盞的燈,依稀錯落地亮起來,那些街市旁的酒樓茶肆,也盡皆明亮起來。而運河上的河船,也掛起一串串紅燈籠,照著船上人家做飯的炊煙,嫋嫋飄散在雨霧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畫,我們西涼的畫師再有能耐,也想像不出來這樣的畫,這樣的繁華,這樣的溫潤,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顧的仙城。這裏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熱鬧的都會,萬國來朝,萬民欽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涼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西涼。

裴照一直將我們送到東宮的側門邊,看著我們隱入門內,他才離去。我覺得自己酒意沉突,這時候酒勁都翻上來了,忍不住惡心想吐。阿渡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我們在花園裏蹲了好一會兒,被風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進殿門,我就傻了,因為永娘正等在那裏。她見著我,也不責備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責備我渾身酒氣,更不責備我又穿男裝,隻是沉著一張臉,問道:“太子妃可知,宮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問:“出了什麽事?”

“緒娘的孩子沒有了。”

我嚇了一跳,永娘臉上還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隻是說道:“奴婢擅自作主,已經遣人去宮中撫慰緒娘。但是皇後隻怕要傳太子妃入宮問話。”

我覺得不解:“皇後要問我什麽?”

“中宮之主乃是皇後,凡是後宮出了事,自然由皇後做主。東宮內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現在東宮內廷出了事,皇後自然要問過太子妃。”

我都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緒娘,要問我什麽啊?

可是永娘說的話從來有根有據,她說皇後要問我,那麽皇後肯定會派人來傳召我。現在我這副樣子,怎麽去見皇後?我急得直跳腳:“快!快!我要洗澡!再給我煎一碗濃濃的醒酒湯!”

宮娥們連忙替我預備,我從來沒這麽性急地衝進浴室,看著熱水預備齊了,便立時跳進浴桶,將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著我亂了陣腳,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時謹守宮規,怎麽會弄到臨時抱佛腳?”

“臨時抱佛腳”這句話真妙,我從來沒覺得永娘說話這麽有趣。我說道:“那些勞什子宮規,天天守著可要把人悶煞,臨時抱佛腳就臨時抱佛腳,佛祖啊他會看顧我的。”

永娘還板著一張臉,可是我知道她已經要忍不住笑了,於是從浴桶中伸出濕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說些好話,我先謝過你就是!”

“阿彌陀佛!佛祖豈是能用來說笑的!”永娘雙掌合十,“真是罪過罪過!”她雖然嘴上這樣說,可是早繃不住笑了,親自接過宮娥送上的醒酒湯,“快些喝了,涼了更酸。”

醒酒湯確實好酸,我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裳,等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剛剛重新梳好發髻,還沒有換上釵鈿禮服,皇後遣來的女官就已經到了東宮正門。

我叫永娘聞聞,我身上還有沒有酒氣。永娘很仔細地聞了聞,又替我多多地噴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裏放一顆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後果然吐氣如蘭,頗有奇效。

此次皇後是宣召李承鄞和我兩人。

我好多天沒見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因為要入宮去,所以他戴著進德冠,九琪,加金飾,穿著常服。不過他瞧也沒瞧我一眼,就徑自上了輦車。

見到皇後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緒娘突然腹痛,禦醫診斷為誤食催產之物。皇後便將所有侍候緒娘的人全都扣押起來,然後所有食物飲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嚴審。最後終於查出是在粟飯之中投了藥,硬把胎兒給打下來了。皇後自然震怒,下令嚴審,終於有宮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罰,供認說是受人指使。

皇後的聲音仍舊溫和從容:“我將緒娘接到宮裏來,就是擔心她們母子有什麽閃失,畢竟這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沒想到竟然就在宮裏,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被暗算,我朝百餘年來,簡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

她雖然語氣溫和,可是用詞嚴厲,我從來沒聽過皇後這樣說話,不由得大氣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樣,屏息靜氣。皇後道:“你們曉得,那宮人招供,是誰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卻沒有看我,隻淡淡地道:“兒臣不知。”

皇後便命女官:“將口供念給太子、太子妃聽。”

那女官念起宮人的口供,我聽著聽著就懵了,又聽了幾句,便忍不住打斷:“皇後,這事不是我幹的!我可沒讓人買通了她,給緒娘下藥。”

皇後淡淡地道:“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要說不是你幹的,可得有證據。”

我簡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說:“那我為什麽要害她呢?我都不認識她,從前也沒見過她,再說她住在宮裏,我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簡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這樣誣陷。

皇後問李承鄞:“鄞兒,你怎麽看?”

李承鄞終於瞧了我一眼,然後跪下:“但憑母後聖斷。”

皇後道:“太子妃雖然身份不同,又是西涼的公主,但一時糊塗做出這樣的事來,似乎不宜再主持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