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三章
司機將守守一直送到了家,守守很沉默地直接上樓去,母親還在瑞士沒有回來,家裏冷冷清清的。宋阿姨從後麵進來,隻看到她已經走上樓梯了,於是問:“守守你回來了?晚上想吃什麽?”
守守沒有回頭,站在樓梯上停了一停,才說:“我不在家吃。”
她換了件衣服就下樓來,宋阿姨又隻看到她匆匆的背影,於是問:“守守你出去啊?要不要叫司機送你?”
“不用了,南方馬上就到了,他來接我。”
“噢。”
她一直走出了大門,車道幽深漫長,她走了很久才走到馬路邊,又順著馬路走了很久,才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地鐵站。”
“小姐,哪個地鐵站?”
“最近的地鐵站。”
“小姐,您下車吧,往前走兩百米就是,看到了沒有,那個像碉堡的。”
她覺得有點好笑:“師傅,謝謝您。”
“不用!”
她還從未乘過這城市的地鐵,上次搭地鐵還是在倫敦跟江西一塊兒。幸好示意圖標誌明顯,她順利到達要去的地方,既沒坐過站,也沒坐反方向。
出了地鐵站再打的,終於找著那條街,整條街全是一色的小店,門麵都不大,看起來也都差不多,但走進去大有乾坤,從天到地的牆上架子上五花八門,什麽樣的東西都有,好多守守都不知道是幹嗎用的。她像上次來一樣覺得眼花繚亂,這樣一路走一路找,還沒找著記憶中的那家店。最後終於又踏進一家,店主迎上來打招呼:“姑娘,買裝備?”
店主隻有三十多歲,卻滿臉胡子,亂蓬蓬看起來像野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像野人了:“看上什麽了?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介紹?”
守守見著這大胡子就想起來了,就是這家店,她還記得這店主姓胡。因為上次易長寧帶她來的時候,聽這店主自我介紹說姓胡,還悄悄跟她開過玩笑:“覺不覺得他像金庸筆下的胡一刀?”
所以她稱呼了一聲:“胡老板。”
“呦,你是熟客介紹來的?”胡老板搔了搔頭發,“看來又得打折了。來,告訴大哥,你想去幹嗎?是爬珠峰呢,還是漂金沙江?是上拉薩呢,還是下墨脫?是想去看三江並流呢,還是去看黃河第一灣?”
“其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徒步?”大胡子咧著嘴笑,“你新驢友吧?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入門裝備。”
大胡子其實很熱心腸,教給她不少東西,更是替她配了一套既輕便又實用的裝備:“帳篷、防潮墊、睡袋、衝鋒衣、登山靴、水壺、手電、頭燈……”
守守沒想到需要這麽多東西,而且每一件都設計精細,必不可少。大胡子替她收拾進一個大背包,守守也覺得驚訝,吃喝拉撒睡的全部,竟然一個大背包就統統裝進去了。
大胡子往她背包裏又擱了幾袋能量餅幹:“你出發的時候去超市多買點巧克力之類的東西帶上,那玩藝兒補充熱量最好。”
守守已經去試衣間換了衣服,衝鋒衣穿上自己都覺得很精神,她背上背包,幸好沒有想像得那麽重,大胡子朝她翹起大拇指:“帥!”
她自己從窄窄的鏡子裏看,也覺得英姿颯爽。
先去超市買了巧克力和方便麵,然後直接打的去火車站。買了時間最早的一趟車的票,在候車室百無聊賴地等。候車室裏人很多,因為學生們快放寒假了,到處都排長隊,不少人用報紙墊在地上,就那樣席地而坐。她沒機會見識過這種場麵,真懷疑自己能不能擠上車。
事實上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檢票時她根本不用往前走,全是後麵人在推她,上車時也是,不知道怎麽就稀裏糊塗擠上去了,但沒有位子坐。
她生平第一次在列車上站了大半夜。火車奇慢無比,走走停停,她最開始站,後來腿發軟,於是坐在背包上,人又犯困,恨不得睡著。但滿車廂的人,嘰裏呱啦地說話,還有小孩子又哭又鬧,她疲憊地合著眼睛,苦苦地想,這麽小的孩子,為什麽父母偏要擠火車,聽說現在機票都打折了,飛來飛去多簡單,起碼不用受這份罪。
終於熬到下車,背著包踏上站台的一瞬間,她差點腿軟得邁不開步子。天早已經亮了,出了小站她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幸好帶著攻略。
攻略還是三年前打印的,不知道還能派上多少用場。那時候兩個人剛認識不久,他約她來徒步長城。她隻是小時候被長輩們帶去長城玩過,都是風景區。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徒步長城。易長寧告訴她,許多外國遊人專程來中國徒步長城,因為非景區段的長城十分壯美。
是真的非常累,雖然事先作過充分的準備。但那是她第一次走那麽遠的路,爬幾乎沒有路的山,而易長寧不停鼓勵她,她也非常有興致,兩個人走走停停,竟然差不多走完了預計的全程。
天色已近黃昏,餘下的行程已經不多,兩個人都腳步輕快。正在下山的時候,一隻鬆鼠突然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守守“呀”了一聲,滿心歡喜想要逮住它,易長寧叫:“別追!”她已經踩在一塊山石上,腳下一滑,幸得他及時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沒有滾下山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好險。”
易長寧說:“你真是糊塗膽大,都不看腳下是什麽地方!”
她這才覺得腳踝劇痛,他也覺察了:“腳扭到了?”蹲下來拉高她的褲腳,然後捏了捏她的腳踝,雖然他動作很輕,但她痛得幾乎要大叫。他說:“不知道骨頭怎麽樣。”他解下身上的背包,從裏麵拿了兩瓶水,塞進了衣兜,然後將背包往灌木叢上一扔,“我背你吧,咱們快點下山,找大夫。”
守守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因為之前兩人連牽手都很少:“那背包怎麽辦?再說你背著我怎麽往下走?”
“是你重要還是裝備重要?我背著你繞遠一點,從長城上繞過去,那邊是景點,有路下山。”他又好氣又好笑,“快點!夜裏山上有狼呢,我可不想背著你還被狼追。”
一提到狼,她嚇了一跳,立刻乖乖伏到他背上。
他背著她又往上爬,回到長城上,路好走了一些,隻不過要走得更遠。他溫熱的脊背,寬廣而可靠。
天色漸漸黑下來,路也很難走,他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她覺得擔心:“我可以下來走,不要緊的。”
他說:“不行,萬一傷到骨頭,可不是玩的。”開玩笑似的說,“我背著豬八戒,多難得的機會。”
她伏在他背上哧哧地笑。
落日非常美。
殘陽如血,灰色的長城似一條蜿蜒的巨龍,起伏在山脈間。夕陽將一切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他們一步步走在長城上,隻覺得天高野曠,四海無涯,而他們迎著落日走去,仿佛要走進那夕陽中去一般。
他們停下來休息,她的腳站不穩,隻好扶著他。他細心地擰開瓶蓋,才把水遞給她。
巨大的落日正緩緩沉沒於遠山之間,夕陽下他的臉龐被鍍上淡淡的金色。風很大,他問她:“冷不冷?”將衝鋒衣脫下來,披在她肩上。衣服上有一點他身上獨有的氣息,仿佛是薄荷的香氣,清涼而爽淡。
她渴極了,小口小口地抿著水,夕陽下她的臉飽滿似一朵蓮花,有一點嬌豔的緋紅,唇上還有晶瑩的水痕,仿佛盈盈的水露。
仿佛是蠱惑一般,他就那樣毫無預備地吻上她的唇。
守守似乎連呼吸都停頓了,隻餘他身上清涼的氣息,還有溫存的依戀。直到他戀戀不舍地移開嘴唇,她的眼中仍是迷蒙的驚羞。連多看他一眼似乎都成了很困難的事,整個人像是一塊炭,幾乎快要燃起來。
天完全黑下來,夜空更加漂亮,漸漸明亮的星子,堆積燦爛如銀,又亮又低,每一顆仿佛都觸手可及。
他告訴她:“我很小的時候,還在國內,看過一部電影,名字叫《霹靂貝貝》,裏麵的一群孩子跑到長城上去等宇宙人,星空特別美,所以我一直夢想來長城上看看星空是什麽樣子,這次終於看到了。”
她於是笑:“長城上沒有宇宙人,長城上隻有豬八戒。”
他也笑:“我就喜歡豬八戒,有什麽辦法。”
她將臉埋在他背上:“那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他說:“我不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了,哪裏講得清為什麽。”
是嗬,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就愛他,但愛了就是愛了,沒有道理,說不出理由。她不由得貼在他背上,聽他“咚咚”的心跳聲,她有些擔心地問:“你把裝備都扔了,我們又沒有東西吃,萬一真遇上狼怎麽辦?”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真要遇上狼啊,我就犧牲一下色相,說不定是條色狼,你就趕緊趁機跑唄。”
隻這一句話,她便覺得安心,有他在,她一定不會害怕的:“要是遇上一群狼了,那怎麽辦?”
伏在他背上,聽著他笑聲沉悶:“遇上一群狼了,我就唱歌。我們公司的員工說,我唱歌能把狼都給引來。到時候我就一邊唱歌一邊往前跑,把它們全引開。你不就安全了?”
她開懷大笑:“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你快唱一個給我聽。”
“不行!萬一真引來狼了怎麽辦?還是你唱吧,好不好?”
她一直記得,永遠都記得,在滿天燦爛的星光下,他背著她,而她在他耳邊唱著歌,兩個人走過星空下的長城。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天地茫茫,時空無垠。那天她唱了許多許多歌,從外婆小時候教她的《綠袖子》,到媽媽喜歡的《蘭花草》,還有學校裏學過的中文歌英文歌,甚至還有她唯一會的兩首法文歌。
唱到最後口幹舌燥,可是滿心歡喜,因為看到山腳下的人家燈光,仿佛滿天繁星一般,灼灼閃閃。他和她走了那麽遠,終於重新回到這世間來。
在回到村口之前,趁著小路上的黑暗,他飛快地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待會兒親不到了。”
這樣孩子氣,難得一見。她的臉在黑暗中發燙,低聲說:“以後你不許跟別人爬長城。”
他在黑暗中無聲微笑:“從今往後,我隻跟你一個人爬長城。”
後來,爬長城成了他與她之間的秘密,他想避開人親吻她的時候,總是低聲告訴她:“我想爬長城。”
那樣甜蜜,竟然都已經成了虛無縹緲的往事。
如今,她一個人去長城,看滿天星輝燦爛。
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也許她連看星星的幸運都沒有。
她在火車站外租了一輛麵包車,顛顛簸簸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山腳下的那個小山村。
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山上蜿蜒起伏,似一條灰色巨龍般的長城,沉默而亙古不變的曆史脊梁。既看不到首,亦看不到尾,順著山勢綿延,一直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村子裏有幾家客棧,這兩年爬長城已經成了熱門的徒步運動,村子裏的人見到背著登山包的她也見怪不怪,將去客棧的路指給她看。
她在客棧裏洗了個澡,出來後聞到飯菜香,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有吃過飯。
老板娘的手藝很不錯,給她炒了兩個菜,她吃得很香。老板娘陪她說話,好奇地問她:“姑娘,你真的打算一個人上長城?”
“嗯。”
“那你可別走遠了,從咱這兒上去的一段都是修過的,你走著看看也挺好的,再往前走遠了,一個姑娘家,可危險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呢……”
然後絮絮叨叨地跟她講,有哪些徒步者遇上過什麽危險,主要是野長城有許多地方沒有修繕,坍塌得厲害,所以很難攀登。
“阿姨,沒事,以前我來過一次,今天我隻是往前走走看看,不行我就折回來。”
其實她心裏也沒底,因為她沒有多少徒步經驗。背著包上了山,慢慢地順著長城往前走。
最開始一段長城很容易看得出來是修繕過的,寬闊平坦,跟八達嶺的長城差不多。天氣並不好,烏雲密布,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幸好沒有刮風。遊人寥寥,走了一段之後,終於遇上了一個大學生攝影團,七八個人,都背著大大的登山包,還帶著相機三角架,吵吵嚷嚷十分熱鬧。
她休息了一下又往前走,不久後這群學生就超過了她,朝她揮揮手:“嗨!”
她也揮揮手:“嗨!”
那群學生走得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起伏的城牆上。山勢開始陡峭,她專心致誌開始爬山,最開始沒有多少技巧,後來慢慢想起易長寧當初教她的一些經驗,知道怎麽樣能省力。終於登上一個山頭,站在敵樓上,頓時有種前所未有的霍然開朗。
天地蒼茫,隻有不斷延伸向前的城牆,一個山頭比一個山頭更高,一座敵樓比一座敵樓更險峻。她一路走著,並不覺得吃力,也不知道到底走出了多遠,反正經過了好幾個敵樓了,才停下來休息。她喝了一點兒水,站在敵樓上回頭望,隻見關山重重,暮色蒼茫,而山河無聲。仿佛天地之間,唯餘她一個人。
很孤獨,可是心胸反倒一片清明。
站得這樣高,極目望去,天與地宏大得令人深切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她繼續朝前走,路越來越窄,許多地方都已經崩塌,上坡的角度越來越陡,有一段城牆簡直近乎豎直垂懸,而且損毀得厲害,仿佛被誰拆成了一條廢磚堆,就那樣從山頭傾瀉著鋪下來。她隻好手足並用爬上去,剛剛爬到一半,臉上突然一涼,原來是下雪了。
萬點雪花被風卷過山間,整個天地頓時籠進白蒙蒙的雪簾中,無數片六角飛花落下來,蒼灰色的山脊在一點點變得淺白。天快黑了,她開始猶豫,回去是來不及了,也沒有可能。入夜後也許會結冰,她要趕緊想辦法把帳篷支起來,然後生火,最好是可以追上那群學生,跟他們在一起比較安全。
沒有退路,唯有希望盡快抵達下一個敵樓。她記得上次來時,見到不少保存相對完好的敵樓,可以供紮營用。她剛才經過的敵樓也有保存很好的,比老百姓家的房子可牢固許多,城磚厚得連風聲都聽不見。她把頭燈打開,一步步往前走,下雪路滑,她不習慣戴手套,總抓不牢城磚,她咬了咬牙,把手套摘下來,開始徒手摸索。
很冷,雪越下越大,而山勢越來越陡,她爬得越來越慢。
天終於黑下來,風越刮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無數冰冷的雪花飛打在她臉上,她開始覺得冷和餓。
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漸漸襲上心頭,或許她永遠沒辦法抵達下一個敵樓,或者下一個敵樓已經坍塌了,或者她今天晚上就要凍死在這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