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水月

“這枝杏花多少錢?”

無邊暗境,因著這一句話,而綻出了光與亮。那光先是熒熒的一點,繼而躥起成火苗,展開光暈,逐漸彌漫開來。

“十文錢。”依稀間,有個清稚的女聲如此回答。仿佛是千百年前就已書寫好的戲碼,按著那個她所熟悉卻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於是,光暈裏就出現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潔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地長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嬈盛開。由於沾了水的緣故,顯得更加鮮豔欲滴。

她看見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枝花接走。

修長如玉的手,寬大飄揚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臉,在黑幕裏看不見。

她忽然覺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卻已飄到了十丈開外。

這十丈的距離,隱隱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見自己的手就像拉麵一樣拉得長長,跨越了這隔若浮生的距離,緊緊抓住他。

某種渴望溢出胸腔,隨之而來的還有眼淚,光影中,那白衣絕世獨立,堪比謫仙,而她緊緊抓住,不顧一切地抓住,不敢鬆手。

“我希望……”她聽見那清稚的女音說,用一種瞬間蒼老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人世間該吃的苦都已經吃完了,隻需要最後靜靜地等待死亡。”

“不,你應該先等待十六歲。”白衣人在前方回過頭,分明看不清容顏,卻能鮮明地感覺出,他的眼神很溫柔,“十六歲時,我會娶你。”

她的心悸顫了幾下,滿是驚喜,開始微笑、展齒笑、彎眉笑,很雀躍地笑,然後朝他跑過去:“這是你說的,你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不許抵賴哦!”

光圈變大了,重重黑霧慢慢散去,顯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樣,她抓住他的手,將他轉過身來,說道:“那我就等你十六歲,十六歲時你……”

聲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臉上,眉眼彎彎,笑得深情,卻不是他。

那人開口,聲線撩人:“沒有錯啊,朕娶了十六歲的你,朕沒有食言。”

她驚嚇得連連後退,卻被他一把攬回,頭貼著頭,鼻對著鼻,近在能感應到彼此呼吸的距離。

“不僅如此,”那人說著,從身後取出一個金燦燦的皇冠,不由分說地戴到她的頭上,“朕還要封你為後。曦禾,你將是璧國之後。”

那金冠沉得就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下來。她發出淒厲的叫聲,豁然驚醒--

夜涼如水,宮燈暗淡,空氣裏,有著冰麝龍涎的香氣,糜爛而芬甜。

曦禾抱著柔軟的絲被,瞳孔渙散,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她最終想起這裏是寶華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時,便又發出一聲尖叫,跳下床,發了瘋似的衝出去。

宮人被聲音驚醒,連忙點燈披衣圍攏,見她披頭散發地衝出內室,不禁驚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兒?夫人,發生什麽事了?去哪兒啊……”

曦禾聽若未聞地打開門,跑到院中,像個孩子一樣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回東邊,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宮人見她衣衫單薄又光著腳,生怕受凍,連忙取了外套來給她披上,一邊係帶子一邊道:“夫人,你找什麽啊?”

曦禾呆滯地看著空無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樹……”

“杏樹?”其中一個宮人皺著眉頭,無比詫異地說道,“夫人住進寶華宮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宮裏所有的杏樹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頭霧水的宮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看見她們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沒有焦距地望著某個方向,然後--

號啕大哭。

幾個時辰之後,晨曦映入綠欞窗,早起的薑沉魚正在梳頭時,懷瑾從外接了一帖子進來道:“小姐,有你的信。”

淺紫色的信封上,用清靈俊秀的字體寫著:

謹呈 薑三小姐 淑覽

是公子!

薑沉魚心中一喜,連忙接過拆口,信的內容很短,隻有一行:

梨花已風起,謹候芳蹤。

公子約她去看花?

當即頭也顧不上梳了,將那封信看了又看,開始挑選衣服。鵝黃色,太跳脫;青荷色,太老成;朱紅色,太妖豔;水綠色,不襯她的膚色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給淘汰盡了,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兩個丫頭早已看得不耐煩,嘟嘴道:“小姐,怎麽我們瞧著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裏就不滿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綺羅衫,剛做好時你還誇漂亮呢,怎麽穿都沒穿過就又嫌棄了?”

“多嘴!”薑沉魚不理她們,又從頭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幾次送帖都是淺紫色的,想必對此色有偏愛,當下就選了件大袖對襟淺紫羅紗衫與白抹胸長裙,什麽佩飾都不要,隻在髻上簪了七朵剛摘下來猶帶露水的梨花。

最後,在眾婢一致驚豔的目光裏上了馬車,趕赴紅園。

紅園坐落於帝京之南,占地約百畝,素以風景秀麗聞名,有人間天堂之稱。它本是王家的產業,隨著王氏沒落,此園輾轉幾次,被一姓胡的商人買下。那人長年不來帝都,因此索性開了園門供人玩賞。

薑沉魚往日隻聞其名,未曾入內,如今乘著馬車一路進去,但見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仿佛所有春天的景致都濃縮在了此間一般。湖心島旁,有鸚鵡塚、覽翠山,與澄光林成鼎足之勢。過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負盛名的三春林。

所謂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這三種樹木交叉栽種,錯落有致。

在她所見的第一棵梨樹下,停著公子的馬車,公子站在車旁,車上的白澤與他的白衣兩相輝映,鮮活如生。

薑沉魚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後打開車門。

姬嬰果然前來相扶。

指腹溫潤指身修長,那隻手,平攤在她麵前,有著絕佳的姿勢與風華。盡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輕輕搭住那隻手,提裙下車。

春風蕩漾,梨樹花開,天資靈秀,白清似雪,意氣高潔。

在這一刻,便是無人亦醉了,更何況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薑沉魚咬唇道:“沉魚來遲了,令公子久候。”

“不會。”姬嬰笑笑,“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薑沉魚連忙搖頭:“沒有,我沒有正事。”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花蔭下,偶有書生圍席而坐,攜酒洗妝,好生熱鬧。薑沉魚遠遠地看著,笑道:“以前在書裏讀過‘共飲梨樹下,梨花插滿頭。清香來玉樹,白議泛金甌’的詩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個看見了,頓覺長了見識。”

“梨花本就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之氣勢,世人鍾愛,在所難免。”

“可惜杏花遲遲未開,不能看二花齊放,真是遺憾。”

姬嬰望著桃梨爭芳中依舊蕭條的杏樹,輕輕地歎了口氣:“是啊,今年的杏花,開得晚了。”

薑沉魚見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盡然,你看,這一枝上,已經結花骨朵了,沒準兒等到明天,便能開了。”

姬嬰笑笑,沒說話,繼續前行。

好像、好像有點尷尬呢……為什麽明明是那麽期待的約會,真正見到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沒什麽話可以說呢?難道她必須在這些花上不停地繞圈子嗎?薑沉魚決定轉換話題:“公子,有件事沉魚聽聞已久,一直覺得好奇。”

“三小姐請問。”

“聽說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姬嬰莞爾:“嬰小時候,極為頑皮,卻碰上家姐,刁鑽古怪猶在我之上,因此經常被她捉弄。那時候我最喜歡一種叫青團子的糕點,念書時都要在旁邊放上一盤,邊吃邊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隻就咬,結果當場崩掉了兩顆門牙。原來,那團子裏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薑沉魚“啊”了一聲。

“自那以後,每見棋子,就想起我那兩顆屈死的乳牙,疼痛難當。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薑沉魚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樁緣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來公子也是個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該埋怨的,是將棋子放入糕點中的人啊。”

“家姐凶悍,我哪敢怪她。”姬嬰說著,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間仿佛聽見另一個聲音咯咯笑道:“下棋這麽費心勞神的玩意兒,不下也罷。以後,你可以吃我做的青團子,保證沒有棋子……”

聲音縹緲著,在耳邊遠去了。另一個聲音清晰地壓了過來:“公子?公子!”

姬嬰回神,便覺臉上涼涼,一抬頭,卻原來是下起了雨。兩人連忙跑到最近的亭子裏,他望著外麵突如其來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測風雲,古人誠不我欺。”

薑沉魚理了理自己的發鬢,嫣然一笑:“春雨貴如油啊。”

“你喜歡雨?”

“嗯。”她望著沐浴在霧氣般雨簾中的梨花,微笑道,“沒有雨這些花又怎會開放?而且梨花帶雨,素來是人間的極致美景。”

姬嬰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個縹緲的聲音再度在耳邊輕響:“雨?我最討厭雨了!因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擺攤賣麵了;一下雨,爹就會喝得爛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麵就濕滑難走,滿是泥濘……我啊,最不喜歡下雨天了!”

彼時,那聲音無限清靈,脆生生的,不像後來,沾染了很多慵懶與喑啞。

再看眼前的樹林,梨花正是全盛時期,開放得格外燦爛,杏花卻仍在苞中,黯淡無華。

果然不是兩種相像的東西……

薑沉魚見他額前的發被雨打濕,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紅著臉遞過去。

姬嬰謝過,接了手帕剛想拭擦,卻不由得一愣:“這個……”

“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還記得嗎?”那日曦禾中毒之時,在寶華宮外,他曾用此帕幫她擦過臉上的血跡。雖然當時被他丟掉,但後來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於是她便對朱龍說還要拿樣東西,趁機回去撿起,洗淨疊好,帶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這番用心良苦,姬嬰又怎會不知,拿著那塊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而在尷尬中,又滲透著幾絲微妙的旖旎。

斜風細雨,梨花滿目。五角亭簷,線落如珠。

以林為景,亭中的他與她,又何嚐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而這一道風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還是回車上吧?”

“是啊,夫人,時候不早了,咱們出來很久了,也該回宮了。而且,這杏花都沒開呢,不如等它開了時再過來看吧……”

殷殷的勸聲落在耳後,被規勸的人將視線從亭中的兩人身上收回,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子。

深紫色鬥篷下,是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亦沒有表情。

然而,卻是驚世駭俗的美麗。

傲視四國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順著鬥篷的邊沿流下來,滴滴答答。她開始行走,視一旁的馬車如不存在,兩名宮人麵麵相覷地對視一眼,隻得跟上。

出紅園,一路往西,兩旁的建築亦從繁華變為簡陋,道路越來越窄,高低不平,最後,為沙石雜草所覆蓋。

此刻,因為下雨的緣故,滿是泥濘。

馬車跟到此處,無法再向前馳,宮人忍不住喚道:“夫人……”

“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在這裏等著吧。”說完這句話後,她拉緊鬥篷,走進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紗巷,是出了名的貧民窟。

在這裏,住著衣不蔽體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們,因為沒有壯年男子的緣故,比別處顯得更加貧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鴿籠般擠在一起,肮髒的地麵上堆滿雜物,空氣裏,充盈著混合了各種氣味的腐爛味道。

她走過一排排的房子,最後停在巷尾的最後一間前。這幢房子看起來比旁邊的更加簡陋,連牆都是歪的,看樣子,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塌。蛀滿了蟲洞的木門上,用草繩係著個結充當門鎖。她輕輕一扯,早已枯幹的草繩便自己斷了。

推開門,裏麵是一個很陰暗的房間,依稀可見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黴菇,她走過去想打開窗子,結果整扇窗戶都啪地掉了下來,落在地上,震起無數塵土。

是了,這裏是浣紗巷,而她,是長於此間的另一個西施,從這個貧民窟飛出去後,就成了鳳凰。

狹小的陋室幾乎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左邊是一張很大的木案,案上放著擀麵杖,母親曾在這裏揉麵,每天三更就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右邊的牆腳下堆放著很多酒壇,父親經常席地坐在那裏喝酒,唱著她所聽不懂的歌,每每那時她就無比憎惡她的父親,可他不喝酒時,卻又會很溫柔地幫母親畫眉,幫她梳辮子,於是那個時候她就會忘記他的可惡,覺得自己很愛他;剩下還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裏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已經少了一隻腿的櫃子,裏麵放著幾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著非常粗糙的紋理,再然後,摸到一麵鏡子,鏡子上長滿了綠銅,她舉起來照了一下,裏麵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這個人,為什麽臉色這麽蒼白,她那永遠紅潤的健康膚色哪裏去了?

這個人一笑,眼神就變得很冷酷,唇角充滿了嘲諷,顯得這麽這麽刻薄。可她記得,她本來是笑得很好看很燦爛很落落大方的啊。

這個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姿容正麗,但再細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滿滄桑。

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啊?

她連忙丟掉鏡子不敢再看,踉踉蹌蹌地後退,然後撞上床角,整個人就那樣砰地向後摔倒,躺了下去。

滿天塵土飛揚。她開始咳嗽,而就在那時,她聽見了一聲歎息,很輕很輕,落在心裏,卻又變得很重很重。

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麵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地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得就像她那時懷裏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裏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麽會來這裏?”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蒙蒙的眼睛,每個字都說得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歎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麽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擺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麽?”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裏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麽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後。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裏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幹脆利落地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薑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薑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陡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麵時就變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臉哭得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來,空氣被瞬間奪走,無法呼吸……

曦禾發出一聲尖叫,再度驚坐而起,恍然知覺,竟然又是南柯一夢。

屋子還是那個東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滿塵灰的木板床上,看著腦袋上方的那根橫梁,忽然想起,母親是在這根梁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賣花回來,甫一推門,就看見兩隻繡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還繡著母親最喜歡的卷心蓮。地上的影子也擺來擺去,拖拉得很長……

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從窗洞裏吹進來,將地麵打濕,於是空氣裏就充盈起一種氤氳沉悶的水汽。

天已經黑透了。

橫梁上仿佛伸出了一雙手臂,無比溫柔地迎向她,“來吧,囡囡,來娘這裏,來啊……來啊……”

那聲音是那麽甜蜜,仿若鳥語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喚。她的眼中起了一陣迷離,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般的伸出手去,把腰帶解下來,對了,再把腰帶掛到梁上麵去,然後再打個結,就是這樣,很好,要結得緊一點,然後,把腦袋伸進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時候蹣跚學步時,娘也是這樣在前麵一步步地呼喚她,鼓勵她向前走。隻要照娘的話去做,就會快樂,就會幸福,就不會再這麽絕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開門聲震得室內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象瞬間湮滅,曦禾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兩隻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麽,但依然兩手空空。

前方沒有可以被抓住的東西,更沒有希望。

“我說過要一個人靜靜,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前來打攪的。”她沉著臉,扭頭轉向門口,想看是哪個膽大的宮人,敢來攪醒她的夢。

門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來我還在做夢。那麽,繼續睡吧。

她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但下一瞬,卻又驚起,滿臉震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顫聲道:“是……你……”

那人站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於是雨絲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頭發都被打濕了,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地一掀白袍下擺,跪倒在地,開口道:“天色已晚,嬰恭請夫人回宮。”

嬰,姬嬰。

原來真是他。原來這一回,不再是做夢。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橫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開始冷笑:娘,剛才是你吧?你想帶我走對不對?因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帶走對不對?不過--我可不是你。

麵對苦難,你隻會哭,隻會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選了最最不負責任的自盡。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沒出息。我才不要那樣懦弱和沒有尊嚴地死去。

我不會死的。

哪怕十四歲時賣花回來看見娘吊在橫梁上的屍體;哪怕十五歲時被爹醉酒後賣給了人販;哪怕十六歲時蒙受皇帝臨幸痛不欲生;哪怕現在我的舊情人要娶別人為妻……我都不會去尋死。

不但如此,我還要活著,用盡一切方式肆意張揚地活著。

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樣新鮮美好。

十六歲那年的杏花沒有開,今年的杏花也不會開了,可是,隻要我活著,活得夠長久,遲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它開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散亂的頭發,然後裹緊鬥篷走出去。在經過姬嬰身旁時,她微微一笑道:“淇奧侯對皇上真是忠心,犧牲了自己的姐姐,放棄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幹脆一點,獻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裏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裏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鬆了一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麽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麽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得好。”簾子刷地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谘爾右相府薑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薑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得滿臉震驚。為首的薑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薑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帖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麽知道的?

薑仲頓時麵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得雖然親切,但話裏警告的意味十足,薑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薑沉魚麵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薑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薑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裏哪裏,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麽老奴就先回宮複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眯眯地領著一幹人等離去。薑氏父子一路賠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麵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薑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麽回事?皇上為什麽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麽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薑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麵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薑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作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薑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隻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薑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麵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隻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薑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麽辦好呢?”

“還能怎麽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薑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地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癡心,隻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願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歎道:“小姑,事已至此……你,認命吧……”

一句認命刺激到薑沉魚,她咬住嘴唇,渾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認又能怎樣?皇命不可違,逆旨可是要殺頭的,更何況,皇上竟連庚帖被燒一事都知道了,顯見是做足了準備的……”薑仲說著,搖頭道,“當日你被傳入宮中教琴,我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想來,皇上大概是當時就動了這個心思,隻是我們一幹人等,全被蒙在鼓裏沒看出來罷了……”

薑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誇,就咱家妹妹這樣品貌的出去,是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哎喲!”話未說完,又被掐了一記。

薑夫人抹淚道:“沉魚,娘知道你心裏難過,你可別悶在心裏,說句話吧……”

薑沉魚突地抬頭,目光亮得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

眾人嚇了一跳。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廳門,薑夫人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魚,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目光劃向門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備車。”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為難地抬眼看著薑夫人,薑夫人急聲道:“外頭在下雨,你要去哪兒?”

薑沉魚加重了語音:“懷瑾,你去備車!”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沒多會兒回報車已備好。薑沉魚掙脫開母親的手,雪白的臉上有著幾近死亡般的平靜,淡淡說道:“我會回來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麵的風呼呼地吹著,撩起她的長發和衣袖,筆直地朝後飛去。春寒料峭時分,最是陰冷。她裹緊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階。馬車已在階下等候,名叫懷瑾的婢女跟著她一同上了馬車,收起傘道:“三小姐,咱們去哪?”

薑沉魚閉上眼睛,睫毛瑟瑟抖個不停,再睜開來時,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盡有人家。

馬車遠遠停下,薑沉魚將窗打開一線,透過連綿的雨簾望著長街盡頭的那扇朱門,時間長長。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

曾經很多次從巷外經過,也想過進來看一眼,但每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放棄。那時總想著沒有關係,來日方長,爾今方知緣分已盡。

抑或是--從來無緣?

薑沉魚望著朱漆大門上的匾額,“淇奧”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還與公子同遊賞花,公子的笑容和溫柔,還清晰地印在腦中,未曾淡去,彼時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卻原來,真的是物極必反,興極必衰,一夢終醒,醒來後,八麵楚歌。

薑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語調拖拉得很長,那些個讚美的詞句,聽起來,無異於天大的諷刺。

皇上……那個雖然見過幾麵卻印象不深的男人,為何那般殘忍,輕輕易易地一句話,就摧毀了她苦心經營期盼許久的緣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錯失良緣,不甘心就這樣與公子分離,更不甘心就這樣進宮,成為那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妃子們中的一員。

她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

深宮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她麽?

薑沉魚的手緊緊抓住壁門,指甲嵌入木中,一聲細響後,鏗然斷折。

而就在那時,懷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實勿需提醒,她已看見了公子的馬車。

長街那頭,繪有白澤的馬車從拐角處轉出,不急不緩地在府邸門前停下,侍衛們恭迎上前,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內,白袍玉帶,國士無雙,就那樣灼濕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進宮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麽不願入宮不願嫁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愛慕他憧憬他仰慕他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亂何其無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滿腔的渴望生出衝動的雙翼,令得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懷瑾頓時嚇得臉色蒼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這一去,就等於是把名節還有薑氏滿門的前程都給斷送了啊!

但是,薑沉魚沒有理會她的呼喚,踩濺著滿地的積水,就那樣一路衝到府門前。

侍衛們齊齊回頭,愕然了一下,分散開,露出裏麵的薛采,薛采臉上有著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開了,而他身後,就是姬嬰。

姬嬰望著她,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泛起絲絲縷縷的憐惜。

而未等他開口說話,薑沉魚已撲將過去,一把抱住他。

姬嬰手上的傘,就那樣啪地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霧蒙蒙的水汽之中,薑沉魚將臉貼在他懷中,隱隱約約地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終止,也許,因為有了這麽一個擁抱的緣故,她便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漫漫餘生,若離了這個擁抱,她又怎麽度過去?

薑沉魚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凝望著這個生平最愛的男人的臉,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風雨淒迷,天地間,一片清愁。

沙漏裏的沙細細綿綿地流了下來。

幾旁茶暖爐香,薑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幹燥的衣衫,頭發也擦幹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複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薑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

不等他說完,薑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麽東西?”

“耳洞。”薑沉魚一本正經地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薑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發,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隻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發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連,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匯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薑沉魚就那麽攏著發,將左耳湊於姬嬰麵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沉默許久,終於一歎:“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薑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薑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裏,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薑沉魚念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裏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薑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地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鬆了一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夫揮動馬鞭,軲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薑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像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隻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麽?”

薑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麽?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薑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麽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薑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裏,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薑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第二部 赴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