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 初見
薑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裏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曆,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裏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閑聊時,嫂嫂忽地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裏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裏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得有多天花亂墜,也隻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鍾鼓聲起,外麵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環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得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為名,提出要與府裏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隻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薑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麵,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麵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地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嗬嗬,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薑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麵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鏟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薑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薑家放在眼裏。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麽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麽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麵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麵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隻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嗬嗬……”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隻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薑沉魚在心中暗暗歎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麽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隻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薑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麵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地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麽清晰,那麽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地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薑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麽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裏,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麽?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麽?”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地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匯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裏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麽?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麽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麽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薑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裏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隻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趟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麽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麵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地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麽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薑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裏,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麽,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裏,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麽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得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麵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麽個小身板的,竟那麽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麽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鬥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麽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隻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得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麽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麵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兒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隻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薑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麽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地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複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隻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麽那麽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仆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得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兒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裏,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光一照,極為炫目,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隻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隻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麵,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滑之極,未見絲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女眷們驚歎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地餓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腿,無論那些人怎麽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愛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隻好問他有什麽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麽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裏,隨口應了收在身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受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感動,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官,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隻為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官銜在身,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光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官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裏,薛弘飛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小兵,轉身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癢,搶先射了,還望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顫動的箭上,然後慢悠悠地收回,驚歎地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麵,該輪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感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幹脆利落,隻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緩步走到起射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隻小紅龍的灰衣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眾女眷小小地失望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縫製,染成明麗之極的朱紅色,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精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動兔跳離牢穴……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地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
薑沉魚“啊”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射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光裏,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射,衝進第二盞燈內,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內靜悄悄的,隻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眾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地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采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身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裏,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麽,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借著爆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隻說要讓箭射破燈籠後再射中靶心,沒說不讓在弓箭上做手腳。我三叔既然能用當世數一數二的好弓來比試,侯爺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們兩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題,本該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題是--必須要正中靶心,在這一點上,侯爺的箭最後雖然射到了箭靶,卻不在心上,盡管現在箭靶燒沒了,無從核實,但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題是你輸--你服是不服?”
姬嬰“哈”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道:“本以為會糊弄過去,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認輸。”
他們兩個,竟是一個判得嚴苛,一個輸得痛快。
薑沉魚看到這裏,興趣變得越發濃鬱了起來。耳中聽身旁的女眷們嬌嗔道:“哎呀呀,那個小薛采好討厭哦,侯爺分明射得比薛弘飛好看多了,怎麽就為著那麽小的緣故就判他輸呢?”
“就是就是,薛弘飛那樣射箭的,我們都看多了,可像侯爺那樣射箭的,還是頭回看到,怎麽判他輸啊!”
鶯鶯燕燕,一片不滿。
薑沉魚掩唇而笑,招來李氏好奇:“沉魚,你笑什麽?”
“沒什麽……不過,我覺得,此次比試,必定最後以平局收場。”
“啊?為什麽?你如何得曉?”
“總之,嫂嫂你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她賣個關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卻始終落在樓下的場地裏,不舍挪移。
這時,薛采出了第二題:“古有神射手飛衛,收了個弟子叫紀昌,並命令他要先學會不眨眼才談得上射箭。五年後,紀昌看著犛牛毛下麵的虱子,都大得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樣,一箭過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懸掛虱子的犛牛毛卻不斷。至此箭術方成。由此可見,射遠難,射微更難。我的第二題,就是--今日場上,你們任選一物擊射,誰射的東西最小,誰就贏。”
他越說越是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此題之妙,堪比飛衛,而且讓比試者自己選物,對他們而言更是費神,難上加難……正高興時,一記風聲掠至。
說是一記,其實是兩道,分別從左右兩耳旁劃過,然後“丁”的一聲,發出顫音。
原來是兩支箭在同一時刻被射出,而且貼著他的臉飛過,射中了他身後的屏風。
薛采的瞳孔在收縮,麵色發白地站著。
薛弘飛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侯爺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樣東西--小采,你還站著幹嗎,還不扭頭驗收結果?不過動作可輕些,免得扯斷了頭發。”
兩名侍從連忙上前,將屏風上的箭枝拔下,隻見箭頭上分別穿著一根頭發,而那頭發,依舊長在薛采頭上,並沒有斷開。
不消說,這兩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飛和姬嬰射的了。
樓上的女眷們看到這裏,各個笑彎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難見的精彩啊!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竟敢對他下手吧!”
“從這點上看,薛弘飛和侯爺倒還真有默契,竟然同時想到了射薛采的頭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變喪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這個不算!”
薛弘飛問:“為何不算?”
“你們選了同樣的東西,如此怎分輸贏?而且我、我的頭發根、根本就不算最細小的東西!”
姬嬰笑吟吟道:“的確不算。據說萬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細,在極度收縮時,比針眼還細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勢抬弓,薛采下意識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許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當這題你們兩個都通過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原本緊張萬分的晚宴,也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薛采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心中懊惱,沉著臉出了第三題:“來人--”
幾名家仆捧著十二隻豬皮紮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連,排繞成圈,中間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這裏是一圈水球,皮質極薄,利刃觸之即破。我的第三題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將之全部擊破?”
“他瘋了?”一女眷咋舌道,“這怎麽可能做得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裏,還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擊破,難道那弓箭還會轉彎不成?”
“不可能的……”
樓下,薛弘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當然。哦對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說著瞥了姬嬰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姬嬰但笑不語,而薛弘飛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給你們看。不過……”薛采眨眼笑道,“你們之前隻說比試,沒定彩頭,你們兩人都不介意也就罷了,但我若入場,就一定要得些紅利才行。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做不到這第三題,而我卻做到了,我就要問你們一人要一樣東西。”
薛弘飛挑眉道:“我就知道剛才射你的頭發,你懷恨在心,果然這會兒來報仇了。說吧,你想要什麽?”
薛采大概平日裏同他是彼此諷刺挖苦慣了的,因此被說成睚眥必報也毫不在意,隻是一雙眼睛變得晶亮晶亮,歡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飛一揚臂上的玄色長弓,笑道:“你自從開始學箭,就一直覬覦著我這把弓,也罷,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這第三題來,此弓給了你也算是美人蘭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你起碼要讓我輸得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為定!”薛采又將目光轉向了姬嬰,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
姬嬰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看中了什麽東西嗎?”
“嗯。如果我贏了,我要你的這個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該在這鬼靈精麵前亮寶啊,但凡被他看中的,還能逃脫麽?薛弘飛的破天弓,淇奧侯的扳指,這下全套裝備可算是齊了。敢情,這位小少爺是來公公的壽宴上找禮物來的?”
正當眾人滿心以為姬嬰也會應允,然後等著看薛采如何做這第三題時,姬嬰卻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什麽?”薛采一怔。
姬嬰輕輕撫摸著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淺淺:“這枚扳指乃我心愛之物,所以,不能割愛。”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還沒等他再說什麽,姬嬰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既然我舍不得給人,所以,此題也隻能贏,不許輸了。”
女眷驚道:“咦?侯爺竟要做這第三題?”
“連薛弘飛都放棄了的第三題,他真的做得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製的話,那就不是什麽名貴之物,為什麽他不肯給薛采呢?”
議論聲中,姬嬰走到水圈中央,朱龍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頭道:“人須在圈中?”
薛采點頭:“人,須在圈中。”
“一箭將水球全部擊破?”
“是,一箭擊破所有的水球。”
“還有其他什麽要求嗎?”
薛采臉上忽然起了一係列古怪的變化,但目光卻更深亮,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隻見姬嬰長袖一振,眾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時,就聽“噗”的一聲,嘩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裏麵的水流了出來。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內,黑發白衣、笑得清淺的姬嬰,盯著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間的箭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薑沉魚想,對了,那個時候,姬嬰就是那樣贏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麽驚世駭俗的方法,也不是什麽別出心裁的奇計,他隻是那麽隨隨便便地走到圈子裏,沒有用弓,單單拿了一枝箭,然後就像劍客拿著劍一樣,旋轉一周,箭頭劃過處,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麽簡單的方法。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他,誰也沒想到。
薛采隻說要站在圈子裏,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嬰,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獲取了那一關的勝利。
因為當日的考題是比箭法,再加上前兩題的確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給人們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題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卻忘了即使不用弓,隻要以手持箭,也能辦到。
薛采當時的表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因為,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情。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光全部黯然了,隻有他,站在場內,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感情就是那麽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罷了,可一旦交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跡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裏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麽知道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閑事攬上身,是為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顏麵,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采會橫插一腳,出的題又那麽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麽聰明,薛采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劃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李氏長歎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麽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入宮後一直頗受寵愛,我們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鍾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麽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座席的順序都仿佛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交疊著,沉沉壓進她耳裏--
“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得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麽病嗎?”
“不清楚,隻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時候,怎麽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為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她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精心裝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根本看不到她,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發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巴巴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為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女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美人的事了嗎?”
“啊?你說的可是……那個大美人?”
“什麽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歎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女,不但寵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麽?直接封為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得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動,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女的臉,禍水到了什麽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女眷們一片抽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物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她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蕩啊蕩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她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身體輕得沒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麵前。
姬嬰正在府裏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她就在他麵前一尺的距離裏,他前進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她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
彼時的姬嬰,風姿雋爽,湛然若裨,笑得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麽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舊是原來的五官,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血絲,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她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感,等上了座,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幹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薑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想她真是愚鈍,那麽明顯的事情,可她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兒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致的靈魂,在無聲地掙紮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地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地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裏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歎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舍不得丟……嗬嗬,嗬嗬嗬嗬……哎--”聲音一頹,手虛軟地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薑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麽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麽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得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塗又低頭沉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麽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麽,讓他恢複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隻能那樣安靜無聲地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薑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