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章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說,我是誰?”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裏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淒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劃--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隻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是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宮七會信麽?

宮七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這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悅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五】

我跟著宮七回到了宮府。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說“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隻能去。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裏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隻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垂下眼簾,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隻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後坐著一個人。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麽,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隻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參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後,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隻不過……這茶裏加了人參,而我是不能吃人參的,一吃就起紅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後不起紅疹,則說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處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參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屏幕後果然無話。

我在心中冷笑:薑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須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麽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說,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隨時帶著一種毒粉,就藏在我的鐲子裏,趁舉杯時,輕輕扭開,嗅進鼻子,便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爺。

堂內安靜了一會兒,宮老侯爺咳嗽幾聲,再度開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裏?”

其實,我一直準備著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可宮七卻隻字不提,正當我鬱悶功課都白做了時,他老子卻問了。於是我低下頭,將事先就已反複演練和考慮了無數次的答案流暢背出:“回公公……其實,我並不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隻在洞房裏坐著,然後就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已置身一座孤島。島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掙紮七年,才等到船隻路過,回到帝都。”

宮老侯爺冷哼道:“這麽離譜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淒然一笑:“我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經曆的確離譜,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為什麽要騙你們呢?如果真想欺騙,我應該可以編個更好點的,而不需要用這麽拙劣得連孩子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不是嗎?還是說,其實……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現,對吧?”

屏風後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的就是這一招--因為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麽,與其勉強編一個到時候露出破綻,還不如一開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爺不喜歡朱荇,除了宮七,整個府裏沒有一個人喜歡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會遭受重重猜忌和懷疑,所以,根本勿需為此擔心,隻要宮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因為,在宮家,真正說了話算數的人,是宮七。

而這一點,被我押中了。

因為,老侯爺沒再問些什麽,就命令管家帶我回去。

走出議事堂的大門,我看見宮七負手立在白玉石欄杆前,望著外麵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聞聲響,他回過身,朝我伸出手:“沒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關切,於是我嫣然一笑:“嗯。沒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對你存有心結,你此番歸來,他不問個清楚,心裏不會舒坦。無論他說了些什麽,你都不要往心裏去……”

我伸出食指點住他的嘴唇:“噓,不用說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順勢投入他懷中,舉止親昵,但眼神掠過他的肩膀,開始放得很悠遠--

一切才剛剛開始,宮七,且讓我,陪你玩一場菊花開、故人來的遊戲吧。

【六】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內水氣氤氳,溫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裏,蹺起兩條腿,任由花瓣隨著漣漪在身上遊走。沒有什麽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裏,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對於我的愜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則恨得牙癢,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麽?”我將被水浸得燙燙的毛巾搭在額頭,眯起眼睛悠悠道,“宮府我們已經進來了,老頭那關也暫時算是過了,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你!”她跺了跺腳,“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會兒宮七要是進來要跟你、跟你……同房怎麽辦?”

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被我看得一張粉臉越來越紅,最後粗聲粗氣地說:“你看什麽?我的問題很可笑嗎?”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簾,笑意卻加深了,“其實,那也沒什麽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來,“喂!我們是殺手,可不是*!”

金枝一直認為殺手也該有原則,因此她勤學武功,她希望用劍去解決一切。多麽天真卻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裏由衷地豔羨,但嘴上依舊嘲笑道:“可是,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與宮七春風一度呢,這麽一想,我不是反而應該覺得榮幸麽?”

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一甩毛巾走了。

我將額頭處的濕巾拉下,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腦袋靠在木桶的邊上。水汽蒸騰上來,悶悶的感覺,像是要窒息。

其實,殺手和*並沒有什麽不同,如果人生還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去從事這兩種行業。可是,在從事了這種職業以後,就會發現,繼續下去的人生,依舊是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亮光。為什麽我會成為一名殺手?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刻意地去回憶時,腦海裏隻有一片淩亂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七】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第二日當我起床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梳子,幫我挽發。他的手溫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溫柔親昵,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裏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麽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