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7章

隻要沒有太陽,我就可以飛上山,然後坐在這棵大樹上,看他偶爾從殿前經過,掠過他衣角的風,也會朝我吹過來,於是那風裏,就有了他的氣息。

即使是這樣遙遠的凝望,都讓我覺得滿足。

他有時候會下山,但每月初一,肯定回來。我就非常非常渴望下雨,那樣我就可以見到他。

一如我此刻,看著他從容淡定的為信徒們說道,有滿滿的幸福遊走在身體的每個角落裏,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槐樹的枝幹微微一沉,察覺到異樣,我忍不住側頭,頓時大吃一驚:“你怎麽也跟來了?”

離曦恢複成狐狸的樣子,蹲在我旁邊的枝幹上,兩隻尖耳朵不停地轉動,尾巴還一晃一晃。我慌了:“你怎麽可以以這個樣子出現?快走!要是被發現就糟了!你自己尋死不要緊,不要連累我啊!”伸手攆他,他卻一個縱身朝殿前跳了下去。

人群裏頓時發出一片驚呼。

完了--我想,這下子,可真的是自投羅網!

眼見得道士們豁然起身,一陣**,青色的衣袍中,離曦的白毛顯得無比醒目,就那麽直衝衝地朝莊唯撲過去。

莊唯依舊盤膝坐在原地,並不若旁人那般驚慌,見它撲到,也隻是輕輕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拂塵。頃刻刹那,我仿佛看見拂塵中開出一朵蓮花,瞬息綻放,又翛然飄逝。

而離曦已被擊退。

他朝後直翻了十幾個跟鬥才停住,再落地時,就被道士們圍住了。

這個笨蛋!找死也不是這個方法!

我很生氣,不想管他,但不知道為什麽,身體卻先意識做出了反應,飛過去,掠起一股陰風,吹迷眾人的眼睛,然後抓住他的左爪急聲道:“走!”

依稀聽見道士們驚呼:“怎麽還有隻鬼?快!攔住他們……”

這時,離曦拈了個法訣,丟出一片結界,將道士擋在界外。而我,顧不得回頭細看,隻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飛下山,回到茅屋。

確信沒有人追上來後,我將他的爪子一甩,怒道:“你是故意的吧?”

他落到地上,砰地變回少年的模樣,抬起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一言不發地望著我,表情有點陰鬱,也有點古怪。

“你是豬嗎?豬都比你聰明!居然敢去挑釁他們!真是的,我幹嗎要救你啊,這下害我也曝露了,你這個麻煩精!早知道那天就不收留你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沒見到莊唯了嗎?一百七十三天啊!!因為連續幾個月的初一,都有大太陽的緣故,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雨天,就被你給攪和了!你賠!你賠!你賠!”我揪住他的衣襟死命地拽,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甘,最後索性將他一把推出屋子,“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也不要你幫我紡紗織布了,你走,快走,從哪來的回哪去,以後不許你再出現!”

我將門板狠狠地甩上,震得地麵都跟著一陣晃動,然後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沿著門板滑坐到了地上。

一種難言的疲憊與失落將我緊緊包裹,我知道我在蠻不講理,我也知道外麵還在下雨,我更知道其實那隻小狐狸沒地方可去--如果他有,早就走了,怎麽會待在這裏供我奴役受我的氣?但是,這些都比不上莊唯重要!

一想到經過這次騷亂,道觀肯定會嚴加戒備,我以後也許都不能再偷偷地去看莊唯時,就難過到無以複加。都是離曦害的都是離曦害的!

我幹嗎當日一時想不開收留他啊,如果沒有他,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了,如果沒有他就好了……我將頭埋入腿間,一任風雨聲隔著一道薄薄的門板,在我耳邊回蕩,一聲聲,仿佛都在吟喚同一個名字--

莊唯、莊唯、莊唯……

【五】

我第一次見到莊唯,正是他上山拜師學藝的那一天。

那是非常酷冷的寒冬,鵝毛般的大雪將整座婆羅山堆積成一座冰山。而他,披散著頭發,渾身是血地一步步走上台階,跪倒在觀門外。

當時的觀主瑛桐本無意再招弟子,但他執意不走,就那樣在觀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大雪一直沒有停歇,他跪著一動不動,手裏緊緊抱住一件破碎了的衣袍,俊美無瑕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而最終瑛桐終於心軟,等道士們將他扶起來時,他的雙腿已經被徹底凍傷,自那以後,就無法再行走。

在那三天三夜三十六個時辰裏,我一直一直望著他,被那種堅毅與恒心,感動得無以複加。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在那之後,他就成了我的全部天與地。

沒錯,莊唯,是這朗朗乾坤間我深深摯愛的一個男子。哪怕,他是人,我是鬼;他是道士,我是孽障。

我那麽卑微且不抱任何希望地愛著他,隻要能見到他,便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今,被離曦盡數摧毀。怎不令我悲傷?

如此過了很久很久,房間裏的光線越來越暗,天黑了,布道肯定結束了。自從去年莊唯被任命為新一任觀主後,他就變得非常非常忙,一過初一,肯定下山,我要不要去下山途中偷偷的看他一眼呢?

一念至此,我連忙起身,打開房門,不期然的,與門外之人打了個照麵,差點被嚇到--是離曦。他竟然還沒有走!

雨淅淅瀝瀝地淋在他身上,他的頭發和衣服上全是水,我瞪著他,他望著我,然後我退後一步,啪地將房門再次關上。

房間裏黑漆漆的,臨西邊的牆角,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很多箱子和籮筐,想起這些都是此刻被我關在門外的那隻小狐狸找來給我的時,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一熱。我抿唇,咬牙,跺腳,最後煩躁地發出一聲尖叫,打開門,劈頭蓋臉就罵他:“不都叫你走了嗎?幹嗎還賴著啊?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的,別以為站著外麵淋雨我就會心軟,就會原諒你……”

他忽然開口:“為什麽救我?”

我一愕:“什、什麽?”

他抬起頭,琉璃般的瞳仁亮如晨星,穿過濕漉漉的長發,再映著毫無血色的臉,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很慢很慢地說:“不用下來救我不就好了嗎?一直待在樹上不就好了嗎?為什麽要不顧後果地飛下來救我?”

“我……”我被問倒,我怎麽知道我當時是哪根筋不對勁,莫名其妙就衝了下去啊,“我才不想救你的!我本來就跟你沒有半點關係,是你自己突然跑到我的地盤裏,還一直賴著不走,我可一點都不同情你,看你能幹活還算有點用的分上才勉為其難地分一點點瓦片給你……我都在說些什麽啊……總而言之,我沒有想要救你啦!那是意外,意外,意外--”

當我口不擇言地喊到第三個意外時,他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我。身軀乍然被接觸到的同時,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人措手不及,就那樣被他撲倒在地。

無論是他帶有溫度的身體,還是下麵平整的泥地,都好生的不真實。

我愣愣地望著屋頂,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他要抱我,又為什麽,他抱得到我?

這樣近的距離,令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伴隨著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傳入我耳中--

“謝謝……”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就有點崩潰,屋梁上的稻草在我頭頂上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我想我肯定是哭了,不然的話,為什麽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離曦……我、我、我……”為什麽鬼魂就沒辦法再流淚呢?即使是這麽難過地悲傷著,即使眼睛的部位這麽酸澀不舒服,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哭,但是,沒有眼淚啊,虛化的身體流不出實化的**,那種**,恰恰才是證明生命存在的源泉,“我真的喜歡莊唯啊……”

他將腦袋埋在我的右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顫了一下,然後,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可是、可是……為什麽,我是鬼,而他偏偏是捉鬼的道士呢?為什麽上天要安排我這樣的一隻鬼,遇見他那樣的一個人?”

無法跨越的溝渠。

無法言喻的喜歡。

無法期待的未來。

冥冥中,是什麽在安排命運,讓我遭遇這樣一場劫數?

一如,在我漫漫鬼生的時光裏,為什麽會出現了這樣一隻狐狸?

我不明白。

【六】

我和離曦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我不再提要他走,他則繼續默默地幫我采集桑麻,挑染布匹,做一切我所力不從心的事情。

春天慢慢暖和了起來,屋前的鮮花開放的愈加鮮豔,我每天都出去給它們澆水,期冀它們晚點凋零。

這一日,離曦下山去為我找針,我正在為花兒澆水時,忽然聽見了腳步聲。那是人類的腳步聲,而且是兩個人的。我有點驚訝,是什麽人會來這裏?

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我,但我還是躲到了屋頂上,探出一雙眼睛往外看,但見一襲青袍穿過樹林,漸行漸近--竟是天一觀的道士。

難道說我和離曦的行蹤泄露被他們追查到這裏?我正在緊張,卻見林中又轉出了一襲紅裙,第二個人,竟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嬌笑道:“你倒會挑地兒,竟然知道這裏有間屋子,啊,前麵還有這麽美的虞美人花!”

道士“咦”了一聲:“我記得以前這裏沒有這些花的啊……”話音未落,姑娘已貼了上去,像藤蔓一樣地抱住他,嬌聲道:“自從京都一別,我一直惦念著你,你……可也惦念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