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8章
“你已輸不起。”紫顏詭秘地冷笑,仿佛暗夜縹緲的幽靈,稍不留神即潛入人心,“照浪城一日崛起並非無由,要擊敗他們,不是匹夫之勇可為。你趁早做好打算,是隨我先扳倒它的靠山,一舉擊破,還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姽嫿的身子微顫,此次出遊,紫顏的氣質不知不覺在改變,時而會有邪氣詭譎的神情出現。她疑心是他易容過多,受了那些麵相的影響,記得他曾說過相由心生,心卻也可由相改。總之先前純然無邪的紫顏,已成了變幻莫測的易容大師,相識多年的她,再不能輕易看破他的心跡。
他的故事,果然還是她最想知道的。
望帝怦然心動,紫顏奇特的自信震懾了他。如果不是紫顏,為了揪內奸而和追殺者硬拚一場,即使勝了,泄漏行蹤的他恐怕無法脫身。血債當頭,他失去了冷靜,或者,給七年的時間,看會有什麽樣的際遇。
“好,我答應你,做你七年仆從。”擲地有聲。從此,消盡世間痕跡,執帚為奴,鞍前馬後。
開始仿佛有脅迫的意味,像這陰夜的風,幹冷無情。後來烏雲慢慢就散了,澄靜的天空,掛了欲斷欲連的雲,綿延到天盡頭。
望帝知道,終有天光大亮的一刻。
是夜,三人回到客棧,姽嫿差人去仙音舫取香料,紫顏則揭去望帝的麵具,淨麵更衣,為他重選將來的容顏。
“想要什麽樣的臉呢?”紫顏將新買的紙硯攤好,磨墨,蘸汁,落筆,“大富大貴的龍眉,有膽有識的虎眉?將來等我開府,你是管事,命格起碼也要中上,就選劍眉好了。秀長如林,可保他日清貴。”紙上逐漸現出兩道劍眉,望帝摸摸眉毛,真的是這麵相阻礙了他的好運?
紫顏繼續描繪,清秀的眼紋,注重信義。鼻頭平齊,溫和正直。人中端直,吉利通達。雙唇豐厚,粗中有細。兩耳貼腦,盡享安樂。加上前額隆起,右眉上添一粒紅色小痣,財運亨通。
他勾畫完畢,笑道:“這麵相雖然老實木訥,卻也富貴安康,你自己可中意?”
望帝和姽嫿湊過頭來看,樣貌略有英氣,但普通之極。姽嫿歎道:“可惜他如今這相貌。”紫顏道:“不怕,我會想法子收藏他這張臉。玉狸社之主,值得做一張*,將來或許有用。你送我的沉香木盒一直閑置,不如就拿它來安放,再給取些防腐香料,等我割下他的臉皮,好生收著就是。”
易容比刺探情報更為奇詭莫明,血肉模糊的疼痛,在紫顏眼裏,如風花雪月般雅致。望帝不由心悸,殺人視若等閑,刀劍相加亦不懼,為何聽到幾句皮肉相關的話,像見了猙獰的鬼,一顆心竟有些跳不動。
不怕死,卻直到此刻,方知生的艱難。
選一個軀殼重新來過,將過去的記憶深埋心底,然後裝作,一筆勾銷。望帝禁不住和紫顏一樣,想收藏好那張舊臉孔,作為活過一場的證明。眼前白箋上,印了他的未來,平凡庸碌,遮去他桀驁逍遙的一生。
拿香料的人返回,交來沉重的花布包袱。姽嫿打賞了銀錢,挑了其中七味,混雜在一處,又向店家借來一隻三足圓爐。紫顏看她忙活,歎道:“可惜出不得城去,這裏太簡陋,害你不能製一爐好香。”
“誰說不能?你瞧好了,一會兒這七種香料燃起香來,合在一處,就是一味新香。”姽嫿如大將沉穩,把圓爐放在桌上,取了香炭點燃,再把高高低低的香料如兵將差遣下去,慢慢熏起香來,“這味香,叫做螢火。”
望帝見著第一縷香煙尚在徘徊,第二抹煙已後來居上,兩者交纏在一處,被第三道煙一衝,如勞燕分飛,自尋出路。餘下的幾味竟無煙氣,悄然潛入屋中,如高明的賊,倏地各奔東西。望帝繼而聞著一股特殊的香味,既陌生又熟悉,既冷漠又熱情,既寂寞又歡鬧,像他匆匆走過的人生,忽然間燦爛,忽然間歸於平淡。
“我動刀了。”紫顏在桌上擺出一排排隨身的器具,精致的做工,瑩亮地閃光。事到臨頭,望帝平靜以對,闔上雙眼。
鬱烈的香煙仿似歸家的旅人,嫋嫋地蕩向他的臉,而後,煙雲消散。
涅盤重生。
望帝不記得易容的情形了,他睜開眼時,天色發白,衾被暖和。桌上的香燃盡了,煙灰細細的堆著。他爬起,穿好衣裳,看到一麵銅鏡,生鏽的紋如他瞬間蒼老的人生。
不假思索地持鏡,快見著新麵目時,期待、忐忑、緊張、拒絕,竟都有那麽一點點。不想真的親眼目睹,鏡子裏一個平和的人兒,眉眼仿佛前生見過。放下心事,再看兩眼,便有幾分喜歡。紫顏莫不是察覺他的習性,按他的願望造了這個模樣?最難的這關,終於輕鬆地踏過,他摸著自己的麵皮,黯然神傷。
姽嫿來敲門,望帝尋找她身後的紫顏,她黯然說道:“紫顏照料明月去了,須為他改個容,才能將他運出城去。”提到明月,一切往事驟然回頭,改掉麵目,卻抹不去記憶,望帝突然青了臉。
姽嫿惋惜地道:“早知昨日讓他封了你的記憶,就不會這樣痛苦。”望帝勉強說道:“先生能做到麽?封我七年記憶,將來再還給我?”聽來匪夷所思。
“對他來說,不見得多難。或許那樣,你這七年好過些。”
望帝搖頭道:“我想他要的不是仆人這樣簡單。玉狸社多年累積的秘密,你以為先生不重視?縱然他不說,我和他身在一條船上,自會和盤托出。哪怕他是為了那些情報才救我,我也認了。畢竟,滅我玉狸社的是照浪,不是他。”
姽嫿悚然一驚,望帝看得透的,她為何沒想到。紫顏救他,是出於道義,還是利益。到底紫顏心底隱藏的,是怎樣的秘密,怎樣的籌謀?
“站著聊多累,姽嫿你為何不進門去?”紫顏一聲朗笑,從院子裏進來。“喪車雇好了,我們換個裝束,出城去吧。”望帝和姽嫿對視一眼,將方才的對話咽入心裏。
出城發喪。他們是孝子賢孫,穿了喪服,一路哭向城門。紫檀木棺材裏,明月化身高壽而去的長者,安享死後尊榮。吹拉彈唱,紫顏請了一班人馬,戲演足全套。哭聲飛揚之時,望帝默默地在心裏淌著淚,懷想明月手揮瑟弦的風采。
城門上,旃鷺竟帶了一隊人,混跡在官兵之中。望帝的眼神稍觸即想收回,轉念一想,恐露破綻,遂將目光緩緩掃過一眾官兵,從容不迫。紫顏不知是不認得,還是胸有成竹,哭得聲情並茂,拉了城門守衛,又是拜,又是跪。他一身晦氣,惹得人躲避不迭,見著瘟神般叫他們離去。
旃鷺叫住了紫顏。望帝的身形引他關注,特意多看兩眼,問紫顏道:“這人是誰?”
“小人家奴。螢火,過來拜見官老爺。”紫顏抽泣兩聲,拉來望帝,又滿臉淚痕地問旃鷺,“老爺怎麽稱呼?”
“螢火見過大人。”聲音低沉到發悶,表情酷似木頭人。旃鷺伸出手去,用力一捏,望帝痛得大叫,眼角落下一滴淚。姽嫿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香,暗自隱忍。
紫顏狠狠敲了敲望帝的頭,“木頭腦袋!竟敢對官老爺不敬!快賠罪,賠罪!”望帝小聲念叨著,被紫顏用腳一踢,跪在地上,沒頭沒腦地磕頭。這仆役的麵容,就做仆役該做的事,望帝這樣想著,樣子越發謙卑。姽嫿偷偷抬頭看他,若是從此寄生在這副相貌背後,會不會消磨盡意誌,成了無為的人?
旃鷺哈哈大笑,瞥了一眼紫顏,和藹地對望帝道:“你叫螢火?這種小蟲子壽命可不長,趁早換個名吧。”領了人揚長而去。
喪車隊浩浩蕩蕩出了城門,到了先前的莊園,打發走閑雜人等,紫顏三人堆了木柴,淋了火油,將明月的屍骨火化了。大火燒了幾個時辰,煙灰順風飄散,天仿佛被熏黑了,掉了一陣細細的淚雨。明月的骨灰雜糅了一把把泥塵,堆在地上,望帝拚命地用手去捧,用前襟兜了,珍重地收攏起來。
紫顏和姽嫿望了一地的雜亂,想起明月彈奏的曲子,當時當地,此時此景。人生就如螢火,驟生驟滅,閃亮七個日夜,就逝去了。
宛如春霧般短暫。
那個叫螢火的男子,卻浴火重生,他要代明月、代自己、代死去的兄弟們活下去。住在他人的容貌裏,頭一回感到生命的可貴,不可重來,不可複製,但竟容得他,偷來另一段人生,延續他未完的使命。
冬日的陽光落得早,斜斜軟軟地散發餘光,並無熱量。螢火的人生則剛開始,七年的漫長生涯,踏出了邁向終點的關鍵一步。
那是嘉禧二年,離紫顏開府還有三年。
瑰麗的書卷,正等待開啟最絢麗的一章。
到處是金燦燦的杏黃。
這種肆意張揚、尊榮又傲慢的顏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為它窒息。在這般耀目的黃色麵前,任何言辭,都噤了聲,失了意,隻餘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這樣的黃色死死壓製。源自泥土的顏色,卻剔盡世間凡俗,高貴不可一世。飄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黃金般綴滿雙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輕撫它,那黃色灼熱地燙人的臉,拒人千裏。
鳳冠霞帔,雲裳霓影,一張精致的美人臉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