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四.幽州

抵達幽州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風,風是黃色的,黃的沙子揚得滿天都是,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市麵倒還繁華,有奇裝異服的商人吆喝著賣東西,也有美豔女子輕佻地走過長街。

柳洛同秦禰商量說:“我們去西林寺住吧。”秦禰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往西林寺去,路過一朱漆大宅,有好事人指點道:“那宅子便是違命侯的侯府。”容鬱隨行走得不慢,卻也看清楚門外兩尊石獅甚為威武,又有樹枝從侯府中伸出牆外,容鬱看得真切,竟然是鳳凰花——這荒蠻之地竟然能長出鳳凰花,卻不知花去多少人力物力。

容鬱回頭看了許久,一轉臉,看見柳洛竟也在看,不由想道:是了,這原本是他祖母的住所,所謂睹物思人就是如此吧。卻沒想過柳洛根本沒見過他的祖母。

違命侯府再往前行數十裏,便見一寺,紅瓦青牆,甚是整齊,容鬱以為便是西林寺了,要停步,孰料人馬依舊向前,又行數百步,見一塔,塔高百尺,直指蒼天,再前行十餘步,有台階百步,朱色大門,入門見寶相莊嚴,正大光明,教人一見之下隻覺心頭一震,如有佛光普照,萬般念頭都無處遁形,方知佛門清靜之地,不容褻瀆。

容鬱在京城居住多年,有重大節日隨眾嬪妃進廟上香,護國寺也是去得多的,卻也沒有這等氣勢。

正想著,寺中有知客僧迎上來,問:“各位是來上香還是借宿?”

秦禰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道:“奉皇上之命,出使荊國,今日天色已晚,想在貴寺借住一宿。”他身居高位,卻難得謙和衝淡。

知客僧人還了一禮道:“既是貴客,還請稍等,容小僧請方丈出來。”

秦相道:“如此,甚為叨擾。”

知客僧行了一禮轉身進去了,不過片刻工夫便出來一中年僧人,身材肥胖,麵上油光發亮,眼睛甚小,稍不留意就會忽略過去。容鬱一見之下便想:這等名寺古刹,連知客僧都頗見風骨,怎嗎方丈竟是這等模樣?雖不言語,心自起了鄙夷之意。

方丈稽首道:“各位遠道而來,容小僧安排。”邊說邊吩咐,片刻工夫已經將一路人馬安排妥當,尊卑禮儀絲毫不差,容鬱心道:原來這和尚如此精通世故,卻不知佛法如何。

她是深宮中女子,對佛法雲雲根本不在心上,隻是看這和尚不順眼,總想挑出毛病來。

一行人也都累了,跟在知客僧後魚貫而入,柳洛也要進去的時候,方丈的眼睛在他麵上稍稍一停,道:“敢問施主貴姓?”柳洛心裏一動,苦於秦相早遞上拜帖,他又衣飾華貴,氣度舉止與別人不同,要否認也來不及了,隻好認道:“免貴,姓柳。”方丈深深一稽首道:“柳施主慢走。”

話中甚有敬意。

容鬱多看他幾眼,心中盤算道:這和尚對柳洛這般看重,隻怕是和柳家有些幹係,他能從柳洛的相貌上認出他姓柳,多半這和尚還見過琳琅。

她原以為琳琅隻在京城一帶活動,卻不知為著什麽緣故遠赴幽州,還在揚州立起那樣荒涼的一個廟,此中蹊蹺,似是越來越多,忽然想道:我和柳洛都是為著追查上一代的事才來到這裏,琳琅……琳琅會不會也是為著平懿王與公主璿璣之事才來的幽州呢?

她之前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或者是下意識不肯去想——如果是,琳琅所犯,又何止七出之條。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琳琅來此地替平懿王收屍——這也再正常不過,她與平留王同來,所以那和尚輕易就知道柳洛姓柳。

容鬱往這方向想,心裏舒服很多。

晚膳是在西林寺用的,雖然是齋菜,著實味美,每人麵前隻有極小的一碟,清淡可口,回味雋永,容鬱想起忻禹慣常愛吃的都是這一類口味,如果能向寺中師父學到一二,也是一件美事——她避免去想回宮以後會發生什麽,就好像她仍然是翠湖居的容妃,三千寵愛於一身,從前這樣,以後也這樣。

——一個人連未來都不敢去想,大概是極可悲的一件事,最可悲不過,隻要去想,便是天荒地老的絕望。

容鬱被安排在柳洛旁邊的廂房休息,廂房很整潔,諸般設施也都精巧有趣,難怪當初公主璿璣天之驕女的身份尚能常住西林寺而不覺委屈。

容鬱胡亂想了一陣,著實累了,也就沉沉睡去。

次日大早起來,眾人都到得齊了,獨獨不見平郡王柳洛,秦禰差人去請,不多時回來報告說:“平郡王不好了!”一語出,眾人皆驚,尤以秦禰為最,他三步兩步奔過去,緊跟其後的便是朱櫻。

容鬱自知身懷六甲,不良於行,索性跟眾人後麵慢悠悠踱過去,待她到時柳洛房中已經擠滿了人,朱櫻坐在床邊,按住柳洛的脈搏,表情十分嚴肅。因隔了遠,柳洛的表情卻是看不到,隻知躺在床上,旁邊有士兵形容說:氣息全無。

容鬱心道:一夜的工夫,怎嗎突然這麽嚴重?是先前餘毒未清呢,還是有人出手暗算?因柳洛一路表現極不穩定,容鬱倒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畢竟琳琅使毒,什麽後果誰都猜不到,至於暗算一事,以柳洛的性子,天底下除了他那個超級無敵的老娘,旁人要暗算他卻也頗費思量。

他不是說,隻要朱櫻在,便是孔雀膽鶴頂紅也不在話下嗎?這下可見真功夫了,容鬱幸災樂禍地想,她才不相信柳洛會一命嗚呼,所謂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然而周圍的人臉色都很不好看,秦朝禰尤甚,可以看出來他仍是鎮定的,可是鎮定中有濃重的焦慮,他試探著開口問朱櫻:“朱侍衛,平郡王……如何了?”容鬱遠遠看見他如此慎重,也不由犯了疑。朱櫻過了很久才長歎一聲,放手道:“恕我直言,如無意外,煩請相爺替我家王爺準備後事吧。”言罷起身,跪下去給秦禰磕頭。

這時候周圍極靜,容鬱聽得分明,朱櫻是說柳洛沒救了,她隻覺得轟的一聲,到處都在嗡嗡作響,她心裏有一千個聲音在反複地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難過,竟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樣呼吸不過來。

——有什麽關係呢,他的死皇帝不會怪罪她,也怪罪不到她頭上來;

——可是為什麽會難過呢,分明他恨著她,利用她。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以後的許多年裏,皇帝都不用再容忍這樣一個人,一忍再忍都舍不得殺他。他死了,皇帝身邊的危險就會小上很多,可是……可是他是琳琅留給他最後的念想啊。

最後的念想……她想起見到蘇心月的那個晚上皇帝忽然抽出的刀,刀下血光,如果柳洛死了,他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她恍惚地想,仿佛看見皇帝眼中極悲哀的血色。

身邊的人都矮了下去,有人拉她一把,她站立不穩,也和眾人一樣跪倒,他們都在張口說什麽,起先聽不到,隻看到周圍人嘴唇一張一合,她努力去聽,終於聽清楚了,他們是在說:“煩請相爺替我家王爺準備後事。”她這才意識到,跪了這滿滿一地的都是平郡王府出來的人,他們麵上都是極沉痛的神色,甚至有人失聲痛哭,可是並無一人質疑朱櫻的診斷。

秦禰顯然被眼前這個事實震得一呆,他不愧是兩朝為相,立刻就反應過來,說道:“朱侍衛醫術高超,秦某本不該有異議,但是茲事體大,秦某久聞西林寺有岐黃聖手,容秦某求救於西林寺。”

朱櫻直挺挺地跪在秦禰麵前,聞言伏首去磕了個響頭,道:“如此,全拜托相爺了。”

眾人亦拜,齊聲道:“如此,全拜托相爺了。”秦禰也不客套了,喊道:“來人,請方丈過來。”

不一會兒方丈果然前來,聽了秦禰的請求之後道:“秦相如此說,是折殺小寺了。小僧師叔確實略懂得醫術,如相爺不棄,小僧這就去請他。”就要轉身,秦禰道:“我隨你去。”他雖然一直表現鎮定,但話說到這分上,焦慮與擔憂一覽無疑,雖然一路都有人看著,可以保證平郡王之死是他任意妄為咎由自取,可是當今皇上千好萬好,事關平郡王卻未必有那麽好說話,這是朝中共知的秘密,隻怕不會那麽輕易放過他。

秦相催著方丈心急火燎地去找他師叔釋空,釋空在閉關中,聽得方丈所求,合十說道:“生死由命,富貴無常。”秦相以為他不肯出關,急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大師出手相救。”

他話未說完釋空已經開了房門,他向秦禰行了一禮道:“我不是不肯救,我隻是事先告訴施主:生死由命,富貴無常。”秦禰咀嚼這八個字,前四字像是在說平郡王,後四字則直指自己,不由無語,佛之直指人心如此,可是誰能看透,誰能放下?他長歎一聲,匆匆跟了上去。

廂房中自動讓出一條道來,朱櫻仍跪在距床最近的地方,釋空大步進去,一提柳洛的手腕,忽然間臉色大變,秦禰心道“不好!”,果然,釋空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秦禰隻覺得眼前一黑,連退幾步,腳步踉蹌,抓住門框方才不至於倒下,旁邊早有人喊道:“相爺!”

忽聽釋空道:“相爺莫急,平郡王雖然脈象極微,卻也不是完全無救。”

這句話一出,便似是普降甘霖,朱櫻帶頭磕頭道:“求菩薩救我家王爺一命!”滿屋子的人也都跟著磕頭,倒是秦禰還有三分清醒,問道:“大師要什麽藥,還是有其他條件?隻管說來,秦某絕無不應承之理。”

釋空又低聲喧了聲佛號,道:“相爺冷靜,小僧方外之人,哪有什麽條件,隻是平郡王的病需要一味極罕見的藥作引,原產於荊國,需要在一月之內取到,如若不能,則恕小僧回天無力。”

秦相道:“我正要前去荊國,請大師將藥名,產地,性情一一寫來,秦某必然於一月內帶回。”

釋空道:“有勞相爺,小僧雖然無能,也能保平郡王一月之內氣息不斷。”言畢取了文房四寶,刷刷幾行,交與秦禰,秦禰見紙上所書果然是稀罕物,生恐不能於一月之內取還,不敢多留,一揖到底道:“全拜托大師了。”點了十餘人留在寺中照顧柳洛,自己一行快馬加鞭向荊國去了。

平郡王府眾侍衛由悲轉喜揉揉腿要站起來,忽一人啊了一聲道:“容侍衛昏倒了!”朱櫻臉色一變,一步過去,一把脈,幸無大礙。

容鬱覺得自己在天上飛,不知道飛了多久,總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她覺得累了,很累很累了,可是沒有地方讓她可以安然落下去,她看見自己的眼淚成串成串地滾出來,長長地垂下去,如一串珍珠,也像一串塵埃,更多的像滿天滿地的雨,湮沒於眾人中。

並沒有人看到她的眼淚,或者說,並沒有人在意。

她在恍惚中看見很多張麵孔,父親,母親,弟弟,然後是忻禹,知棋,皇後,平郡王……他們起先都對她笑,然後冷冷看著她,看她掙紮,看她再沒有力氣繼續飛下去,看她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落下來,她落得這麽狼狽和慘痛,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那麽放肆,讓她覺得冷,冰冷。從高空落下仿佛是一段很漫長的過程,長到連哄笑聲都漸漸聽不到了,耳畔隻有風的聲音,還有大量的空白……全世界都是空白。

“娘娘、娘娘!”有人在耳畔叫她,她這是在哪裏,在翠湖居嗎?容鬱黯然地想:以天地之大,最能教她安心的地方竟然是朝不保夕的翠湖居。她忽然又反應過來,她已經跟著平郡王離開京城,那麽她如今是在幽州還是荊國——為什麽有人叫她娘娘?她用力睜開眼,落入眼簾的是朱櫻。

朱櫻道:“娘娘你醒了。”語氣平平,並沒有高興的表示。

容鬱記起先前的事,她昏迷之前最後聽到的是釋空念的那句“阿彌陀佛”,不由抓住朱櫻的手道:“平郡王當真……沒了嗎?”朱櫻仔細端詳她的神情,尚未開口,門口已經進來一人,那人冷笑道:“原來娘娘這麽盼著我死。”

容鬱聽出是柳洛的聲音,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柳洛道:“秦相已經去荊國了,我暫時留在幽州。”

容鬱見他麵色正常,心思一轉已經明白過來:他必是為了留在幽州所以玩這種病重的花樣,將王府中人和秦禰驚成這般模樣,實在可惡。容鬱心中有氣,當下冷笑道:“平郡王還真是神通廣大,連西林寺的僧人都被你買通——可苦了一幹下人。”

柳洛調笑道:“可教娘娘擔心了。”他原是少年脾氣,難免風流,眼底瞥見朱櫻臉色一沉,也不在意,又去問容鬱:“娘娘可有心陪小王往違命侯府一遊?”

容鬱記起上次揚州事,想板起臉來說:“妾身所知王爺無有不知,再叫妾身同行又有何意?”她隻管這麽想,拒絕同行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好微低一低眉道:“請平郡王暫且出去,容妾身整衣。”

柳洛一笑而去,朱櫻後腳跟了出去,出門前低聲道:“娘娘莫要害他,也害了自己。”她把聲音壓得極低,可是容鬱聽得分明,她心中悚然,一時怔住,萬般滋味都到心上來,半晌方低聲道:“朱姨多慮了。”

她換過衣,果然與柳洛同去,朱櫻卻不同去,容鬱心中奇怪,便問其故,柳洛答道:“朱姨隻救我性命,她不喜我插手前輩之事,凡是我摻和這方麵的事她都不會幫我。”他們一路行去,回廊上遇見幾個西林寺僧人,僧人見了柳洛,隻合掌行禮,低喧佛號,並無一絲一毫驚奇之色,容鬱心道:難道他竟將整個西林寺上下都買通了?心中甚惑。

出西林寺,走了不多時便到違命侯府。

柳洛上前敲門,一口氣敲了數十下方有人不耐煩地問:“誰——呀?”緩緩開了小門,探出半個頭來,是一個枯瘦老人,他一見柳洛,當即叫起來:“你、你……你是什麽人?!”顏色甚為驚恐。

柳洛摸摸自己的臉道:“我姓柳。”

老人啪的一聲把門關上,差點撞到柳洛的鼻子上,柳洛摸摸鼻子,轉過去看容鬱道:“你說他是認得我,還是不認得我?”

話音方落,大門緩緩開了,先前那個枯瘦老人行大禮道:“見過孫少爺。”容鬱仔細打量他,他實在老得有些年頭了,須發皆白,一臉的褶子,眼力倒還好。容鬱心道:柳家下人無數,怎嗎竟派了這麽一人守著侯府?

她邊想邊隨柳洛進了府。說來她在進宮也有四五年,可是乍見違命侯府還是小小吃了一驚,那廳中樣樣件件無不豪奢至極,莫說一般王府,便是皇宮大內也遠有不及。違命侯果然不愧違命二字,難得清珞帝能忍他二十餘年。

容鬱身在帝王之側,卻到底不知帝王心術,帝王絕不怕臣屬豪奢,隻怕權力過大,又或者是對帝位有覬覦之心。而違命侯正是用豪奢迷惑清珞帝,讓他以為他胸無大誌,方才換得十年平安。

枯瘦老頭自稱宇文翼,是違命侯的家人,自違命侯死,公主璿璣回京,以後就一直由他守著侯府,因多年沒有人來過,侯府的下人也都遣散得七七八八了。

柳洛帶容鬱在正廳坐了,宇文翼趕緊去沏茶,茶上來,竟是通體碧透,香氣撲鼻,容鬱淺嚐一口,心讚一聲“好”,柳洛卻皺了眉,說道:“沒有今春的新茶嗎?”容鬱知道他們世家子弟講究吃穿用度,自己多有不及,所以並不多話。

宇文翼小心翼翼地道:“幽州地處偏遠,民生凋敝,已經幾年沒有收過新茶了。”

柳洛仍皺著眉,但到底低頭淺啜一口,潤一潤唇,說:“行了,你先下去吧。”

宇文翼應一聲是,又說道:“這府中孫少爺盡可以隨便看,唯有西廂蘭閣子,當少爺離開時候發了話,不許後人進去,還請孫少爺謹記。”

柳洛冷冷看他一眼,再說了一次:“你下去吧。”

宇文翼領命下去了。

柳洛帶了容鬱在府中逛,他似是對此地極為熟稔,東閣西閣,南廂北廂,連細微處都能一一道來,容鬱麵有惑色,直到一處,柳洛指點道:“這是寧語閣。”容鬱忽然想起,平郡王府中諸地,與此處地名似是一一對應,不由想道:莫非平郡王府便是依了這違命侯府造出來的?

她這樣想,卻正是把因果給猜反了,事實上違命侯府才是照了宇文府的圖紙依樣建起來的。當初平懿王攜璿璣公主回京,清珞帝將宇文舊府賜了公主璿璣做公主府,婚後改稱平懿王府,也就是柳洛如今住的平郡王府。

兩人一路行來,到西廂,過見一處蘭花最盛,柳洛道:“此處便是蘭閣子了。”他並不帶她進去,隻在門口遠遠看一看,笑著對容鬱說:“你說我會不會進去?”容鬱道:“現時不會。”

柳洛聞言,隻哈哈一笑,又帶了她去別處,違命侯府雖然建在邊野之地,但是繁華與奢靡,比之平郡王府絕不多讓,綾羅綢緞,珍珠玉器也就罷了,最難得連花木也和江南一樣繁盛,特別牆邊鳳凰樹,花紅如火,豔如霞光,容鬱道:“想不到幽州這麽偏僻的地方竟也能生出這樣妖豔的花。”

柳洛笑道:“你以為這鳳凰樹是幽州產的嗎?”

容鬱奇道:“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柳洛道:“鳳凰樹又叫鳳凰木,也叫火樹,原產於嶺南一帶,那邊氣候濕熱,方能有這等豔到極處的花。據說能達十丈之高,上三百年壽命的鳳凰木被稱之為神木,雕為用具,能興旺家世,福佑子孫。我祖母生前甚愛此樹,所以這樹是從嶺南一帶移植過來的,聽說最初移植了近百株,但存活者隻寥寥。”

容鬱道:“違命侯對明月公主真是寵到了極處啊。”

柳洛點頭道:“他膝下無出,所以對祖母分外看重。”至於此,又道:“書上都說自違命侯至幽州,廣通商利,幽州繁華不遜中土,這些年反而沒有當初風光。”

容鬱道:“也有可能是打仗的緣故啊。”

柳洛說:“要說戰事,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邊境一向都還算平靜。”容鬱聽他口氣,對邊防、軍隊布所無不了如指掌,心中煩憂又添一層,興致也減了,隻跟著柳洛轉了違命侯府的西半府,感歎幾聲奢華,便到了午時,他們沒回西林寺去,宇文翼辦了酒食,酒甚醇,食亦鮮,比之西林寺的素食毫不遜色。

兩人用過午食,下午接著看東半府。西半府奢靡,東半府卻甚為古典,樣樣式式都有來曆,有全套的酸枝梨木椅,上雕刻有全套佛經,字大如鬥,小如蠅,細微處點勾橫豎,無不風骨凜然。容鬱是個不懂的,隻覺得好看,柳洛卻忍不住驚歎出聲,連說這等好東西怎嗎荒置了。

不多時天就黑了,柳洛與容鬱得宇文翼安排下住下,各自歇息。到夜間,月色皎潔,容鬱小心翼翼地起來,將床上布置成有人酣睡的模樣,又將鞋拎在手上,趁著月色辨清楚了西廂的方向,躡手躡腳走過去,這期間住在隔壁的柳洛一點動靜都無,因此她心下偷喜,一心盤算著想今晚上會看到什麽。

這時候她沒有回頭,如果回頭,會發現身後有雙眼睛在夜色裏凝視她的背影,無聲地笑。

容鬱白日裏就已經看好,蘭閣子後麵有一叢樓,與蘭閣子齊高,有通道相連,俗稱姐妹樓。因為挨得近,從窗口可以隱約看見蘭閣子裏的人和事——她料定柳洛必然會夜探蘭閣子,隻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那不要緊,她比他早就行了。她找了個容身的角落,蜷了身子,靜靜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有些倦意,方要入睡,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腳步聲很輕,但是夜深人靜,竟也聽得格外分明。她起先以為是柳洛,但很快發現不可能,因為聽腳步聲應有四五人之多,柳洛對於家中秘事,一向是不願意讓外人插手,有時候連親信都不讓知曉,又如何能帶上三四人前來探秘?她心中一緊:來人不是柳洛,又是誰呢?

腳步聲很快過去,夜又靜下來,就仿佛什麽人都沒有來過,什麽秘密都沒有。

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外間傳來打更的聲音,竟然已經到四更了,容鬱手酸腳酸,隻覺得這一夜實在不值,忽然幾聲腳步,容鬱聽得真切,是柳洛!她心中有喜,取出望遠鏡聚神來看。

進蘭閣子的果然是柳洛,他進門的時候仿佛還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笑一笑,仿佛知道她在那裏一般,容鬱不由縮一縮身子,放輕了呼吸。

柳洛推門而入,掃視一眼,不由大失所望,這間房和其他房間擺設並沒有什麽不同,一張床,三條矮凳,床頭有櫃,窗下有梳妝台,看上去像女子閨房,卻連一幅畫一盒胭脂也不見,其餘能表示主人身份的東西更是一件都沒有。他走到梳妝台前去,抽屜裏空無一物,沒有暗格,叩牆傾聽,沒有複壁,又在床上東敲敲西敲敲,一無所獲,他一腳踢翻矮凳,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坐在床上正自氣餒,要知道他自幼得父親教導,所學極廣,奇門異術,機關暗道無不有所涉獵,但是到得此處,一無機關,二無暗道,明知此間有秘密,竟是查無所獲,不由信心大挫,往後一躺,隻聽輕微的嚓的一聲,柳洛耳目靈敏,當下一躍而起。

身後並無異樣,他心中奇怪,又照前番模樣再倒一次,果然又聽見極輕極輕的嚓的一聲,略啞,像是春天裏蠶行過桑的聲音,柳洛心道:這牆後沒有複壁,但難保牆壁間沒放什麽東西。於是從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來,方要挖牆,又覺得不妥,想道:設此機關者也不知道是祖母還是母親,祖母也就罷了,母親設的機關又毒又狠,這次可不見得還有上次的運氣能有朱姨相救。因此不由躊躇,匕首隻在牆上比畫來比畫去,忽見一線陰影,再劃過去,那些線條竟在匕首上形成隱隱流動的畫麵,他心中駭異非常,想道:這牆壁中到底藏了什麽東西,難道竟是活物?

他捺下心思,跪在床邊上,舉著匕首從邊角描過去,大部分都是空白,隻在床邊一小段的距離會在匕首的明麵上形成畫麵,他看得仔細,那並不是畫,而是一些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卻還能夠辨認,上麵說: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唐敏與柳毅決戰西林塔,誓無生還。”

隻有二十五個字,柳洛看得心頭一震,有如雷噬,他自然知道祖父平懿王的死日便是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族譜上記載祖父死於急病,不想竟是與人決戰身亡——那唐敏是什麽人,又為什麽在違命侯府留下這句話,他(她)是要留給誰?

——他(她)要留給誰?

柳洛在這個時候想起容鬱的話,她站在蘭陵宮,陰惻惻地說:如果你母親是唐門中人呢?如果……如果……

如果母親是唐門中人,唐敏又是何許人也,是不是說祖父的死,和母親有關係?或者牆上留言,原本就是留給母親?

父親不許後人進此房,是為著維護母親,還是說,別有用意?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父竟是死在母親手中這種可能,他隻覺得自己像是上了當,上了大當,他不該聽容鬱胡說,不該對祖父的死起疑心,不該放下京城事務千裏迢迢來此荒涼之地,隻為證明——自己的出身是那樣罪孽的一件事。

容鬱見柳洛先是忙乎了好一陣,然後用匕首照著牆壁看了半天,最後竟頹然坐在床上,臉上陰晴不定,像是有很多悲傷,又像是有很多的憤怒。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正疑惑中,忽然門外走進一人去,容鬱登時眼睛都直了,想道:這人怎嗎會在這裏?

隻聽那人說道:“都以為平郡王病危,不想平郡王半夜逍遙。”

柳洛原本是極機敏之人,隻因方才所見太過驚駭,竟連有人進來都沒有覺察,此刻抬眼看見秦禰,先是一怔,立刻就反應過來,應聲答道:“都以為秦相在快馬加鞭去荊國取藥引,不想仍在幽州快活。”

秦禰哈哈一笑道:“朱侍衛是你柳家家養的侍衛,西林寺是宇文氏家廟,我若信了他們,便是頭號傻子,我若是不信呢,又怕走不出西林寺,所以來遲一步,還請王爺恕罪。”

柳洛心緒雜亂,卻也知道自己必是被秦相盯上很久了,雖沒有明說用意,但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家寶藏來的。當下隻道:“好說好說,原來秦相一早就看穿了,秦相的心機實在教小王佩服得緊。”

秦禰道:“平郡王必以為我盯住是為你家寶藏事,那你可猜錯了。”

柳洛冷笑道:“卻不知秦相這樣苦苦盯住小王為的又是什麽呢?”

秦禰道:“為討一個公道。”

柳洛道:“原來秦相廉潔奉公,忠心耿耿,實乃我朝大幸。”

秦禰咳了兩聲,麵色不改,道:“平郡王有所不知,這筆寶藏原本就是我們幾家聯手謀得,最終卻被你柳家一家拿去,如今幾家後人都心存不忿,想要拿回屬於我們的那一份,平郡王——不會反對吧。”

聽得此言,柳洛是驚,容鬱是駭。柳洛尚隻想道:原來我柳家這份寶藏竟是從別人手中謀取過來的嗎。容鬱卻知:原來當初圖謀陳國寶藏的,竟也有柳家一份。

她隻覺得無數個炸雷在胸口轟然,一個響過再來一個,綿綿不絕——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啊。

琳琅的父母回川奔喪,被人截殺,父親力戰而亡,母親為柳毅所救,因感激救命之恩,便將寶藏贈與柳毅,誰知道這場截殺與救人原本就是一場事前謀劃好的戲。

——想必是琳琅寄居柳府多年,察覺真相,因此才在二十年前的段柳爭位中不惜一切地幫助檸王,哪怕是以族長之尊為人所驅使也永不言悔。

——她是不是恨極了柳氏,所以連尚在繈褓的親兒也不願多看一眼?

——怪不得二十年來朝廷既沒有對江湖用兵,也沒有滿門抄斬任何一個家族,怪不得琳琅書中隻說元凶得誅而不肯直言仇家是誰,怪不得平留王對琳琅一事再三緘口,不讓平郡王知曉。

容鬱隻覺得滿身的熱血都往頭上衝,她貼住牆壁,牆上冰冷,讓她漸漸冷靜下來。

卻聽柳洛冷冷問道:“……秦相言之鑿鑿,卻不知證據何在?秦相如此正義凜然,卻不知為何不在我父親生前提出,卻行此宵小之事?都說秦相是個風流人物,原來是這般風流法,柳洛領教!”

他一口氣說下來,夾槍帶棒,中間連個頓都不打,容鬱歎一聲伶牙俐齒,秦禰卻是老大一個耳光拍過去,在靜夜裏響亮非常,柳洛幾時受過這等侮辱,嘴邊立刻流下血來。

柳洛也不去擦,側過臉來,居然還笑了一下,鮮紅的血襯著蒼白的麵孔,在月光下有種妖氣。

容鬱想道:他為何不反抗?蘇心月說過秦禰不曾習武,難道是詐我?還是說,柳洛中了暗算?她一動也不敢動,心中祈禱千萬別被發現了。

秦禰道:“皇帝縱容你,可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縱容你,什麽時候說什麽話,什麽人麵前說什麽話,平郡王還是看清楚的好。”

柳洛微微一抬眉道:“你投靠了哪個王爺,是瑞王吧?”

秦禰吃了一驚,隨即笑道:“誰說我要投靠王爺,皇上這會兒還沒對我起疑心呢。”

柳洛笑道:“你無非是想逼我說出寶藏下落,然後殺人滅口,反正我在西林寺也報了病危了,眾所目睹,皇上也不至於不信你,不過如果你沒投靠瑞王估計也還沒膽子做這件事,無論你有什麽理由,我是與你同出使荊國,死了,憑這一點,皇上縱然不殺你,以後你也沒好日子過。你若投靠的是勤王……勤王在朝中勢大,到這邊境,可是鞭長莫及了,所以我估計得不錯,秦相應該是答應做瑞王爺的狗了吧。”

話方落,臉上又挨了狠狠一下,容鬱看得心驚肉跳,想道:他怎嗎這麽不識趣呢,俗話說的,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卻不知道柳洛有意如此。

秦禰不惱,上前一步,在柳洛耳邊聲道:“平郡王料事如神,隻錯了一點,那就是,我並不需要從平郡王口中套出寶藏下落。”他從柳洛手中抽去匕首,晃一晃,“從平郡王踏入此地開始,一舉一動,便全在我眼中了。”

他將匕首往牆上探去,柳洛臉色慘白,他自然知道秦禰不可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但那畢竟是他柳家不外傳的秘事。

一時房間裏靜下去,靜得像立刻就要炸開來一樣,容鬱雖不在其中,卻也握了滿手的汗,她心中想道:還有一刻天就要亮了,如果秦禰和他的手下一直守在此處,我要怎樣才能逃出去呢。

卻聽柳洛忽又出聲道:“秦大人少年得誌,名滿天下,又身居高位,皇上寵信,百官敬重,卻不知道為什麽還對這筆寶藏孜孜以求?”

秦禰的手一頓,匕首凝在牆上某處,忽然嘿嘿一笑道:“少年得誌,名滿天下……卻連仰慕自己的一名歌妓,要五千兩贖身都不能,被天下人笑負心薄幸……要這得誌作甚,要這才名作甚?”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不及多想,竟是脫口而出,方知二十年前蘇心月一事自己的怨念竟是如此之重,他看了少年一眼,略一遲疑,隨即想道:這人不過是砧板上的肉,殺與不殺,都隻在自己一念之間,讓他聽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柳洛聞言反而笑道:“秦相原是性情中人,卻不知那名歌妓最後如何了?”

秦禰默了片刻,道:“有神秘人替她贖了身,送至我夫人府上,一同嫁入我家。”

他並不如何愛那個風塵中的女子,但是京城人人都知他風流,人人都知他與她要好,也人人都知她為他不惜放下身段,不惜與鴇母反目,不惜舍棄風塵中的虛名榮華,千裏相隨,非君不嫁,所以也人人都等著他們寫一幕才子佳人的傳奇佳話——然而他竟然不能夠,家中責令他娶謝家小姐,他就束手無策,隻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京城裏最大的笑話。

負心薄幸的大笑話——當初他走在京城,幾乎是人人都以白眼相對,唾罵一聲負心人。

雖然結局圓滿,但是在他心裏一直是老大一個結,不提也就罷了,一提起來就覺得屈辱和悲哀——虧他自恃才高,虧他自負瀟灑,虧他自詡風流!

那樣深切的屈辱伴隨二十年來宦海沉浮,不但沒有些須減弱,反而愈演愈烈,每每他看到那個女子,都會覺得難以忍耐——如果不是她,他怎嗎會受這樣的屈辱?出入青樓的風流才子何其多也,她為什麽偏偏纏住他不放?若是他有銀子,若是他能自主……偏偏二十年前,他隻有一個虛名。

即便是在這二十年中,他也往往為阿堵物所苦,偌大的聲名,偌大的排場,他要拿什麽來支撐?如果不是屢屢囊中羞澀,他又何至於外放十餘年不得進京!

柳洛如何知道這許多內情,隻道:“原來有情人終成眷屬,恭喜秦相。”

秦禰見他完全換了口氣,想道:他是世襲的王爺,自小沒吃過苦,兩巴掌就打得聽話了。如此一想,麵色稍稍和緩,卻也不答他的話,自去看匕首上的字,那字仿佛一直在流動,勉強認去,隻看到“西林塔“三個字,心中忖道:莫非藏寶圖放在西林塔?西林塔是西林寺名下產業,西林寺原本就是宇文氏一手經營,寺中搜羅了各式各樣的奇才怪才,藏寶圖藏於此處確實穩妥,隻是塔高百尺,卻不知道藏在哪一層,又有些什麽機關暗道——怕還是要問這小子才能知道了。

他不甘心,又拿著匕首比畫來比畫去,忽又見一處有字:子時三刻,塔十三層。想道:莫非藏寶圖就在第十三層?子時三刻又有什麽古怪?先去看看再說。

他下了床,要出門去,又轉頭來看看柳洛,心裏老大疑慮,不知道是現在就殺了他,還是等寶藏到手再行動手。

這時候門外走進一人來,問道:“問清楚了嗎?”這人年紀不大,不過二十七八,也不算高,精瘦,隨隨便便往那裏一站,偏生就有種狠的氣勢。

柳洛歪在一邊打量他,想道:他是江湖中人吧,隻有刀頭舔血的漢子才有這樣的氣勢。

秦禰道:“這小子嘴硬皮實,又假話連篇,變著法子挑撥離間,我雖然問了幾句話出來,但這小子著實可惡,還請餘賢弟教訓教訓。”

“餘賢弟”微微一皺眉,可能是不習慣這樣文縐縐地說話,他一腳踏在床上,將柳洛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狠烈,柳洛覺得像是刀子從麵上刮過去,鋒銳和冰冷,他心中想道:怪不得父親一直說,要去過江湖才知道什麽叫狠,否則再高的功夫也不過是紙上談兵。

“餘賢弟”說道:“你先出去。”他說得異常平和,可是連秦禰都忍不住出了一手的汗,他勉強笑道:“忙了一整晚,我去打點外麵的事情。”

“餘賢弟”揮一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門緩緩關上,容鬱在角落裏麵色蒼白,下唇慢慢滲出血來,隔這麽遠,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身上野獸一樣的力量,他會做什麽,柳洛是否還有命走出來?

而天就快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