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有所思
江湖紛爭恨不休,風雨飄零幾春秋,人來人往都是客,依舊寂寞在心頭。
多少話兒難出口,一半歡喜一半憂,癡心兒女無情劍,酸酸澀澀在心頭。
一 江湖
別相信江湖。
我在很多年以後聽到的傳說裏,江湖風起雲湧,有無數如荊苛、聶政一樣的熱血青年,胸脯一拍就把命給豁了出去,事實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知道得這麽清楚,因為身在江湖。
所見最多不過的是撐高竿的小醜,上雲梯的猴子,胸口斷大石的力士,你猜對了,這是一個雜技班子,我就是那個走繩索的小妞。
掛一條青索,在兩棵樹之間,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底下的人看久了,那青索仿佛隻是一道兒影,分明是在的,有時候又融進了空氣裏,消失不見。
穿緊身勁服,束出極細的腰身,黑靴,頭發綁上去,隻留一綹垂在耳邊,細軟如鉤,剛剛好遮住側麵上的傷疤,一半兒在陰影裏,一半兒在日光裏,閃亮,振翅欲飛如蝶舞。
於是下麵的人鼓掌說好。
當然好,這樣纖細的一個女子,從這麽高的繩索上掉下去,不把細腰折斷了才怪。
我抿嘴笑。
如果你知道紅線女的名字,就會知道我為什麽笑:一脈相承,百年前紅線女如驚鴻來去,免九州征戰,救百萬生民,而大多數時運不濟的人,便隻如我,如班中諸人,行走於市井之中,炫淺技薄能,博君一笑。
營營役役,不過為苟活性命。
縱身上去,薄靴踩在繩上,一步,兩步,三步……上不接天,下不著地,有風,於是飄飄蕩蕩,衣袂翻飛。下麵的人提著心吊著膽,又懷了萬一的揣測:如果那繩上的女子身子一歪,是否有豔如霞光的血噴薄而出?
他們見慣了血,隻會轟然笑一聲,轟然散去。
亂世,人命如雜草,何況是江湖女子的命,比一般人還更賤上三分。
我偏頭莞爾,血光和笑容在亂世中都絢爛如煙花,多少年前師父曾教我詩書,詩裏說,煙花不堪剪,無物結同心。我學文不成,這句倒記得清楚。
台下有十餘個半大的孩子,抱孩子的婦人,形容嬌怯的豆蔻少女,也有過路的鄉下人,放下擔子歇一歇腳,順便看新鮮。不過更多的是遊手好閑的年輕人,有士兵,也有秀才。
有蠻橫的將軍提刀前來,以刀鋒指我,喝一聲:“你,下來!”他在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張狂,凶狠。班主的身子不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這個世道,有兵的就是王,這個世道,誰都主宰不了自己。
飄零,就仿佛秋天的葉子。
我小小皺了一下眉,這個班子,我怕是又呆不下去了。
下麵一陣**,有個年輕的男子排眾而出,繃著一張臉,話也不說,提拳就打,那將軍被他打一個趔趄,回過神來,大怒,舉了刀拚命,一時間哭的哭嚷的嚷,亂作一團。
我站在高高的繩索上,看見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空手赤拳,熱血的勇悍。我忽然想起,千年前那個亂得不可開交的時代,那些被稱為俠士與劍客的人,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有一雙明亮和認真的眼睛,便是麵有饑色,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在紛紛的世道裏傲然。
原來江湖上真有俠之一道。
我笑一笑,腳步一錯,從繩索上摔下去,堪堪落到那男子懷中,他一愣,我說:“走!”
一個英雄救美式的開頭。
隻是一個開頭。
其實我可以自己動手打發那個將軍,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樣,離開這個班子,流浪,找到下一個班子,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像我習慣江湖裏的恃強淩弱。
因為這麽多年來,並沒有什麽人願意為這樣無依無靠的女子出頭,何況我長得並不美。
美人才會有奇遇,比如花蕊夫人。
二 紫宸
這時候天快亮了,天色暗藍,暗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顏料,渺遠的星子,沒有光。
春寒料峭,也有早春的小桃紅綻了蕊,隻是沒有春意。腳步顫微微踩過宮裏的陰冷磚地,漫長的宮牆後麵,黑的影子,就隻是一個影子,風一吹,便如輕煙散去。
真的有煙,從宮牆後麵升起來,極淡極淡的暗藍色,嫋嫋升起,嫋嫋融進天色裏,了無痕跡。
腳步穿過宮牆,一轉,已經到了花園入口,幾個雜役低頭擺弄著花木,煙打著圈兒,有輕微的碳火氣,但是不暖,反而冷,森森的陰冷。
“好煙!”我靠在宮牆上,慢悠悠地說:“怪不得今年的桃花開這麽早。”
有雜役抬頭來看我一眼,委瑣和疲倦的眉眼。
“……也怪不得這幾日宮裏老有人病倒,原來是南疆煙火使到了。”“了”字才落了音,那雜役身子一撐,一支枯枝就到了眼前。
青索,如一道兒影,脫手而去,原是宜遠不宜近的兵器,但是索女京娘絕非浪得虛名,方寸之間,死生由我。多少年前我曾在終南山學藝,藝成下山,問江湖有多少高手,我這一去,可算得了什麽,師父默默然看著天邊黛色,他說:方寸之間,死生由你。
但是我並不是高手,師父說:你塵心太熾,終不能有大成。
花葉飄零,倒下一圈的雜役,我亦掛彩,凶險的傷口,從肩頭一直劃下,到腰而止,血汩汩流出來,在灰敗的泥土裏,奪目非常。
我彎腰去替他們合上眼睛,一動,傷口掙裂開來,痛,痛得我竟然想笑,仿佛隻有這痛能讓我真切地知道我在做什麽——我能為他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小事。
牆角有人尚未斷氣,闔動的唇,我湊過去聽,微弱的聲音問我:“中原的皇帝到底給你什麽好處,讓你如此賣命?”南疆口音,不是正宗的官話,但是我聽懂了,我也輕輕地問自己:“他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
口鼻之中湧上血的腥味——也許因為他救我一命?我終於沒能忍住,笑出聲來。
沿著長長的宮牆走回去,起初還流血,後來止住了,穿過花廊,繞過長樂宮,然後就是紫宸殿了,天邊一抹胭脂色的霞光,就仿佛少女麵上的羞色。
這時候他應該已經起床,在群臣上朝之前端坐在那個位置上,一本一本的奏折,上麵的字也許是遒勁的,又或者是文弱清秀的,我的腳步在紫宸殿門口停一停,聽到他綿長的呼吸,就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跳,抬頭去,看見巍峨的宮殿,忽然想道:竟然這麽多年過去了。
竟然這麽多年過去了。
那一日他帶著我從紛亂中逃出來,轉進曲道深巷,士兵的腳步匆匆從外麵過去,長出一口氣,相對而視,他說:“我姓趙,京城人士,趙匡胤。”
我笑著說:“我也姓趙,叫京娘。”
我並不姓趙。
我沒有姓,因為我本是戰亂中的孤兒,沒有來曆,沒有身份,師父隻給了我一個名字,叫京娘,因為多年前,他在京城拾到我,也許是哪個王公貴族的後裔,又或者是亂世中苟合男女拋棄的累贅,過了這麽多年,都不得而知了。
他說:“王將軍在此處勢力很大,姑娘孤身在此,必然不能幸免。敢問家鄉何處,我送你回家吧。”
家?我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我是山西永濟人。”
山西永濟,是我到過的最偏遠的地方,報上這樣一個地名,隻是想騙得他送我遠一點,再遠一點,日日夜夜相對,或者彼此有一點動心。
亂世裏,總能容得下這樣一對世俗的男女。
迢迢千裏。
晨起梳妝,對鏡花黃,鏡中是極寡淡的一張麵孔,笑的時候才有一分半分的顏色,也仍是淡的,眼睛有煙塵……已經去不掉了。有時候幽怨沒有早一點遇上他,或者恨他沒有早一點找到我,荒唐的怨,荒唐的恨。
經過武安門,山西就近了。
故意錯過宿頭,黑夜裏相依而坐,有亮的星子。燃了火,火焰中眉眼都是赤紅,我喝了一點酒,兩頰都是紅的,眼睛裏未免有醉意,我仗著醉意對他笑。
他說:“京娘,難得你我同姓,又有千裏同行的緣分,結為兄妹可好?”
笑痕一僵,我低頭去,應一聲:“好。”——我能說個“不”字麽?
月照如水,紡織娘琴絲裏寫著世間兒女,一聲聲都苦。
到永濟,分了手,他給了一些銀子給我,囑我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一日他能夠飛黃騰達,必然會來接我,他說他是我大哥,一日為兄,終身為兄,他說會照顧我。
我隻是點頭,看他大步離去,硬挺瘦削的背影,在暮靄沉沉中,漸漸就看不到了。
之後……有金戈鐵馬,有烽煙四起,他投軍從戎,做了近身侍衛,禁衛軍長,又擢升殿前點檢……然後在“點檢做天子”的流言中皇袍加身,君臨天下。
他曾派人去永濟那個地方找一個叫趙京娘的女子,但是沒有找到——當然找不到,因為我就在他身邊,隻是他不知道。
長長歎一口氣,天真的亮了。
三 花蕊夫人
我隻是在他身邊,遠遠看著他,看他娶妻生子,看他英明果斷,看他疲憊時候揉著眉心的樣子,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那樣相依為命的日子,一路風塵,悵然中小小的歡喜。
我並不是貪心的女子,知道自己能得到些什麽,不能得到些什麽,我能放縱自己的,不過一晌貪歡。
歲月如流水,嘩嘩地就過去,我以為這就是一生,從開始到最後都是默然。我不是沒想過,如果我走到他麵前去對他說,我便是當初那個與他千裏同行的趙京娘,他會不會吃驚,欣喜,或者百感交集?
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也沒有給自己這個機會,因為那個叫徐蕙的女子。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那個女子的容顏,那一刻我的神情,他的神情,仿佛是一場夢幻,鏡中花,水中月,伸手去,塵光飛舞,所有所有,都隻成空。
後蜀亡,皇帝孟昶被封作秦國公,押解進京,由晉王趙光義安置。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陽光是蒼白的金色,滿園的花都開了,姹紫嫣紅,流光溢彩,有箜篌為樂,琵琶作曲,喧嘩中難得世俗的熱鬧,連太後也露了笑容。
但是忽然間,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向同一個方向看去,在禦花園的小徑上,王公公領了一白衣女子,正嫋嫋前來,她素著一張臉,沒有上妝,也沒有戴什麽珠兒翠兒,可是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容色所震驚。
什麽叫絕色,什麽叫風華,什麽叫紅顏,都隻為詮釋她而存在。
我呆住,所有人都呆住。
那麗人走近來,到天子麵前,屈身行禮。
他在那一個瞬間紅了臉,別過臉去,脫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時候我分明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偏偏聽得真切,想笑:他當真不是生來的天子,哪有這樣問人家姑娘的,還以為自己是當初籍籍無名的小子麽?可是笑不出來,怔住,手中玉壺跌落,無聲息地碎裂,在草地上瑩光閃爍。
麗人答道:“秦國公的妻孟徐氏。”嚶嚶細語,眼波繾綣。
他禁不住那樣的眼神,向太後告了辭,匆匆便要離去,走出去老遠,忽又折回來,對王公公說:“這樣的好日子,不要責罰下人。”
王公公應了“是”,眼風一掃,我這才悟道,原來他說的是我。可是我並不覺得歡喜,隻覺得哀戚,無端哀戚,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難過,也許是因為他那樣的神色,又或者是我開始奢求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輕歎一聲,想起來,那一日是花朝,所有的花神都過完了生日,回天上去了,於是花草零落,像那些叫企盼或者歡喜的東西一樣,落一地的灰,再也收拾不起來。
夜很深的時候經過紫宸殿,燈光透出來,有人的呼吸,是日日聽慣的那一個,我在門口站住,聽燈花結落的聲音,聽呼吸裏的猶豫,聖旨,寫完了又撕,撕了再寫。
我輕輕地問:“一定要這樣麽?”話出口才知道犯禁,要走,隻是邁不開步。裏麵那人仿佛也是一驚,並沒有出門來看,隻輕輕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空空落落,歲月裏激起無數的回音。
是聽熟了的那個聲音,話音裏的猶豫,就仿佛在很多年前,夜風吹過耳畔,他輕輕地問:“京娘,你我結為兄妹可好?”話音裏稍縱即逝的猶豫,我眼中忽然落下淚來。
要這麽多年才能夠明白的猶豫,那時候……他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兒,他要證明他挺身救我,並不是為著美色。耳鬢廝磨中漸生的情愫,隻如初亮的火苗,一閃就滅了。
餘燼,成了掙紮中最後一點猶豫,隻是話出口,餘燼也成了灰,三拜九叩,對天盟誓,從此,以兄妹相稱。
堂堂正正,凜冽如刀,割在心上,十年,二十年……流幹了血,結了痂,已經不痛了,可是這一個晚上,便如同忽然燎起的大火,一路燃下去,摧枯拉朽,把腔子裏最後一點希望也燃了個幹淨。
我忍不住顫抖:那時候……誰料得到今日?
殿堂裏漸漸靜下去,滅了燈,那人在門裏麵,靠著門,站了許久。我沒有推那扇門,他也沒有,或者因為名分已定,又或者是已經錯過的歲月,誰都沒辦法回頭,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門外站的是什麽人,宮女,妃子,還是刺客,以他今日之尊,原本就不能再冒這樣的險。
次日,天子賜秦國公美酒佳肴。三日後,秦國公孟昶暴斃,同日,徐氏入宮,封花蕊夫人,寵冠後宮。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離開了,因為他分明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男子,願意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弱女子挺身而出,憑一腔熱血,敢得罪當朝權貴的俠士。
已經不是他了……如今他貴為天子,海內歸心,他可以為一個女子的美豔鴆殺他的夫君。
但是我最終沒有離開,也許是習慣,也許是舍不得,又也許,我還欠他一命。
四 燭影斧聲
花蕊夫人死在兩年後的秋天,圍獵場上,千旌萬騎當中,冷箭突如其來,穿心而過,流了滿地的血,比那石榴花色更豔。他用力抱住她,然而到底留不住,她的身子一寸寸冷下去。
她麵色蒼白,他麵色慘白,有利箭破空之聲,他竟是巋然不動,我推開他,一箭入骨,傷得並不重,至少我還能站立,隻是笑的時候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轉身來,惘然地看著我,問:“你是誰?”
你是誰?
三個字,如利刃尖刀,刻在心上,一字一血,瞬間就凍住,寒意散入骨髓,四肢八骸,每一節骨都透著寒,結出蒙蒙的冷霧,揮之不去。
我僵硬地行禮,仿佛能聽到骨節間磨損的聲音,哢嚓哢嚓,一節節粉碎。然而我還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奴婢是長樂宮裏的人。”
他虛應了一聲,道:“我會吩咐王公公嘉獎你。”那些音節仿佛是從他口中蹦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沒有生氣。
——生氣都留給了那個衣白如雪的女子,但是她死了,死在火紅的石榴樹下,含笑,就仿佛一尊長眠的冰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女子,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屍體。
他略略抬頭看著長空,仿佛她的影子還留在這空中,凝結不去。
我的行李不多,在江湖上飄蕩的時候隻有一襲青衣,一條長索,後來在宮裏這麽多年,也沒有添置什麽東西,我仿佛仍在江湖漂泊,一人,一索,獨行天下。
我準備離開。
老話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總是不相信,可是有時候,命運會逼著我相信。我早知道他不是當初的那個人,隻是舍不得這麽多年的情分與執念。
一個人的信仰,建立時候隻需要一個笑容,崩潰時候也隻需要一個反問,他問我我是誰,我無言以對——那一日我素顏,隻是他已經不記得多年前那個叫京娘的女子。
他曾說一日為兄,終身為兄,他說他會好好照顧我,但是他忘記了。
於是所有所有,這麽多年的思慕,這麽多年輾轉無眠,還有無數說不出口的話,都啞然,再沒有存在的理由。原來江湖人,終究還是要回江湖去的。
沿著漫長的宮牆,踩過棱角分明的磚麵,拂開秋日裏的最後一支木芙蓉,月光鋪在我的麵前,轉個彎,前麵是紫宸殿,再轉一個彎,是出宮還是去萬歲殿見他最後一麵?
夜很靜,靜得讓人窒息,有腳步匆匆過去,衣角閃過,認得是晉王的服飾,我心裏一動,跟了上去。
晉王才進屋,便聽到他道:“你來了?”隔著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聲音是極沉鬱的,像是等候已久。
晉王不說話。
屋裏一時很靜,他又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眼看著蕙兒去死?”
“你猜得沒有錯,我知道你要殺她,可是我沒有阻止。”聲漸淒然,夜風冷,我亦聽得淒然。
燭光也許跳動了一下,也許沒有。晉王仍然沒有說話。
“其實……”他遲疑了片刻:“我不該讓你先見到她。”
“我遲早會見到她。”晉王的聲音冷冷,恨意,如刀光迸發,帶著血的光暈。
我到此刻方知道他最大的敵人原來並不是那些前來行刺的後蜀或南疆劍客,而是他的親弟弟,位高權重的晉王殿下。悚然,有寒意披上身來,青索在袖中抖了一下。
“是,你遲早會見到她,就如同,你遲早會盯上文德殿上那個位置。”他淡淡說道:“隻要我活著,你就動不了它,所以你才想好了要和蕙兒聯手,因為她愛你,還是因為我殺了孟昶?”
他笑一聲:“換作你,一樣不會放過他。二弟,我說得對也不對?”
“你為什麽不阻止?”仿佛是唇齒之間逼出來。
“我是成全她。二弟,難道你就沒有看出來,她是那樣驕傲的人,怎堪你如此利用?她假稱要告你謀反,其實是成全你,你要殺她,她也正想死在你手上。我愛她,所以成全她。”
屋裏又靜下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手足僵硬,忽又聽晉王問道:“那麽,救你的那個宮女,你當真不認識麽?”
心險險一跳,屋裏麵傳來他的笑聲,夾著輕咳:“你找不到她的,就算你查出她的身份,也一定找不到她。”
轟然,就仿佛心裂開了一個縫,那裂縫越來越大,有光照進來,灼如明日。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記得我,他一直都記得我,他決定鴆殺孟昶的那個晚上他已經知道站在門外的人是我,所以他沒有推門,所以他最終決定要得到那個女子。
……因為多年前他已經失去一個,以禮教和仁義,名分為定,斷去所有情絲。
原來這許多年的煎熬與痛楚,並不止我。
我忽又想道:徐蕙想死,他成全她,我想活,他也成全我,他安排得這麽周全,又是什麽緣故,難道他不想殺的人,晉王敢抗旨不成?還是說,晉王的勢力已經大到他不能控製的地步?
一念未了,忽然門內巨響,燭火頓滅,血腥的鹹澀在空氣裏蔓延開來,我推門而入,榻上男子眼睛一亮,猛地躍起,抓住我的手往外推,但是氣力已盡,頹然垂落。
隻染了我一袖的血。
我蹲下身去,指尖撫過他的眉,但是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呼吸漸冷。
我仿佛看見多年前的那個落魄的少年,麵有菜色,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千裏迢迢送我回“家鄉”,他握我的手說:“京娘,我想要這世間的人,都能安穩。”
那一日我送他到村口,木犀花下暗香浮動,他說他會接我出去,他會幫我找一個相當的人,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再不受漂泊之苦。他懇切地看著我問:“好麽?”
我在恍惚中伸手去,低應一聲:“好。”
話音才落,血流如注。我低頭去,看見胸前雪亮的劍尖。
尾聲:
開寶九年十月,宋太祖趙匡胤崩於萬歲殿,同日,晉王趙光義即位於靈前,改元太平興國,史稱宋太宗。
很多年以後,很多很多年以後,世人仍流傳宋太祖千裏送京娘的傳說,然而那一瞬間的熱血,那一瞬間的動心,那一世的輾轉與守護,相思繾綣,繾綣相思,都終於湮沒,如雜草湮沒。
趙匡胤(927-976),宋太祖,起於介胄之中,曾為後周殿前都點檢,陳橋兵變中黃袍加身登基為帝,開創史上最為富饒的一代王朝。年輕時候有“千裏送京娘”的傳說留於民間,死時有燭影斧聲之疑。
下篇?長相憶
鬱輪袍
文/青語
引子 夏夜
那時候我已經在準備我的嫁衣,一針一線,是並蒂蓮,是鴛鴦鳥,夏夜的月光鋪在窗前,明澈如水銀瀉地。
“縣主,”英兒在簾外說:“王爺請縣主過去。”
“這麽晚了,”我皺眉:“可有什麽事?”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也許並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敢說,哥哥馭下有道,我是知道的。我抬頭看一眼窗外,喧鬧的聲音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到這深宅大院,已經聽不分明,但是火光照亮的天空,依稀是大明宮的方向,不知道誰又殺了誰,哥哥大約是擔心我害怕,但其實,我並不是太平盛世裏長大的金枝玉葉。
英兒提了燈,夜色闌珊,有蟲喁喁,領我至式微閣,閣中卻無人,湘妃竹簾靜然垂落,我問她:“王爺人呢?”
“王爺讓縣主在這裏等等。”英兒微笑著,從荷包裏取兩丸沉水香,擱在雲母片上,蓋合了熏爐,金狻猊口中緩緩吐出青煙,嫋嫋,溶進燈影裏,我忽然想起,記憶裏最初的動蕩,也開始於一個夏夜。
一 入閣
哥哥總以為我不記得,其實我是記得的,記得相王府的庭院,記得庭院裏的月光,疏疏樹影婆娑,花香得並不濃烈,水晶屏上花鳥栩栩,父親教大哥吹笛,笛聲裏斷斷續續,能聽出一絲一絲的張惶。
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長史壓低了聲音裏的情緒,向父親稟報:“臨淄王回府了。”
父親猛地站起,又徐徐坐下,撚須說:“好……回來就好。”
哥哥是被奴子們扶進來的,臉色蒼白得異常,倒看不出傷。父親還能端坐著,母親已經按捺不住,三步兩步迎上前,張嘴,哽咽不能成調。反是哥哥笑著說:“孩兒不孝,教阿娘擔心了……”
父親自與宮使寒暄:“……陛下可有旨意?”
宮使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曲水紫金繡袍,腰間羊脂白玉螭虎紋帶鉤,分明驕矜,卻笑眯眯回複我的父親:“陛下想念兒孫,命永平王,衡陽王,臨淄王,中山王,巴陵王,並清陽縣主,西城縣主,崇昌縣主入閣聆聽聖訓。”
父親的笑容僵住,隻還硬撐著,一絲不苟叩謝天恩。
長史殷勤,送宮使出門,到腳步聲在轉角處消失,靜默就從月光裏流淌下來,凍結了大哥的笛聲,凍結了月夜的花香,凍結了整個王府的歡喜,父親呆呆站著,母親反複摩挲又展平哥哥的衣角。
我當時年幼,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是被這凝重的氛圍壓得惴惴,四下張望,最後在哥哥身後少年的臉上,找到殘留的笑影。
在許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他那日穿的墨色蜀錦缺胯袍,領口和袖口精致的淺銀色繡紋,脈脈如流水。他的裝束和哥哥們不一樣,和奴子們也不一樣,我想他大約是哥哥的侍讀,我踮腳扯他的袖,仰頭問:“什麽是入閣?”
“就是進宮。”少年的聲音清朗,如冰如玉,碎在月光裏,一片一片,割裂濃黑的沉默。
“崔家子!”哥哥慘白著臉喝止他:“阿盈還小,你、你莫要嚇著她。”
少年揚眉,笑意從細長的眼角挑開,潑在夏夜裏,潑在夏夜華麗的月光裏,就仿佛桃花初綻,有灼灼的顏色,豔如胭脂。他彎身問我:“阿盈,你怕嗎?”
他沒有喚我縣主。
我看著他的眼睛,深黑的瞳仁裏滿滿月華的漣漪,我搖頭說我不怕。
那時候我說不怕,是因為我不懂,到我懂的時候,已經七年過去,這七年裏,我聽說了無數人的死亡,目睹了無數人在這世上戰戰兢兢地活著,比如我的父親,我的姑姑,我的兄弟姐妹們。
皇室傾軋,在各朝各代,都不算稀奇,但是你也許聽說過她,不,你一定聽說過的,即使過去千年萬年,她的名字都會在青史上熠熠生輝,她姓武,她是大周朝的皇帝,她……是我的祖母。
我五歲的時候祖母命我們入宮。父親以皇嗣而不是儲君的身份住進東宮,我們兄弟姐妹被安置在一處破敝的庭院。
庭院不大,院牆也不高,兄弟姐妹隔間而住,平時不許出門,每日裏隻有一個時辰,可以隨意走動,可以看見明藍的天空,看見早春蔥綠的陽光,看見樹梢上悄然舒展的嫩芽,可以看見哥哥。
時間如束沙,輕易從指尖滑過去。
清明時節的雨紛紛擾擾,我靠在樹幹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牆角縫隙,從這裏往外,可以看到宮道,但是看了好些天都沒見人,如果有人經過,我握拳:隻要有人經過,不管他是誰,我都要大聲喊出來……不管他是誰!
一個時辰耗盡,還是鬼影子都看不到,我垂頭喪氣就要轉身,猛地聽到馬蹄聲,噠噠噠,噠噠噠,疾如陣雨,有人在牆外高聲笑語:“崔二郎,平康坊的胡姬果然有你說的美貌?”
“崔”字入耳,不知怎地就想起夏夜的月光,夜光裏穠麗的眉目,腔子裏的心砰砰砰跳起來,響如擂鼓。我瞧一眼被大哥纏在遠處的柳阿監,裝作漫不經心,蹩到牆邊上,隱約可見的墨色衣袂,那人懶洋洋答道:“美貌不美貌,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近在咫尺。
我側臉貼到牆麵上:“崔家子!”
“崔家子!”
“崔家子!”
牆外的身影終於頓住。
“崇昌縣主!”背後卻傳來柳阿監的腳步聲:“縣主在這裏做什麽?”
沒時間了……沒有時間了!我絕望地轉過身,背抵著牆,冰冷冷的風從縫隙裏吹進來,透過衣裳,侵入到肌膚,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吱咯吱地響,響聲裏帶出哭腔:“阿監!”
“縣主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
“阿監!”我索性放聲大哭:“哥哥高熱好多天了,阿監能代為稟報祖母麽?”
——這句話並不是說給她聽,如果說給她聽有用的話,或者說,如果祖母肯眷顧她的兒孫們,早派了禦醫來,拖到這時候,大哥說,隻有姑姑能幫我們,隻有把信傳出去,傳到姑姑耳朵裏,才有一線生機。
果然,柳阿監隻是皺眉:“傻孩子,陛下哪裏是奴婢可以見到的,好了就要下雨了,縣主快回屋去吧。”
我不知道牆外的人是否還在,是否聽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天下姓崔的多了去了,就算有這麽巧,因為不能保證他會把口信帶給姑姑……也許會保持緘默,也許會拿去向武姓公卿們邀功。
誰知道呢,這麽多年過去了……這麽多年。
翻來覆去地想,不知道什麽時候天就黑了,半夢半醒之間,仿佛有人推我:“縣主、縣主!”
我睜開眼睛,夜不知過了幾更,下著雨,沒有月亮,黑得異常蹊蹺,我能聽見來人的呼吸,卻看不清楚他的麵容,暗色裏空空蕩蕩浮著他燦若明星的眼眸,我摸到枕下的發簪,聲音直發緊:“誰?”
“白日才見過,”來人笑嘻嘻地說:“怎麽翻臉就不認了?”
“崔家子!”我又驚又喜。
“別學那起子浪蕩子亂喊,”少年懊惱地說:“我有名字的,我叫崔寧。”
“崔——寧?”我訥訥道:“我叫李持盈,哥哥叫我阿盈——”
“三郎家的阿盈麽,我就知道。”他悻悻打斷我:“別家縣主也不學這個舌,你和他一母同胞,被帶壞是免不了了——好了把手拿出來!”
我剛要辯解哥哥是很好很好的,才不會帶壞我,就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手裏一重,多了個錦囊:“也不知三郎除了高熱還有什麽症狀,索性每樣多配幾丸,藥性都寫在裏頭,你念給他聽——”
“可是……”我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不識字。”
少年靜默。我看不到他麵上的表情,也許是震驚,也許還有鄙夷——我雖然沒有機會進學,也知道五姓七家名列第一的博陵崔氏,就是婢仆下人,也識文斷字,他有生以來,也許還沒有見過不識字的人吧。
靜默得太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走了,忽然又聽到聲音,褪去之前的活潑佻達,平平淡淡地說:“那就讓永平王拿去給三郎服用。”
——永平王是我的大哥。
我說好。
暗夜裏有人輕撫我的發,有人歎息,歎息裏異常的惆悵——我自己是不覺得的,對他來說,識字也許是人生裏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對於我,那算什麽呢,母親被祖母召見,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也許我也會有這麽一天,無聲無息地,誰也不知道我死在哪裏,葬在哪裏,誰也不敢問,不敢提,所有人都裝得,就好像我從來沒有來過這世間。
次日放風,尋了機會把藥丸帶給哥哥,哥哥吃驚地問:“姑姑來過了麽?”
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
——這樣,那個少年來過的事,那個少年的名字,那個少年的歎息,就都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了。
二 剖心
那時候我以為再不會見到他。
我生命裏有很多隻露過一次麵就再不會出現的人,比如姑丈,比如三伯,比如年高德勳的老宰相,恍惚記得姓李,所以我從不盼著再見,不盼著,就不會失望。但是我又見到了他,就在第二天的晚上。
出了月亮,新月彎彎,微弱的光,穿過蒙蒙夜霧,映著他的眉眼,仿若珠輝。
仍是墨色的袍子,與夜同色,袖裏藏了無數的東西,一樣一樣揀出來給我看:筆,墨,紙,硯,名家字帖,啟蒙書籍,有《聲韻》、《爾雅》。“不懂就問永平王,永平王學問好……三郎麽,三郎也湊合。”
他總用這種“沒魚蝦也行”的口氣提我的哥哥。
我伸手去摸筆。
“筆不是這樣拿的,”他示範給我看,指尖修長如蔥玉:“拇指按著,食指壓下去,兩指間構如鳳眼……”
他第三次再出現的時候,我幾乎是呆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好的運氣,遇見這樣好的人:如果初次是因為哥哥的病,再次是憐憫我不識字,那麽這一次——
“我來檢查你的功課,”他說:“唔,你的字真醜。”
起初小心翼翼,到後來漸漸熟稔,言語之間就放肆起來:“崔家子,”我問他:“宮裏守衛森嚴,你怎麽進來的?”
“三郎沒跟你說嗎,我從了軍,剛好趕上打仗,掙了些功勞,回來進了羽林衛,職司就是守衛皇宮。話說回來,皇嗣那頭才叫守衛森嚴,陛下可沒多少閑心管你們這群化生子——別叫我崔家子!”
我別過臉,不讓他看見我眼睛裏的笑意:“我不知道你會打仗。”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我知道你常去平康坊,”我歪頭想了想:“寧哥哥,我住隆興坊,平康坊離隆興坊遠麽?那裏真有許多美貌胡姬麽?有多美貌?我還沒見過胡姬呢,聽說她們長了貓兒一樣的眼睛,是真的嗎?”
少年張口結舌,忽地跳起來:“啊不行我得走了一會兒同僚找不到我該疑心我偷懶去睡覺了我今晚還帶了櫻桃畢羅來宵夜呢被那群乞索兒找到我可沒地方哭去……”
落荒而逃。
“明兒還來麽?”
背影像是稍稍滯了一下,夜色裏看不分明:“明兒我不當值。”
心裏一沉。
“後日吧。”他說。
我想那也許是真的,雖然這是個充滿謊言的世界,有無數的謊言,堆砌在我的生命裏,比如父親說祖母會疼愛我們,比如祖母曾稱讚哥哥是個好兒郎,比如姑姑答應會常常來看我,再比如母親,她說她會好好的……那都不是真的。
但他是真的。
隻有他是真的。
我記下他來看我的日子,比畫九九消寒圖更虔誠,飛花一片一片,如果他來過,就染成胭脂的顏色,起初伶仃,逐漸就枝繁葉茂,仿佛搖一搖,會有落英繽紛。我開始盼著他來,盼著他帶來外間的消息,盼著他漫不經心透露,父親還活著,姑姑還自由著,許多我隻聽過名字的人,還在這世間苦苦掙紮。
人的貪欲,從來都得隴而望蜀。
我漸漸渴望知道更多,俗塵凡世的熱鬧,五月昆明池上的龍舟,七月七月光裏乞巧的蜘蛛,盂蘭盆節的晚上,曲江上熄去的燈,九月九風高物遠,遍地茱萸,轉眼一年過盡,冬至,臘八,新春佳節。
從來沒有人這樣詳細同我解說過新年習俗,掃塵,祭灶,踩祟,飲屠蘇,貼赤口,送窮,開市,金箔彩縷剪成人形佩於發間,喚作人勝,更勿論除夕燈火,新年爆竹,元宵煙花。崔寧給我帶了自釀的屠蘇酒,又親剪了兩個人勝,別在我的鬢角。
那一年我十三歲,我以為我會永遠被困在這裏,從綠鬢朱顏,一直到白發蒼蒼,我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我的父親,我不會再有機會去看一眼長安的繁華,所有人世的悲歡離合,在我,都不過是奢望。
我在寒夜的燈影裏寫字,一個福字,又一個福字,想著並沒有地方可以倒貼,就連紅底金字喜氣洋洋的架構裏,都透出淒楚來。
“縣主、縣主!”出現在門口的是柳阿監,永遠都隻是柳阿監:“恭喜縣主、賀喜縣主,陛下召縣主去東宮。”
啷當落地的筆,我呆呆看住她:“是隻有我,還是哥哥姐姐們都去?”
“都去的。”柳阿監說。
是的都去了。所有的人都被領出陰濕潮冷的囚籠,被領到這世間最富麗最繁華的地方去,有瓊枝玉葉,有燈火輝煌,有鶯歌燕舞,有美人如玉。我局促地坐在姐姐身邊,不敢相信上首那個蒼白消瘦的男子,就是我多年未見的父親。
滿席珍饈,不能下咽。
“是崇昌縣主麽?”笑聲在耳畔,響如銀鈴,偏頭去,嫋娜身段,妝容嫵媚,眉心一簇火焰,灼灼如燃燒。是祖母身邊的侍女韋團兒,她說:“來,讓奴婢瞧瞧,縣主頭上插戴的,是什麽新奇花樣?”
瑩白一段手腕,指尖冰涼。
所有的影像都慢下來,慢下來,燈火在很遠的地方搖曳,父親憂慮的目光,大哥陡然蒼白的臉色,哥哥握緊的拳,還有姐姐,姐姐瑟縮輕顫的身子,之後是尖叫,尖叫如裂帛,幹脆利落地撕開這個早春所有溫情脈脈的假象:“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是人勝。
沒有人信。一擁而入的羽林衛,將東宮團團圍住,首先被拖下去的是宮女,然後內侍,樂工,匠人,一批一批帶下去,在不太遠的地方,慘叫聲,哀求聲,哭泣聲,一聲一聲,聲聲入耳。
血汙充盈視野,血腥的味道,從口鼻之間湧入,浸潤成靈魂的底色。
我所居者,阿鼻地獄。
——他們說父親魘鎮祖母,證據就是我發間人勝。
據說我幼時是見過祖母的,隻是過了這許多年,已經記不得了。這時候看見她,是個寬額廣頤的老婦人,眉描摹得又濃又長,眉梢流雲頰黃,如鳳尾森森,眉心翠鈿,金底銀絹,珍珠瑩潤的光華,一尺餘高的假髻,光可鑒人,數百枝寶樹金花步搖插戴於其上,行動間碎碎鈴響。
她的腳步停在父親麵前,數尺之遙,遠如天塹。她說:“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兒……”父親俯身磕頭:“兒並不曾魘鎮母親。”
“帶人來。”祖母淡淡地說。
人陸續被帶了上來,血肉模糊的宮女,麵如土色的內侍,低眉不敢看我們兄妹的匠人,祖母問:“都招了麽?”
紅袍官員躬身道:“都招了。”
“那好,你們都說說,皇嗣平日裏,都做了些什麽。”
話音方落,忽有人叫道:“皇嗣冤枉!”
聞聲看去,喊冤的是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我並不認得——此間大多數人我都不認得,祖母顯然也不認得,揚眉問:“你是何人?”
那人俯首答道:“臣東宮樂工安金藏。”
祖母問:“皇嗣有什麽冤枉?”
“皇嗣在東宮數年,不過以詩書自娛,並不曾與主皇孫私通有無,況崇昌縣主年幼。如果真是魘鎮,如何敢插戴於發間,招搖過市?”
“你也說崇昌縣主年幼不知事,”祖母怒極反笑:“皇嗣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這樣舍生忘死?”
安金藏昂然道:“皇嗣並不曾給臣什麽好處,隻是誣人清白,是臣義所不取……”
“我卻不信。”祖母冷冷地說:“難道此間這許多人,人人都願誣人清白,唯君高義?”
安金藏怔怔看著祖母,他大約也和我一樣,不能夠明白,天下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母親。他目光裏閃過絕望的顏色,忽然猛地躥起,衝撞到一個羽林衛,順勢從他腰中拔出佩刀,反手劃下,鮮血立時就湧了出來,而他眼望著祖母,竟伸手,從腔子裏掏出血淋淋一顆心,厲聲道:“臣願以此心,證皇嗣之清白!”
在許多年以後,我已經記不得他的樣子,卻總還記得,鮮血怎樣從他身下,蜿蜒至我的腳尖,滾燙。
他沒有死,祖母急召禦醫救活了他,而父親魘鎮祖母的案子,也因此不了了之。祖母感慨地說:“吾子有冤而不能自訴,不如此子。”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忘了,父親是辯白過的,隻是她不信。再慘烈的自證,如果不信,便是徒勞。又或者她並不是不信,她隻是害怕,害怕作為太宗皇帝的嫡孫,在天下的繼承權上,她的兒子們有她無可比擬的優勢。
三 放歸
祖母命我們兄妹去探望安金藏,她說:“他是你們的恩人。”
這句話我信:剖心辯誣,是九死一生。我不信的,是另外一些巧合,比如那個形容酷似祖母的人勝,比如無故動我發飾的韋團兒,再比如被安金藏衝撞的羽林衛,那把無巧不巧被拔出來的腰刀。
早春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風還料峭著,大哥領我們行拜謝禮,安金藏強撐著身體,擺手說不敢當。
我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發簪抵在他的心口,我問他:“是誰?”
“阿盈!”大哥變色。
我隻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冷冷重複:“是誰?”
安金藏咬牙不肯認:“縣主說什麽,臣聽不明白。”
他不認,自有人認,有人從門外進來,是身長玉立的黑衣少年,背負陽光,有穠麗如畫的眉目,他說:“……是我。”
是的是他,是他手剪的人勝,是他暗示一心攀龍附鳳的韋團兒,是他在祖母眼皮子下讓安金藏拔走了佩刀,也許還有更早更早……是他故意選了那樣一條路,經過我們兄妹囚居的庭院。
我不明白他設計這一切的目的,但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後果,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像祖母這樣識盡天下汙穢,習慣在陰謀與算計中呼吸生存的人,麵對鮮血無動於衷有什麽稀奇——我死不足惜,父親必然不能幸免,然後是我的哥哥姐姐們,再然後是更多,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我見過的我沒見過的人,我仿佛能看到鮮亮的血色在眼前鋪展開來,層層疊疊,滔滔如汪洋。
如是,九泉之下,我有什麽麵目去見我的母親?
我握緊發簪,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我揚起麵孔,我想要惡狠狠問他為什麽,但是話出口,卻是咬牙切齒裏帶著哭腔:“崔家子!”
崔家子,怎麽可以這樣欺我!
簪子還在手中,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刺出去,鮮血卻汩汩流出來,從我的指縫裏。
痛得徹心徹骨。
“傻丫頭,”他掰開我的手指,一點一點抽走發簪,用素白的巾子包紮我手上的傷,他柔聲說:“好了不怕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就仿佛我在忽然之間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如當年月夜裏仰頭問他什麽是入閣的小人兒,他當時問我怕不怕,如今他說:“好了不怕了。”
忽然之間的淚如雨下。
最先醒過來的是哥哥,他攔到我麵前,大聲喝問:“崔家子,你做了什麽?”
崔寧抬頭看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麽,我不過是,替天下人試一試人心,試一試,陛下是否真舍得殺掉最後一個還留在身邊,從無過錯的兒子,也試一試,這天下的人心,是否還姓李。”
哥哥怔住:“那結果呢?”
“結果……”他執我的簪子,順著掌心的紋理慢慢劃開,鮮血殷殷浸出來,染紅仿若白玉雕琢的手,他微笑起誓:“願與諸位皇孫,歃血為盟。”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可以從容回望,從我當初並不曾注意的細節裏看出命運的蛛絲馬跡,那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祖母對父親的疑心,到這時候,已經積累到一定程度,不是這件事,也會有那件事,終究會爆發出來,他不過是,搶先一步,把這個引爆的事件與時機,把握在自己手裏。
引蛇出洞,置之死地而後生。
要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能意識到其中艱險,隻要一步算錯,一步有失,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這樣深沉的心機與城府,原本不是一個19歲的少年郎應該具備。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已經沒有機會問他,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的剖白,執意要殺我和我的父親,他會不會後悔,或者內疚。我一度以為他是會的,但是最終,最終的最終,我終於信了他不會。
要到這時候,我才能想起,他當時用同一支簪子,在掌心的同一個位置,留下同樣的傷痕,是對我的歉意——我信任他,他卻利用了我。
但是仔細想,他其實並不欠我什麽。
我生崔寧的氣,並沒有持續太久,也許是因為後果不嚴重,也許是因為,我和哥哥們一樣,接受了他的解釋。
也有可能,是我無法怨恨這樣一個人,是我無法忘記,那些長夜的祈盼,那些竊竊笑語,怕人聽見,都埋在衣袍裏,有脈脈暖香,幽遠清寧;還有那些秀麗的筆鋒,一點,一橫,一豎,字裏行間的顧盼生輝。
《詩經》裏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雖然他並不是君子。但是我記得那些夜雨漓漓的晚上,如約響起的叩窗聲,發上水光,而明眸如月。
他教我下棋,黑白縱橫的棋道,偶爾落子的聲音,啪嗒。
就仿佛星辰墜落風裏,菡萏在微雨中盛開,幽靜裏讓人想起那些傳說中的天荒地老。
也攜酒來,酒色或碧如春水,或灩如胭脂,他說:“讓三郎知道我教你飲酒,非拿刀砍我不可。”
神色裏分明狡黠。
我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來探望我,並不是沒有危險。
可是《詩經》裏還說,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他之於我,他之於那個自幼就被關進囚籠裏,終年不見天日的崇昌縣主,是寒夜孤燈,是懸崖稻草,是沙漠裏最後一滴水,哪怕明知是鴆,也會含笑飲下,甘之如飴。
你不會知道,一個人的衰老,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於父親,也許是二十二歲,對於祖母,也許要到八十歲。
我不知道剖心這件事,到底觸動了祖母心裏哪一點,也許要到這時候,她才忽然驚覺,她的兒孫們,已經被逼到一個平常宮女都敢於淩虐與作踐,要靠伶人偶然的忠義,方才能夠活下去的地步,也許還有其他,隻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後,崔寧和我哥哥們又做了些什麽,讓她忽然生出慈母情懷,召回流放房州二十年之久的三伯父,立為太子,然後放歸了我們全家。
那是四月。
再沒有過這樣好看的四月,花紅柳綠,行人如織,隔著馬車的繡簾,隱約一路朱門高軒,飛簷重宇,我看見暖風裏的燕子,我看見少女輕薄的帷帽,我看見少年在馬背上踢踏起舞,緋色的袍子在流金翠羽中旋轉。
“崔家子!”
少年一驚,險些從馬背上失足跌下,一個筋鬥又翻坐上來,扯緊韁繩,驅馬至車窗邊,皺著眉,無可奈何地抱怨:“我有名字的。”
車外傳來一陣哄笑,想是羽林衛裏的浪蕩兒。
“我出宮了。”我說。
“我知道。”
“我出宮了你也不來看我。”我有一下沒一下輕輕踢著車門:“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要教我騎馬,教我蹴鞠,還答應過帶我去昆明池泛舟,去雁塔聽鍾,去灞橋看柳……哥哥說,樂遊原上桃花都快開謝了。”
“如今……”唇齒之間的遲疑來得這樣明顯,他壓低了聲線,許是怕暴露我的身份:“想必有很多人,願意帶縣主去。”
一時間的怒氣勃發,我嘩地拉開繡簾。
他才跳過胡旋,亮晶晶的汗珠兒都掛在額上,映著陽光,燦燦金色。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在陽光下看到他,看他斜飛入鬢的眉,漆黑如墨的眼眸,蒼白色的風悄然從鼻尖過去,兩下裏怔忪。
外頭伸過來許多窺探的目光,柔軟如小獸的觸角,有人高聲調笑:“喲,好俊俏的小娘子,崔二又惹風流債了麽?”
“少胡說!”崔寧一麵回罵,一麵要拉合繡簾,我不肯撒手,對峙,他終於無可奈何應諾:“我明兒早上來接你。”
我躲進車裏竊竊地笑,他對我總是無可奈何,我知道。
四 平康坊
我後來常常夢見那個躲在車廂裏暗自歡喜的少女,起初很清晰的容顏,到後來漸漸模糊。
如果她知道最終的結局,我猜了很多次,她還會不會在那個暮春的下午,支開侍婢,背著父兄,獨自出門,去茫茫人海裏,找一個熟悉的背影?我猜她會。有很多的事,即便亦早知道結局,也無法拒絕。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盛,可是並沒有多少人舍得因此舍棄生之歡愉。
如果時光之神肯給我開一扇窗,我願再看一眼那個十四歲的少女,梳著望仙雙環髻,碧羅襦,石榴裙,綴著金葉銀鈴的半臂,在鏡台前細細描繪眉間花鈿,給兩靨都貼上金閃閃的花子,不笑的時候,也像有兩個笑渦。
我至愛她,但是我亦知道,我永不能阻止她,不能阻止她滿懷歡喜,在微醺的花香裏等候,等候日頭從清晨到偏西,也沒有等到她等的人,然後她起了身,她洗去豔麗的妝容,她綰起長發,她換上胡服胡靴,扮成個少年兒郎的模樣,然後她出了門。
燈紅酒綠,脂濃粉香,平康坊一天裏最熱鬧的時候,來了個奇怪的客人,那個明眸皓齒、出手大方的少年並沒有進妓館的興致,他隻是一間一間問過去,這裏可有羽林郎,這裏可來過眉目如畫的少年,他大約會穿墨色衣袍,或者緋色,他有剔透如琉璃的眼睛,他笑的時候,就仿佛樂遊原上,開了三千桃花。
問得這樣天真,這樣癡傻,這樣……讓人無法拒絕。
然後她找到了他。
那之後,我再沒有去過平康坊,所以我也並不知道胡姬是否真長了貓兒一樣的眼睛,隻恍惚記得那些透明的半透明的錦紗,記得大片大片**在外的肌膚雪白,記得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聲音,胡鬧的少年郎,哄笑著給崔寧灌酒,櫻唇如血的少女,含了滿口佳釀,就要湊過去。
我的到來,注定崔寧這個名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平康坊人盡皆知的笑話,因為就在郎情妾意,漸入佳境的時候,一壇從天而降的蓮花白,不偏不倚,全澆在了他的頭上。
濕透的襆頭,濕透的衣袍,崔寧狼狽地跳起,抹去臉上酒水,然後在妓館昏暗的燈光裏,看清楚了我的眉眼。
他張嘴,終於沒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轉身跑了出去,到門口牽他的馬,“小郎君——”他的奴子要出言阻止,被我狠狠剜了一眼:“扶我上去!”
“可是——”
我砸過去一錠金子,奴子晃花了眼,我趁機踩著他的背上馬,狠狠揚鞭,然後就聽見風聲,很快很快地從耳邊掠過去,我之前並沒有騎過馬,所以我從來都不知道會這麽快,快到我看不清楚周遭的人,快到我的眼淚掉下來,塵埃立時就埋沒了它。
我的好運氣並沒有持續太久,馬忽然不安起來,它跳躍著,騰挪著,試圖將我甩下去。我並不知道驚馬的原因,也不清楚該如何應付,因馬的顛簸而導致的頭昏眼花,連思考和求助都不能。正天旋地轉,猛地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嘶聲道:“抱住它的脖子、抱住它的脖子!”
不假思索,就要伸手,但是我忽然意識到了他是誰——我為什麽要聽他的話,心裏有個聲音在冷冷地說,這是他的馬,他的馬摔死了我,他會難過麽,如果他難過,他為什麽不來看我?
我於是放了手。
然後我聽到驚叫聲。在我此生,再沒有聽到過崔寧這樣驚惶的聲音,驚惶到他甚至忘記了我的身份,脫口喊了出來:“阿盈!”
那仿佛是眨眼間發生的事,我被甩下馬背,又被一根長鞭卷住,然後忽然就坐了回去,隻是身後多了一個人,袍袖間鼓蕩的熏香,清寧幽遠,他啞著嗓子說:“……我真該殺了你、我真該殺了你!”
他動了真怒,我知道。
但是他抱我抱得那麽緊,緊到我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緊到我能輕而易舉聽出這聲音裏的慌張與恐懼,這慌張與恐懼讓我歡喜,歡喜到我並不害怕他的怒意。我不服氣地反駁:“是你答應過的……”
“是你答應過的……”我低低地,不甘地重複。
他沉默。長長久久地沉默,馬行的速度漸漸就緩下來。
他說我知道。
“什麽?”我偏頭去看他,咫尺之近,這樣分明的眉眼,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知道。
“我這樣輕薄無行的浪蕩兒,”他懇切地說:“並非縣主良配。”
就仿佛一桶冰水從頭澆下,我咬住下唇,看著他不說話。這時候倒記起我是縣主了,他方才怎麽敢叫阿盈,怎麽敢擁我在懷裏,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還有更早,更早更早的時候,那些有月亮沒有月亮的晚上,他怎麽就敢翻牆來見我!他在我的目光裏微微別轉麵孔:“那時候你小……我就當你是妹妹……”
我冷笑:“我哥哥是臨淄王,你是個什麽東西!”
“別說氣話!”他噗哧笑了一聲,略略掃開我額前碎發:“這會兒痛快了,回頭後悔,晚上又睡不安穩,你何苦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才這麽丁點大,這麽丁點高,要踮起腳才夠到我的袖……”
他的眼眸映著我的麵容,但分明有歲月的影子過去,歲月的影子歎息:“阿盈……我有什麽好,讓你這樣記著。”
如果是之前,我也許會曆曆數他的好處,他人物俊雅,文采風流,字寫得好看,舞跳得漂亮,還會打仗,會撫琴,會下棋,會畫畫,會板著臉數落我念書不用功,但是忽然之間的百感交集,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就算他什麽都不會,我澀澀地想,我也已經沒有辦法接受,我生命裏,沒有這樣一個人。
於是就隻低低地說:“你沒什麽好。”
“你什麽都不好……”
我仰起麵孔,看他在半明半暗的燈影裏秀麗的側容:“可是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大約人一生之中,總會傻那麽一次。
我盯住簾影裏噴雲吐霧的金狻猊默默地數,有多少年過去了,五年,十年?不不不,並沒有那麽久,並沒有。我後來在書裏讀到一個詞,叫隔世。所有前塵往事,在回望的時候,都如隔世。
既已隔世,為什麽還會想起?也許是因為,也許是因為這種香,是崔寧衣上常熏,他說這是沉水,沉水重,能壓下所有其他的味道,比如……血腥。
五 例竟門
我後來想,我之所以養成這樣嬌縱任性的性子,和父兄的縱容是脫不了關係的,因為憐惜我在宮裏吃了太多苦頭,所以即便在平康坊鬧出這樣離經叛道的笑話,父親也隻歎息幾聲,不忍詰難,哥哥也不過就是掉頭到建春門外,堵住崔寧打了一架。我追問打架的結果,但是哥哥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崔寧沒有再故意疏遠我,雖然那時候樂遊原上桃花已經開謝了,雖然灞橋的柳與別處並沒有不同,雖然他念詩給我聽,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倒是雁塔的登高臨遠,讓我想起重陽。
那時候還沒有這首詩,說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興致勃勃指手畫腳:“等秋天,找個秀麗的山頭,尋一彎淺水,放酒觴進去——”
“曲水流觴嗎?那是該在三月三上巳節。”崔寧最愛潑我冷水。
可是我等不了那麽久,就隻能強詞奪理:“三月三可以,難道九月九就不行?”
“當然可以,”崔寧挑一挑眉:“可是我的縣主,你會寫詩?”
……如果他這時候閉嘴,我不會以為他是啞巴。那時候我盼著秋天快快到來,秋天有蒼金色的陽光,有滿地銀杏的葉子,別致如小小折扇,有楓紅如火,鋪疊在清淩淩的水麵上,映著天藍若空。
但是最終,我也沒能盼到這樣一個重陽。
那是個風平浪靜的清晨,陽光爭先恐後地從樹葉的縫隙裏湧進來,我纏著要外出的哥哥,問他借豹子進山打獵,哥哥說他家小狸不愛叼兔子,鬧得正歡,有人匆匆過來,腳步在門口收住:“郡王,宮裏出事了。”
是相王府長史。
就仿佛狂風過境,忽然之間消失的陽光與溫度,森冷,從背心升起,是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給我們兄妹留下的後遺症,每一次、每一次聽到跟她有關的消息,都會想到鮮血,白骨,再也找不到的屍體。
哥哥問:“……是誰?”
“邵王,永泰郡主和郡馬。”三伯的嫡長子,邵王重潤是個風姿端秀的少年,他流放房州多年,對長安的陌生,尤過於我。仙蕙姐姐年初成的親,郡馬是祖母的侄孫。這時候距離祖母將三伯一家從房州召回長安,還不到半年。
“還有呢?”我顫聲問。在我的記憶裏,她每一次興獄都會牽扯到很多的人。
長史聽出我的聲音,匍匐在腳邊的影子一動,欲言又止的猶豫,哥哥說:“我去看看。”
“有崔二郎麽?”我忽然反應過來。
長史不敢答,喏喏退下。我要追上去問個明白,哥哥按住我:“你給我在家裏安安分分呆著,我進宮去探聽消息——祖母既然立了三伯為太子,未必會這麽快就……就算是,阿盈,你去又能做什麽呢?”
是的我什麽都做不了,如果祖母要殺人。在祖母的強硬麵前,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消息在下午的時候得到確認,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哥哥臉上看到這樣慘痛的顏色,重潤哥哥和仙蕙姐姐的罪過是誹謗至尊,祖母宣三伯進宮,讓他把他們帶了回來,她說:“太子自行發落吧。”
“然後呢?”我追問。
哥哥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說:“太子賜了……白綾。”
重潤哥哥是三伯的嫡長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而仙蕙姐姐、仙蕙姐姐她有了身孕啊……我跳起來,哥哥抓住我的手臂:“你去哪裏!”
“我去看他!”
“阿盈!”哥哥厲聲道:“你去看他有什麽用,你能救得了他嗎?三伯都救不了重潤啊,阿盈你醒醒!”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所以我隻是去看他最後一眼,”我掙不脫哥哥的手,慢慢就平靜下來,我低頭看自己的影子,清晨還活潑生趣的影子,這時候蜷作一團,安安靜靜縮在腳邊:“我們都是她的骨肉,她都能狠得下心來,寧哥哥什麽都不是,他肯定活不了了,我送他最後一程,我不過是送他最後一程,如果祖母這都要怪罪,我就把骨肉還了她……反正得之於她,失之於她,不過如是。”
“阿盈……”
“你攔不住我的,哥哥,”我說:“你知道的……誰也攔不住我。”
哥哥的手慢慢慢慢垂下去,他別過麵孔,不看我:“去找姑姑。”
“什麽?”
“去找姑姑!”哥哥粗聲吼我:“不然你憑什麽進例竟門!”
例竟門,原本叫麗景門。祖母在門內設推事院,專供來俊臣審理她的臣子和兒孫。因為入此門者,有死無生,所以被稱作“例竟門”,指“照例將竟”,竟,是完結的意思。到如今,來俊臣雖然已經伏誅,但是例竟門仍然是例竟門。
我到姑姑府上,姑姑不在,在家的隻有崇簡表哥,表哥聽了我的來意,問:“……一定要去嗎?”
我說:“一定要去的。”
“如果母親不給你貼子呢?”
“那我就在例竟門外給他送行。”
崇簡表哥歎了口氣,到底尋了姑姑的名貼給我,送我出門,他說:“阿盈,保重。”
那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青石砌壁,生鐵鑄成牢間,從柵欄裏往裏看,各種蜷縮趴伏的人體,各種瀕死的姿態,鞭打聲,滾油聲,夾棍夾斷骨頭的聲音,如果人間有地獄,那必然是這裏了。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一步一步都踩在刀山與火海上。
“崔家子,有人來看你了!”獄卒提燈,照亮我日夜牽念的那張臉,慘白,慘白得再沒有一絲血色,他下意識眯住眼睛,怔忪,良久,忽然笑了起來——他竟然還笑得出來:“阿盈,是你。”
“是我。”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知道,我也知道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從前那些慘烈的記憶還在,對於黑暗,對於血腥,對於陰冷,有根深蒂固的恐懼,可是他在這裏啊,他在,我怎麽能不在?
獄卒一走,牢間就徹底黑了下去,沒有光,沒有影,沒有聲音,血腥的味道壓過了沉水的香:“阿盈,你怕嗎?”
他總問我這個。我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裏摸索他的眉目,他反手抓住我,我能夠感觸到他指尖密布細細碎碎的傷,於是原本該笑著出口的話,終究免不了哽咽:“從前你來看我,如今換我來看你。”
“那怎麽一樣,”他說:“陛下不會放過我。”
“我知道。”
“那你還來!”
“哥哥跟我說過你家家事。”我慢慢地說。哥哥說,崔寧有個大他很多的兄長,與東宮交好,那時候的太子,不是父親,也不是三伯,而是失愛於祖母的二伯父李賢,他因為私藏兵械而被廢為庶人,祖母並沒有處置他的好友,但是——
“但是崔家害怕了,你知道他們有多害怕麽,崔大郎進門的時候,他的父親就用佩刀割向他的喉嚨,然後是他的伯父,一刀刺進他的小腹,最後、最後是自幼愛護他的堂兄,他砍下了他的頭顱。”哥哥用一種平淡的口氣敘說這一段過往:“那時候崔二郎還年幼,和你進宮時候一樣年幼。”
暗夜裏看不到他的臉,但是能夠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我說:“……我不會。”
我羞於將同生共死這樣壯麗的話掛在嘴邊,但是我是真的很想告訴他,我不會,即便所有人都放棄他,我不會。
所以我來了。
他沒有作聲,我猜他是開不了口,隻在我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我知道了。那仿佛是一種契約,因痛,所以比輕率的言語更為鄭重。
“我想結束這個肮髒的時代。”他說。
“我也想。”
“我怕我不能陪你到最後。”——因怕,所以寧願不曾開始麽?
“阿盈,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記我,”他說:“這樣,下一世,你所遇見的,會是一個純白無辜的崔寧,他有一個幹幹淨淨的過往,他還沒有染上滿手的血汙,他不會算計,他沒有怨恨,他會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說:“你答應我,阿盈,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悄聲說好,我答應你。我在無邊無際的暗色裏吻到他的眼淚,這樣苦,這樣澀,這樣絕望。
六 安樂
那時候我以為再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當時並不太難過,隻覺得對不住父親和哥哥,父親雖然有很多兒女,但是我年紀最幼,得到的寵愛最多,哥哥更是隻有我一個同母的妹妹,我死了,他們會很傷心。
但是意料之外,祖母召見了我,父親坐在她的下首,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祖母問我:“你可知道,崔二郎犯了什麽罪?”
我叩首於地:“他是被冤枉的。”
“你個小小女兒郎,知道什麽是冤枉,”祖母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很愉悅:“被人一哄,就都當了真。”
“他沒有哄我,”我說:“他是被冤枉的,我知道,他不會謗議祖母。”
祖母的聲音冷下去:“那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他?”
“陛下,阿盈她不是——”父親急急辯解,我幾乎要衝口對他說不要求她,不要求她!
眼前一花,迎麵砸過來的白玉貔貅鎮紙,堅硬的鈍痛,我登時被擊倒在地,血從額上流下來,糊進眼睛裏,整個世界都染上一層血色,母親也許就是這樣死的,重潤哥哥也是,還有仙蕙姐姐,還有隻見過一次的姑父,隻見過一次的老丞相,還有一次都沒有見過的……許許多多的人。
如今……輪也該輪到我了。
“朕再問你一次,”空蕩蕩的大殿裏回響著祖母威嚴的聲音,不容挑戰不容冒犯不容置疑的威嚴:“崔二郎犯了什麽罪?”
我木然答她:“他是冤枉的,他沒有罪。”
我以為接下來會有更嚴酷的懲罰,比如鞭笞,再比如杖刑,但是竟然沒有,我聽到祖母的笑聲:“旭輪,你教的好女兒!”
父親陪笑:“是兒教導無方。”
他一定笑得很難看,比哭還難看,我呆呆跪在殿上,渾身發冷,我不知道祖母最後將怎樣處置這件事,怎樣處置我,怎樣處置我的父親,要一個父親,目睹愛女的死亡,是怎樣的殘忍,而要一個女兒,眼睜睜看著父親被自己連累——
不!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挺直了背脊,麵對父親慘白的容顏,麵對祖母眼睛裏貓捉老鼠式的戲謔,低低地,一字一句背出來:“看……看朱成碧……淚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那是祖母年輕時候寫過的詩,據說是寫在與祖父重逢的時候,如果她還記得,如果她還記得當初那些熱烈的情思,那些熱烈的歡喜與痛苦,就該相信,我今時今日所為,並非父親指使。
但願她還記得。
祖母的笑容沉下去,沉下去,終於隻剩了一聲歎息,她揮手說:“……都下去吧。”
如果早十年,我知道,如果早十年念這首詩,憑他是誰,哪怕是祖母最心愛的女兒、我的姑姑太平公主,都難逃一死,但是祖母畢竟老了,老到她終於開始回憶,開始懷念,開始留戀,除去從女尼到皇帝這一路的艱辛之外,那些細碎的往事裏細碎的溫馨。
所以她終於饒了我一命。
不但饒了我,還饒了崔寧。這樣意外的結果,要到時過境遷,才能覺察其中的疑點重重,我說錯了,有的人的一生,不過是傻上一次,但是有的人的一生,難免會傻上很多次,比如我。我相信如果我沒有進例竟門,沒有去與他同生共死,他也會有別的法子逃出生天,我所作所為,不過自以為是。
是的他動了心,一刹那的動心,那有什麽奇怪,再冷心冷情的人,也難免會有那麽一刹那。
我在多年之後的夜晚,在沉水釅釅的香氣裏,無聲地笑了。
並不是不懷念的,那之後的日子,他給我繪妝,在鎮紙留下的疤痕上,細細描一朵欲墮不墮的牡丹;他帶我遊園,是鶴舞銀沙的驚喜,是本該在春夏繁盛的花,都在蕭瑟秋風裏怒放;是峰回路轉的尋覓,在茫茫雪地裏,一支紅梅的獨豔;他帶我看燈,是一眼過去連綿不絕的燈盞,燈樹,燈樓,燈火輝煌,有人吐火走丸,有人扛鼎吞劍,有人執我的手不放,慢慢走過長安的街市。
那樣漫長的夜啊,為什麽還會有盡頭?
哥哥惆悵地撫額:“崔家子,我家阿盈要明年才及笄呢,你能不日日都上門麽?”
後來,他果然不再日日上門……那是祖母過世之後的事。
祖母死在次年冬天,三伯父登基稱帝。
多年來懸在頸上的利劍忽然撤去,不知道有多少人鬆了口氣,天與地忽然明朗起來。皇帝對弟妹的友愛顯而易見,我和哥哥姐姐們都得到了豐厚的封賞,但是重潤哥哥和仙蕙姐姐,再不能複生。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重潤哥哥沒有死,如果有他坐在東宮那個位置上,韋皇後和裹兒姐姐對權力的熱衷,會不會少一點——因為祖母死去而騰挪出巨大的權力空間,引發新一輪的追逐,廝殺,情狀之慘烈,即便像我這樣全然不關心誰得到那些權力的人,都不能不膽顫心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過去十餘年戰戰兢兢的生活,讓父親保持了對權力的敬而遠之。
我問過崔寧:“你也想官居一品,權傾天下麽?”
他當時往我發上簪一朵方開的芙蓉,微笑回答說:“土城竹馬,童兒樂也;金翠羅紈,婦人樂也;貿遷有無,商賈樂也;高官厚秩,士大夫樂也;戰無前敵,將帥樂也;四海寧一,帝王樂也。”
那是我的曾祖父,太宗文皇帝說過的話。
父親說,等守完孝,就為我舉行及笄禮,讓崔家準備提親。
守孝有很多規矩,不能宴飲,不能遊園,不能穿紅戴綠,不能歡歌笑語,更不能鼓瑟吹笙,但是裹兒姐姐從不在乎這些——我猜她是恨著祖母的,她的子孫都恨她——她常常來看我,帶上美麗的衣裳和佩飾,她說她將舉行盛大的宴會,讓我幫她挑選。
那時候的裹兒姐姐那樣美麗,美麗到每個見過她的人都不能忘記,而皇帝與皇後是那樣寵愛她,任由她賣官鬻爵,肆意弄權,任由她窮奢極侈,揮霍無度,像是要將所有對兒女的歉疚,全部都在她身上補回來。
時間過得那樣快,快到你一眨眼,所有歡喜都變成笑話。
到出孝,我年滿十六。
父親為我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來了很多的人,加簪,祝福,觀禮,到賓客散盡,我累得隻想即刻倒下去會周公。當時在鏡台前卸妝,有人叫嚷著一路進來:“阿盈阿盈!”
我睡眼惺忪:“裹兒姐姐!”
裹兒姐姐穿七破花間長錦裙,月白纏枝蓮紋蜀錦半臂,配著翠藍色絲絨長帔,滿頭珠玉翠翹,在燈影裏閃閃,她斜倚在妝鏡台邊,眼波蕩漾如秋水:“聽說四叔要將你許配給崔家子?”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就隻低眉淺笑。
反是裹兒姐姐呆住,半晌,忽地一跺腳,說:“阿盈你跟我來!”
七 折簪
許多年以後,在夢裏,我常常走過這樣一條路,有曖昧不明的燈,有無數翩翩的塵,戰栗不敢出聲的宮女,我看見自己精致的泥金履跟著裹兒姐姐豔麗的裙擺,悄無聲息又暢通無阻地穿過宮門。
除去那個破敝的庭院,我其實並沒有在宮裏住過,所以我也不知道,裹兒姐姐將帶我去哪裏,帶我去見什麽人,我並不知道——我情願我永遠都不知道!
但是再長的路,也都有到盡頭的時候。
氤氳暗香,細若遊絲又綿延不絕,如海上迷霧,又仿佛月夜綺夢,讓人不由自主想起紅帳羅衣,美人薄嗔,軟玉溫香。
“是龍涎。”裹兒姐姐在耳邊低語。
竟然是龍涎,我心裏暗暗吃驚,看來住在這裏的,是正當寵的嬪妃了。側目去看裹兒姐姐,她作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拉開帳幔一角,那帳幔之後,水晶台前,果然坐了個罕見的美人。
我見過的美人並不算少,姑姑就是很美很美的,隻失之於傲,裹兒姐姐是很美很美的,失之於豔,而這個美人,她美得這樣清,這樣秀,這樣節製,當你覺得她很美的時候,卻總還遺憾,沒能看到她更美的一麵——而那必然是存在的。
我知道一個時代,要出現這樣一個美人是不容易的,我不可能沒有聽過她的名字——
呼之欲出。
我在裹兒姐姐手心裏寫下“上官”兩個字,裹兒姐姐點了點頭。
沒有錯,是上官昭容,那個傳說中手執金秤,稱量天下才子,有“巾幗宰相”之稱的上官昭容,我雖然不愛詩文,也知她錦心繡口,華彩天成,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但是——裹兒姐姐帶我來看她做什麽。
正疑惑,美人朱唇輕啟:“崇昌縣主今兒及笄,你去了麽?”
“去了。”兩個字,頃刻間粉碎的,是往昔珍重的歲月,還是那些天真的歡喜?我想這是夢,這一定是夢,這樣可怕的夢,為什麽沒有人叫醒我,為什麽讓我聽下去,讓我聽見美人笑吟吟問:“你和崇昌縣主……很好?”
“阿盈麽,”這樣熟悉的聲音,這樣熟悉的調子,不用看,我也能夠猜出他眼下的形容,微笑地,漫不經心地,他說:“她還是個孩子。”
“及笄了,”美人也笑,眼波流轉,有萬種風情:“怎麽還是孩子。”
“我的卿卿,你知道為什麽。”少年輕佻地回答她。
在以後許多年的夢裏,我都在找,在瘋狂地尋找,可是怎麽也找不到,找不到一把劍,可以讓我指著他問為什麽,為什麽負我。
但事實上我當時有著異乎尋常的冷靜,冷靜到我總覺得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個人,她竊取了我的軀體,她操縱著它,操縱著它掙脫裹兒姐姐的手,拉開重重簾幕,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沒有刀,可以劈碎這個可怕的夢,也沒有劍,可以斬斷情絲,她於是冷靜地從烏鴉鴉的發髻裏,拔下那支最簡單最粗陋的琉璃簪,在他的麵前,一摔兩斷。
——那是他給她加的簪,那是他親手煉製,天上地下,僅此一支,她曾這樣珍之重之,所有釵環都解下,它還在發間。
直到最後的粉身碎骨。
她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因為她說不出來,也因為她相信他會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崔寧,就這樣完了。
要簡單敘述這一段長達十一年的糾葛,其實隻用七個字,癡心女子負心郎。但是認真追究,仔仔細細回想這個過段過於漫長的歲月,我才驚訝地發現,其實從開始到最後,都是我一廂情願。
他並不是沒有說過實話,他說過我小,他說過我還是個孩子,他說過把我當妹妹……那都是真的,隻是我不信,我一廂情願,一廂情願地愛上他,一廂情願編織了這許多瑰麗的夢,一廂情願以為這世上有同生共死就有天長地久。
他也不過就是個凡俗的男子,怎麽舍得拒絕呢,我的父親是皇帝陛下僅剩的弟弟,是李唐王朝唯一的親王,我是父親最寵愛的孩子,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娶這樣一個娘子,都不算太糟糕。
隻是荒唐。
有比我更荒唐的人麽?
我回到相王府,我已經記不得我是怎樣回到相王府,也不知道裹兒姐姐是如何同父親解釋,也許說了對不起,而我隻是疲倦,我渴望回到夢裏去,渴望在夢裏被喚醒,渴望醒來在十一年前的相王府,那時候母親還在,抱著我在夏夜的月光裏聽父親吹笛,一聲一聲,杏花落滿階前。
但是一覺夢醒,已經是景龍年間。
我在及笄之後的這一場大病,整個相王府都忌諱莫深,再沒有人敢在我麵前提他的名字,偶爾在外頭聽人說起,我會睜大眼睛,吃驚地問:“他是誰?”
他是崔侍郎,崔尚書,崔丞相,少年得誌,飛黃騰達。我能給他的,別人也能給,比如上官姑姑,再比如裹兒姐姐,我的曾祖父曾說,高官厚秩,士大夫樂也——你看,他多麽誠實,而我多麽愚鈍。
其實我並不是不想恨他的,隻是恨,也需要這樣多這樣多的心血,而我所有的熱情,都在過去耗盡。
又一年重陽,忽然就過去了。
這年十月的時候,姑姑托人上門,替崇簡表哥提親,父親自然是願意的,哥哥卻反對,他說:“阿盈還小……”
父親問我的意思,我說:“全憑父親做主。”
父親怎麽可能拒絕姑姑——他從來就沒有拒絕過。
並沒有什麽不好,姑姑打小就疼我……那是多久以前呢,因為擔心書香門第,翁姑不喜,練過的字,一張一張,學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後來焚燒,一疊一疊,意料之外的多,哥哥蹲在火盆邊上,嗆得涕淚橫流,嘀咕:“好好的……燒什麽。”
我瞥他一眼:“哥哥忙,就不必守著我。”
——那時候哥哥確實是很忙很忙的,重潤哥哥死後,皇帝再沒有嫡子,立庶子重俊,但是皇後不喜歡他,裹兒姐姐又想當皇太女,重俊哥哥不堪欺淩,起兵清君側,被格殺於終南山,之後,皇帝膝下就隻剩了幼子重茂,重茂年僅十歲。有道是國賴長君,哥哥想為父親爭一爭,也在情理之中。
哥哥摸摸鼻子,幹笑幾聲,走了。
你看,這世間所有失意與痛苦,都是孤獨的,便至親至愛,亦不能稍解。
八 生死
這晚,該是一決生死的時候。
皇帝在數日前暴斃,皇後用韋氏子弟控製南北衙,如果她勝出,必然血洗相王府,我的身份,到哪裏都難逃一死,所以其實哥哥不必特意將我挪到這式微閣中,不必特意找英兒護衛,更不必點這一爐沉水香,壓下重重血腥。
我抬頭往西看,火光還明亮著,晨曦已經浮起,哥哥還沒有回來,相王府的大門也沒有被攻破,勝負已定。我起身對英兒說:“我回房去了。”
英兒看了一眼湘妃竹簾:“縣主——”
“嗯?”
“王爺讓縣主在這裏等——”
我不耐煩:“回房等也一樣。”
“不一——”英兒及時刹住,改口:“可是王爺說,讓縣主在這裏等。”
我忽然生出疑心來,環視四周——我雖然沒讀過幾本兵書,卻也知道,這式微閣既不臨水,左右也沒有高牆深壑,並不是可以躲避兵鋒的地方,哥哥為什麽讓我在這裏等?英兒沒有說完的半句話,是不是“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我的目光落在湘妃竹簾上,斑斑淚痕,沉沉竹影。
我說:“這簾子後頭,藏了什麽?”
“沒、沒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讓開?”我逼近一步,英兒退開半步,仍守在竹簾之前:“縣主、縣主莫要為難奴婢。”
“阿盈!”我忽然聽到了哥哥的聲音,他大步進來,沒有換下的鎧甲,佩刀上血漬未幹。
這時候他不該回來,他該去安撫他的士兵,他該去追繳漏網之魚,還有很多很多的事等著他去做,但是他回來了,我靜然看了他一會兒,我說:“哥哥怎麽不先換身衣裳?”
“我這不是……擔心你麽。”哥哥很快又眉飛色舞:“韋後伏誅,再過幾日,爹爹登極,你就是大唐的公主,所有裹兒有的,我的妹妹都會有……阿盈,你歡喜麽?”
我垂下眼簾,看他手裏的刀:“裹兒姐姐死了嗎?”
哥哥麵上掠過一絲尷尬:“裹兒她——”
“那他呢?”
“誰?”
“崔寧。”這個已經很久沒有提過的名字。
到這時候,其中因果已經不難猜,外間風傳裹兒姐姐鴆殺皇帝,我是不信的,但是哥哥要殺裹兒姐姐,我信——你看,無論我多麽厭惡陰謀厭惡血腥,我都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輕而易舉就能猜出發生了什麽,崔寧和上官昭容歡好,無非要借重上官昭容一支筆,左右朝政,裹兒姐姐愛他容色,隻恨不能得手,於是引我撞破他們的好事,而他、他索性籍此左右逢源,平步青雲,到最後反戈一擊。
來龍去脈,如掌紋清晰。
我猜不透的也許隻剩下,哥哥讓我在這裏等什麽,湘妃竹簾之後藏了什麽。
哥哥沉默了一會兒:“你……真猜不出麽?”
我猜不出……我看著沉沉簾影下沉沉的顏色,是血,濃稠的血,誰的血,什麽時候幹涸在這裏,我一步一步走過去,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我聽見心跳的聲音,我聽見……竹簾之後,寂無聲息。
繡榻上的少年,靜然側臥,墨色戰袍,他在許多年前曾同我說過,這樣深沉的顏色,可以掩蓋鮮血,流得再多,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可以以為沒有,就可以當作不曾發生,可以欺騙自己,以為純白無辜。
我說:“起來!”
“你給我起來!”
“起來啊!”
他的眼睛緊閉著,唇邊還有未曾消散的笑痕,就仿佛是沉睡,就仿佛夢中,還有鶴舞銀沙,有紅梅怒放,有百花盛開,有無數的燈火,亮起一路,還有人願意陪著他,從天黑,走到天明。
起來,你不要給我裝死!
我衝上去拉他,踢他,打他——
“阿盈、阿盈……阿盈你不要這樣!”哥哥抱住我:“我原本是不允的,但是他求我,崔家子平生從不求人,這是頭一遭,他又快要死了,他說不會驚動你,他說他隻是想見你最後一麵——”
所以就在這裏,隔著簾,隔著簾看我在沉沉煙水裏,一針一線,繡我的嫁衣麽,有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三個時辰?怕驚動我,所以不言,不語,不動,不發出半點聲響,就讓那些血,慢慢慢慢流盡麽?
血流得這樣慢,死神的腳步來得這樣慢……會不會很痛?
夜這樣長,夜這樣靜,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滴漏的聲音,啪嗒,是誰說,落子無悔?
“他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見你最後一麵,他說讓你忘記他……”哥哥的聲音環在耳邊,我像一朵浮萍,周遭都是水,無邊無際的水,茫茫地,漫過我的足尖,漫過我的膝,漫過我的胸口,然後是脖子,口鼻,眼睛,我看不見,我呼吸不過來——“崔家子,你怎麽可以這樣欺我!”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記我,”他說:“這樣,下一世,你所遇見的,會是一個純白無辜的崔寧,他有一個幹幹淨淨的過往,他還沒有染上滿手的血汙,他不會算計,他沒有怨恨,他會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說:“你答應我,阿盈,你一定要答應我。”
……是的這些話他早就同我說過,他早就說過,他還說過他想結束這個肮髒的時代,那時我回答他:“我也想。”
轟然落幕的情緣,從彼時起,至此時終。
尤記得當時信誓旦旦:“……我不會。”
——即便全世界都放棄你,我也不會,這樣不離不棄的誓言,到後來,為什麽破碎?
我會忘掉他的,我們不過紅塵俗世裏再俗氣不過的一對男女,他貪花好色,我任性妄為,如果他沒有死,終有一日,我也會對他死心,我會厭惡他,然後忘掉他,就仿佛我們不曾相遇,不曾相守,不曾生死相許。
我情願如此。
但是……那都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我心平氣和地想,我心平氣和地跪下去,跪在沉水掩映的血腥裏,我說:“哥哥,請允我出家修道。”
尾聲:鬱輪袍
後來……父親登基,然後是哥哥,一個時代的完結,另一個時代的開始,史稱“開元盛世”。
有一天五哥帶了個少年來見我,說他能彈很好的琵琶,一曲盡,五哥問我:“如何?”
我說:“讓哥哥取他做狀元吧。”
少年在次日來拜訪我,他說:“這支曲子是讓公主想到什麽人了嗎?”
我凝望他的眼睛,他還年少,我有過這樣年少的時候,記憶裏的那個人也有過,他和眼前的少年一樣有著滿腹才華,原本也可以像他一樣,苒苒升起,亮在大唐的天空,讓後世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都景仰和敬服。但是最終,他沒有這個機會。就如同我沒有機會實現我的誓言。
少年得不到我的回答,卻問:“既然想念,為什麽不去找他?”
我微笑:“因為我答應過,要在忘記之後,再去找他。”
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了,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想過我會活這麽久,這麽久,久到足以閱盡這世間繁華,但是不足以讓我忘記他……我拚盡了全部的氣力,而終不能如願。
洛陽伽藍記
文/青語
一 來客
那時候是三月,才下過雨,風一吹,草原上的花都開了。我在追一隻兔子。那時候我的箭還射得不準,幾番幾次落空,可惡的兔子奮力逃竄,我揪著追風的毛催它快一點,再快一點,到射程之內,彎弓,上箭,弦拉緊——
應聲倒下的兔子。
搶我的獵物?吃了熊心豹子膽麽!我勃然大怒,收了弓箭催馬上前,一彎腰,倒提起兔子,摔到迎麵而來的十餘騎麵前:“賠我兔子!”
就聽得“哢”地一聲,隱約有什麽在陽光裏一閃,又迅速消失,十餘個灰衣人扇形排開,當中走出個錦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眉梢眼角,像是筆尖蘸了清水桃花,在素白的絹帛上瑟瑟流轉。
當時一呆,提起的鞭子怎麽都揮不下去。
“這隻兔子,”那少年問:“是姑娘你的麽?”
先賢有曰,美色我所欲也,兔子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我揚起下巴,理直氣壯:“自然是我的——不然難道是你的?”
少年瞧了瞧奄奄一息,百口莫辯的兔子:“那麽……姑娘要什麽賠償?”
“什麽?”
“既然是在下射死了姑娘的兔子,要什麽賠償,姑娘不妨直說。”少年不緊不慢,溫和得不可思議。
看樣子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眼珠一轉:“你射死了我的兔子,須得賠我一隻兔子。”
“那是自然。”一行人齊齊鬆了口氣。
這口氣可鬆得太早啦,果然外鄉人,沒見過世麵。我笑嘻嘻把話說完:“一隻和這隻兔子一模一樣的兔子,記著,要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的花色,一模一樣的輕重,輕一分重一分都不成,要一模一樣的!”
“鏗”!
這回看得清楚,是有人拔了刀,迎著風,刀光如練。嚇唬我?嚇唬我的人爾朱川上還沒出生呢!我滿不在乎揚一揚眉,追風也耀武揚威橫走幾步:“怎麽,要動武?你們可想好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阿月!”
一陣馬蹄聲疾來如驟雨,我大喜叫道:“高叔叔,有人欺負我!”
——高叔叔是我父親手下幕僚。他原是懷朔鎮人,因戰亂避禍爾朱川。父親的這些手下裏,高叔叔最寵我,比孫瘸子,劉矮子,胡大麻子和司馬家的小白臉都要寵我。每次我吃了虧——好吧我得承認多數情況下是我惡人先告狀,都是高叔叔替我擺平——不然父親麵前,可沒我好果子吃。
但是這一次,高叔叔應聲,促馬而至,卻不是衝我,而是對著少年一抱拳:“公子可是……長樂王殿下?”
我外公是安惠王,舅舅扶風王,都是打小聽母親念叨過來的。聽說這少年是長樂王,我很有幾分好奇,正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細,忽聽高叔叔喝道:“阿月!”
“啊?”
“來見過長樂王。”高叔叔一麵拉我下馬,一麵同少年說:“這是大將軍和北鄉長公主的掌珠,明月,性子那個……稍微活潑了一點。”
作為高叔叔口中“性子稍微活潑”的“掌珠”,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屈膝行了個見麵禮:“明月見過王爺。”
少年微微一笑,近前扶起我:“既是北鄉姑姑的女兒,我就托大喊一聲表妹了。表妹說得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射死了表妹的兔子,這會兒要另找一隻卻是為難,隻有這個……還望表妹笑納。”
他伸出手來,掌心裏臥一隻玉雕的兔子,通體雪白,瑩潤如酥,刀工精細,兩隻眼睛尤為出色,初看像是珊瑚子,其實是寶石,陽光一映,剔透生輝。我喜孜孜一把拿過:“那我就笑納啦。”
咳咳。高叔叔在背後幹咳幾聲,也許是近日變天,染了風寒:“長樂王請隨我去見大將軍——阿月,你跟來做什麽?”
“我來領路啊。”我握著玉雕的兔子,笑得天真無邪。
高叔叔臉上苦得能擰出黃連汁來。
除了盛大的接風宴,父親對這個尊貴的長樂王並不怎麽熱情,雖然有時也邀他打獵,有時請他看歌舞,但大多數時候並不見他。父親不見他的時候我就去找他,在帳篷裏喝著馬奶酒聽他說洛陽,像是有整齊的屋舍與街道,最豔麗的牡丹,在春天的時候盛開,在貴人的園林裏。
數不清的浮屠,有七級,也有九級。
“太後信佛。”他說。
“那你呢,你也信嗎?”我問。
“我……我也信。”少年微微偏轉了麵孔。太陽就要下去了,餘暉在帳篷上拉出狹長的光影,像一道絕色的傷口:“如果在洛陽,我帶你去淩雲台上看夕陽,晚霞在洛水上流動,和織錦一樣美麗。”
“草原上的晚霞也很漂亮,”我聳聳肩不以為然:“草原上的天空還更遼闊。”
“那不一樣——你聽說過洛神麽?”少年緩緩地說,像夏日午後,清泉淙淙流過石上的清涼。他說在古老的傳說裏,伏羲的女兒,洛水的神靈,是個美麗的女子,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前朝的陳思王為她神魂顛倒——是的就是那個“天下才有一石,獨占八鬥”的陳思王曹子建。
“後來呢?”我托著下巴追問。
“人神殊途,”少年的目光裏未嚐沒有悵惘:“他不肯跟她走,她不能長留人間,自此別後,天各一方。”
“再沒有見過?”
“再沒有見過。”
我發了好一會兒呆:“這真是個糟糕的故事。”
“也是個美麗的故事,”少年微笑:“人們因此會在黃昏和清晨,沒有人的深夜裏,獨自在洛水邊徘徊,希冀能有陳思王一樣的好運氣,遇見洛神淩波而來。”
“那是好運氣嗎?”我嗤之以鼻:“他遇見她,然後永遠失去她,這算是好運氣?我才不要去洛陽呢——那樣傷心的地方!”
我跳起來,一溜煙兒跑了。
二 天池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去敲他的帳篷,撲撲撲,撲撲撲。
沉悶的聲音。
“阿月?”半是詫異,半是喜悅。他如今總算不再文縐縐喊我“表妹”了,真好——那聽著實在牙酸。
“跟我來!”
夜色裏草原大得出奇,靜得可疑,偶爾幾聲狗叫,認出是我,果斷躺下去裝死。一路有驚無險。往北,越走越荒涼。要是回頭看,沉默的帳篷像一個一個的墳包。我不吭聲,他也不吭聲。
路的盡頭是山。那山像是平地豎起來的一把劍,直直刺向蒼穹。月亮就滴溜溜地挑在劍尖上。從山腳往上看,壁立千尺,平如鏡。我伸手給他,他微抬了眼眸看我。我說:“山路險,我帶你走。”
少年搖頭拒絕:“我能跟上你。”
又來!我全然不能夠理解這些中原人的忌諱,譬如男女不同席——難道自己的阿爹阿媽也要避開麽?悻悻然扭頭就走。我走得極快,那人卻也跟得緊,亦步亦趨,一步一步踩碎我的影子。
終於還是我先忍不住:“你也不問我帶你去哪裏!”
少年輕笑的聲音:“你會害我麽?”
聽起來就不像是問句。“你可真有信心。”我嘀咕著,腳下一滑:“啊——”
“阿月!”有人撲過來,撲倒在地,指尖堪堪夠到我的袖,然後是衣帛撕裂的聲音,緊接著手腕一緊,下滑之勢稍緩。
我仰頭往上看,是少年眉目裏的焦急。
“別怕,我會拉你上來。”他說。
話這樣篤定,但是我的手臂還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不可遏止地下滑。這樣冷的天氣裏,不過片刻,汗珠就密密布滿了前額。他撐不住了……他快撐不住了……我說:“子攸哥哥,你放手吧。”
話音落,腕上略鬆,人嗤地往下又滑一截。
他、他竟真的放手了麽?駭然抬頭,看見少年扭曲的麵容,像是在咬牙,然後腕上又是一緊,兩隻手!他用兩隻手抓住我,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全無依恃,隻靠著地上些許砂石的阻力,與下墜之勢相抗。
有生以來,我是頭一次恨自己沉得像隻秤砣,我再一次,真心實意地重複:“子攸哥哥你放——”
“閉嘴!”他幾乎是狼狽地吼我。
我隻好乖乖閉了嘴,聽憑手上傳來的力,時輕時重,但始終都抓著我。風冷冷地吹過去,僵硬的關節,臉色都是青白。我掛在峭壁之上,一點一點往上挪移,一刻鍾、兩刻鍾……也許並沒有那麽久。
到終於被拉上去,兩個人都癱軟在地。
我說:“謝啦。”
他斜睨我:“方才是誰說,山路險,要帶我走的?”
我幹笑,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腕上的紅印子,也不覺得疼。起身撣撣衣上的泥:“我們走吧……再晚怕來不及了。”
少年偏頭,欲言又止。剛巧一陣風過去,吹開烏雲,月亮白著臉出來,月光到處,雪亮如銀。我沒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奇道:“怎麽——”“怕了?”兩個字還在舌尖,順著他的目光,看見我方才滑腳的地方,懸崖底下,赫然凸出的平地,雖然不大,容三五人站立卻是全無問題。
糟糕,被戳穿了——我會告訴他我就是故意想看他著急麽?才不會!
少年沉著臉一聲不吭,轉身往山下走。
“子攸哥哥!”我喊他他也不應,忙緊走幾步,拉住他的衣袖,衣袖裏裹著風。山路險狹,不便掙脫,少年被迫止步:“子攸哥哥你聽我說!”
“你說!”
“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狠狠甩開我,抬腳又要走。我急得眼淚花花,索性雙臂一張,從背後抱住他,少年的身子僵住:“子攸哥哥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麽!”
少年沉默了許久,久到我總覺得他會掰開我的手,大步下山,從此不再理我。但是並沒有。長久的沉默之後,他隻歎了口氣,回身摸摸我的鬢角,低聲說:“你怎麽這麽淘氣啊?真該叫大將軍管管你。”
“阿爹才舍不得呢!”我眉開眼笑:“每次阿媽拿藤條抽我,都是阿爹趕來救命——你阿爹很凶麽?”
“我父王不在了。”他說。
我微微愕然:“對、對不起……”
少年怔了怔,反而笑了:“……不要緊,我也沒見過他。”
“那你阿媽一定很辛苦。”我見過草原上沒有父親的孩子。當然他是中原皇帝的親族,中原富庶,也許不至於這麽淒慘。但是富貴人家有富貴人家的艱難。
“母妃……母妃也過世了。”他飛快地看我一眼,飛快地說:“我自小被養在宮裏,給聖上伴讀。聖上待我如手足。”
怪不得。
我摘一朵花,在指尖輕旋:“那你就更要跟我上山了……這座山叫燕京山,你大約沒有聽說過,嗯,肯定沒有聽說過,山頂有池,我們叫它祁連池,也有叫天池的,傳說……”
傳說在破曉時分,人們會在池邊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燕京山是我極熟悉的地方,但是這個時辰,我也是頭一次來。當夜幕越來越薄,祁連池漸漸露出巨大的身形,我心裏竟然生出微微的緊張,抓住少年的袖,手心裏沁出汗來。
不記得是哪一步落定,轟然,耳邊鼓樂聲大作。
以我的見識,完全無法分辨有多少種樂器,十種、百種、千種?有條不紊又紛繁不休,就仿佛是百花齊放,百鳥齊鳴。猛然一聲清鳴穿雲裂石,就仿佛是響箭破霧而來,所有的聲音都被壓下。
餘音嫋嫋散盡,天地重歸寂然。
我轉頭向長樂王:“你、你聽到了嗎?”
少年麵色慘白,黑沉沉的眼珠子像是在燃燒。他的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風過去,長袖獵獵地響,像是旌旗:“你聽到了什麽?”
我抿著嘴笑:“我才不告訴你——你都不告訴我!”
少年微微低眉,陰沉沉的睫毛壓著他的眼眸。
我繞過他徑直走近天池,脫下靴子,雙足浸在池水裏,天未曉,夜未央,暗色裏脈脈的池水冰涼。有早起的魚兒遊過來親吻我的足心,癢癢的讓人發笑。他會聽見什麽呢,我暗暗地想。
有人在背後輕輕地說:“我、我聽到奏樂了……”
“奏的什麽樂?”我半仰了麵孔,天色欲曙。
“我不知道。”他沉默片刻,也許是在猶豫:“我沒聽過——你呢?”
我猜那是謊言,但是不要緊,終有一日,他會告訴我真相:“我祖父曾帶我的父親來過這裏——不要看我,那時候還沒有我呢——聽到畫角征伐之聲,祖父對父親說,聞此聲者,當致公侯。”
少年先是迷惑,但很快明白過來:“我知道了!”
也該知道了,不然我真白忙乎一場。我伸了個懶腰,在祁連池畔的晨曦裏,清冷的風擦著眼瞼過去——我又不傻,我爾朱川別的不多,唯有馬多,滿山滿穀的馬,就是滿山滿穀的騎兵。他一個親王,跋山涉水來他們中原人眼中的蠻荒之地求見我的父親,總不會是為了做個馬販子。
要請動我父親出兵,與其和我說洛陽,不如開個讓父親滿意的價錢。
少年說:“謝謝你。”
我笑嘻嘻回望他:“我才不要聽謝謝,你得記著,你欠我的。”
三 洛陽
我和父親說要去洛陽玩。
父親拿他新收的*尾敲我的頭,相當的斯文掃地:“人家正愁沒我的把柄,你倒好,自己送上門去!”
我嘿嘿直笑:“我送上門又怎麽樣,有阿爹在,難不成有人敢動我?”
“不錯!你阿爹我兵強馬壯,放眼天下,哪個敢動我的小月兒!”父親意氣風發:“隻要你能說動你阿媽,我就放你去。”
我跳起來:“這話可是阿爹你說的——不許反悔!”
父親揚一揚眉:“阿爹幾時和你反悔過。”
我於是喜孜孜又坐下去:“阿媽早就答應我啦——我說我要去洛陽看外公和舅舅!”
“死丫頭!”父親笑罵一聲。
那是四月,從爾朱川到洛陽。
父親親自把我交到長樂王手上,他說:“阿月是我最心愛的孩子,就和我的眼珠子一樣珍貴,你要保護她,別讓她受委屈。”我翻了個白眼,阿爹就愛信口胡說,就長樂王的武力值,保護我?沒準還要我保護他呢。
阿媽拉住我諄諄教導,說外公家禮節繁多,她摸著我的發辮歎息:“早知道要去洛陽,就該把你教得規矩些……”
我拍著胸口劫後餘生:得虧沒讓她“早知道”!
到終於啟程,正是春暖花開,那時候多麽歡喜,歡喜到無暇回頭多看一眼,多看一眼爾朱川,也多看一眼阿爹和阿媽眼中的不舍——要很多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那是我最後的機會,而我終於失去了它。
我生平第一次離家這麽遠。我一直都聽說中原很大,但是沒想到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大很多。大到即便是到最高最高的山上,也看不到邊。而來時的路,不知不覺湮沒在人海裏。
中原的姑娘果然如長樂王所說,鮮少拋頭露麵,如果不得已要出門,會戴上寬大的帽子,帽子邊緣垂下半透明的紗,遮住麵容,隱約看到眼睛,凝眸含睇,一顧,一盼,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都在不言中。
我試過梳中原姑娘的發式,穿中原姑娘的衣裳,裙擺上精美的刺繡,就仿佛落英繽紛,蓮步姍姍,朝長樂王拋媚眼,長樂王豁然起身,反手探我的額,憂心忡忡問:“……阿月你有不適麽?”
我飛起一腳踹了他個跟頭。
後來還是換了男裝,寬袍緩帶,長樂王的目光欣慰得叫我心酸。
視野中樹木和山丘漸漸多起來,樸實的民居,而廟宇華麗,有鮮妍的壁畫,壁畫上胖胖的水獺,五顏六色的魚在水裏遊來遊去,狐狸一身火紅的皮毛,忍不住駐足:“我發現我少帶了個狐皮披風。”
長樂王掐著我的脖子把我拖了出去——這時候他又忘了君子動口不動手。
中原的五月會下很久的雨,沒完沒了,我被長樂王關進馬車裏去,車裏金盞銀碟裝好了如意糕,吉祥果,玫瑰酥,七巧點心,蓮花香餅,有時還有蒸籠,揭開,是熱氣騰騰的水晶蝦餃。
——也不知道他從哪裏變來。
雖然不服氣,我還是得承認,中原的吃食真是花樣繁多,精致和美麗,足以讓我忘掉在官道上來一場賽馬的念頭。
綿密的雨打在車頂上,叮叮咚咚地響。
我偶爾會覺得,如果一直在這樣的路上,如果路長得沒有盡頭,哪怕窮我一生都不能抵達傳說中最繁華最熱鬧的洛陽,一生都不能看到傳說中最富麗最典雅的牡丹,其實也不是太遺憾的事。
這一年的春雨下完,長樂王的車駕抵達洛陽。
洛陽繁華,世所罕見,長樂王沒有騙我。都不說那些高大堅實的城牆,城牆上斑駁和滄桑的痕跡,不說沿街高門朱軒,粉牆黛瓦,不說高聳入雲,莊嚴肅穆的佛塔,與佛塔下閃亮的鈴,光這街麵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人,光這一路行來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就足以讓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長樂王微微揚起嘴角,三分矜持,七分得意:“……如何?”
我扭頭偏應:“不如何!”
——不是沒有震撼,如果我爾朱川有這樣多的財富,如果我契胡部有這樣多的人,那麽我的父親,還會僅僅隻在北秀容稱王麽?
連我都這樣想,而況他人。
一念起,眾生如劫灰。
難得無人管束,我斷然拒絕了立時去拜見外公和舅舅的建議,直接住進長樂王府。王府極大,雕梁畫柱,瓊樓玉宇,便是我父親的金帳,也沒有這樣奢侈。長樂王將我安置在解語閣。
閣裏種了許多的牡丹,正是開得繁盛的時候。
錦繡綾羅,美味佳肴……應有盡有。但是自我入住,就再沒見過長樂王。問侍女他人在哪裏,她們一個一個給我裝啞巴。我要出門逛去,又被死死攔阻,說是沒有王爺手令,不得私自出門。
我提起鞭子把他們挨個抽了一頓。
次日晨起,窗外恍惚有人影,我一骨碌爬起來,飛奔出去:“子攸哥哥!”
“阿月!”他板著麵孔,一絲兒笑容都沒有:“我聽說你打人了?”
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不聞不問這麽久,見麵卻說些奴婢下人的事,我心裏蹭地冒出一團火:“是又怎樣!”
他抿了抿唇,像是在壓抑著什麽:“可是他們做錯了什麽惹你生氣了?”
“沒做錯什麽,我不高興,難道就打不得了?”我冷冷地說。我算是看出來了,他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是我——何罪之有!
“阿月!”他說:“有功賞,有過才罰,你這樣賞罰不明——”
我扭頭吹了聲呼哨,一朵紅雲歡天喜地飄過來。是追風,自然是追風。還是追風最好,什麽時候都念著我,隻要一個呼哨,多遠都會趕來。我飛身上馬,他眼疾手快,拉住轡頭:“阿月!”
“你愛賞愛罰關我什麽事!”我一鞭抽下,他吃痛鬆手:“洛陽不好,一點都不好,我要回家啦!”
“追風我們走!”
追風昂首長嘶,把解語閣裏的牡丹踩了個稀爛,這才得意洋洋,縱身而去。
洛陽街頭,行人稀少的清晨,風在耳邊呼呼地吹,我到這時候才想起沒有梳洗,散著一頭亂發,迎麵朝霞如錦。入中原之後還沒這麽痛快地跑過馬呢,追風骨頭都懶了。去他的王府,去他的洛陽,本姑娘不稀罕!
追風撒開蹄子跑了有大半個時辰,速度漸漸慢下來,遠遠瞧見楊柳迎風,也許是有水,我長籲一聲,慢慢踱過去,果然,很寬很寬一條河橫亙在麵前,一眼望不到頭,風過去,層層疊疊的波瀾。
簡直大得像傳說中的海,我嘀咕著,放了追風自己去玩。蹲下梳洗,水麵上浮起眉目促亂的臉。不用細看也知道是自己,和中原姑娘不一樣,我有這樣粗這樣粗的眉——中原姑娘會把它們描得細細長長,還有肌膚,中原姑娘的肌膚像是滲了蜜,而我的膚色白得像羊奶,眼睛,她們的眼睛和頭發一樣黑得像夜,我的眼睛是茶色,鬈曲的發,深褐近乎於金。我不是中原人。
而他……他大概會喜歡一個中原姑娘吧,細眉細眼的中原姑娘,嘴唇紅得像喝了血。
她們不會騎馬,不會追兔子,也不會生氣拿馬鞭抽他。我不肯承認自己有一點點後悔,但是也忍不住暗地裏尋思,不知道抽得重不重。
他就是個混蛋,我為什麽要擔心?
我撿一塊石子,遠遠丟出去,驚得水鳥紛紛振翅。
“阿月!”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我回頭,看見長樂王。也許一路追得太急,也沒有換衣裳,很有幾分驚亂的顏色。
“來得可真快。”我陰陽怪氣地嘲笑他。
“阿月!”他深吸了一口氣,緩了調子:“這就是洛水。”
陳思王遇見洛神的洛水麽?我抬眸看了眼江麵,無邊無際的水,太陽已經出來了,一簇一簇如火,燒得到處都是,浮光躍金,有漁家搖出船來,舟楫擊水,兩頭尖尖:“我可沒看見洛神!”
“可是我遇見了你。”他說。
他牽著馬,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晨風吹亂他的鬢發,像是連眉目也一並都吹得亂了:“可是我遇見了你。”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那也許就和中原的文字一樣博大精深。但是我忽然就不生氣了。他拋下韁繩,和我並坐在河岸上,晨光照見鼻尖上的汗珠,他說:“我答應過大將軍不讓你受委屈。”
“我沒委屈!”我別過頭。假裝沒有聽見過那些叫我“蠻子”的閑言碎語,假裝沒有看見過鄙夷和不屑的目光,假裝那些陰奉陽違不存在,假裝沒有人故意等著看我出醜,假裝……我在洛陽一切都很好。
他不說話,從懷中取出短笛,一聲一聲清吹給我聽,我不知道他吹了什麽曲子,隻覺得婉轉悠揚,和流水一樣動人。
這時候五月的流光已經到了盡頭。
四 進宮
一場置氣,結果是我乖乖跟他回了王府。
他處置了府裏對我不敬的下人。我並沒有告過狀,不知道他怎麽知道的。也許中原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規矩。
那之後我開始能夠在王府自由行走,自由出入。
我看過淩雲台上的晚霞,也賞過洛陽城裏最大的牡丹園,我還去過洛陽人最驕傲的永寧寺。永寧寺是太後所立,寺中有九重浮屠,高達百丈。每個簷角上都掛著甕大的金鈴。浮屠四麵,每麵三戶六窗,戶有朱漆,每扇窗上都掛了五行金鈴,共計是五千四百枚,繡柱金鋪,不計其數。
我沒見過這麽高的塔,也沒見過這樣奢麗的佛寺。我想營造它的人,該是懷了怎樣虔誠的一顆心呢——我這樣想的時候,還遠遠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將與那個虔誠信佛的太後,扯上無窮無盡的關係。
我仍然很少能夠見到長樂王,他早出晚歸,在府裏的時候並不太多。深夜還能看到書房的燈。我去叩門,書童阻攔我,被他喝退。眉目裏倦色分明。書房一角的古琴,落了厚厚的塵埃。
月色皚皚,映在窗紙上人影婆娑。
皇帝常常會召見他。“皇宮很大吧,”我猜:“比你的王府還大?”他失笑:“那是自然。”我好奇心大起,扯著他的袖子懇求:“帶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保證不亂走不惹禍……我還沒見過皇宮呢。”
他猶豫很久,終於還是應了我。
後來……在以後的許多年裏,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我的突發奇想,沒有我的懇求,或者如果他堅持不肯帶我進宮,那許多嘎然而止的人生,是否還有繼續的機會?也許有,也許沒有。那時候我獨自徘徊在洛水河畔,聽河水嗚咽,冬夜裏,風緊一陣緩一陣,鞭打在我的心上——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了。
而這一年的夏天,我還是個愛穿大紅裙子的小姑娘,旋轉的時候如花盛開。長樂王讓我換上小廝的衣裳跟他進宮。皇宮很大,大得讓人眼睛忙不過來。宮裏有很多下人,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長樂王帶我麵君。
皇帝比長樂王年長一歲,這年是十七。也許是血緣上的親近,很有幾分像。隻是麵色更蒼白一些,可能是養在深宮的緣故。眉目被襯得越發清晰。他瞧了一眼跟在長樂王身後的我,笑得十分古怪:“子攸你換跟班了?”
長樂王低頭不答。
皇帝也不深究,從案上拿了幾份東西給長樂王看。我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中原的皇帝秀氣,用的東西也秀氣,到處嵌了小巧的珍珠,流蘇,刺繡,不像阿爹,喜歡用大塊大塊的金銀和寶石。
“太後到——”
突如其來的通報,驚碎軒明殿的寂靜。在很多年以後想起,那就仿佛是命運的警鍾,一聲一聲,從遙遠的地方迢遞而來。
仿佛有人驚惶地扭頭看了我一眼。
有人拉住我行禮:“見過太後!”
然後是把清脆的女聲——清脆得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女子能夠發出的聲音:“起來,都起來,讓哀家看看,天柱大將軍的女兒,是個怎樣的可人兒。”
一瞬間麵白如紙的君臣。
太後是個眉目端麗的美人兒,一點都不凶神惡煞。她拉著我的手,一五一十地問我,幾時來的洛陽,衣食住行可還習慣,可曾去拜見外公和舅舅。我隻推說是背著爹媽來洛陽看新鮮,可不敢去外公舅舅麵前露臉,怕被五花大綁送回爾朱川——洛陽這麽大,我還沒玩夠呢。我笑得一臉天真。
太後抿著嘴笑:“好個伶俐的小姑娘。”
又說:“怕什麽,有哀家給你做主——哀家如今就給你做這個主了,阿月,留在宮裏陪我這個老婆子怎麽樣?”
我不知道該怎樣推脫,不自覺把目光投向長樂王。
長樂王說:“爾朱姑娘既是私自進京,恐怕須得先知會大將軍一聲。”
“子攸的意思,是大將軍會不答應?”太後斜斜看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眼神:“你個小豎子,哀家還沒有審問你呢,怎麽就把人家大將軍的千金拐了來做小廝?要不是哀家今兒個心血**……看你回頭怎麽交代!”
長樂王變了臉色,跪下磕頭認罪說自己監察不明。
皇帝也幫腔:“王府裏人這麽多,就子攸一個主子,哪裏顧得過來呢。”
“那皇兒的意思,是嫌長樂王府人多了?”太後氣樂了,纖長的指尖一點一點:“哀家也知道你們關係好,可這理呀,可太偏了,從來隻有下人顧主子,哪裏有主子顧下人的——說出去可笑死人了。”
皇帝沒有笑,恭恭敬敬垂著手應道:“母後教訓得是。”
這對母子……關係僵得很呐。我琢磨著,說道:“是我淘氣騙了王爺,太後要治就治我的罪吧。”
“哀家可舍不得治你的罪,”太後似笑非笑,在我腮上擰了一把,軟語鶯聲:“……就這樣吧,你呀,就乖乖給我呆在宮裏,子攸呢,自個兒回去,給天柱大將軍報個信,安惠王和扶風王那裏,少不得老婆子給你們擔待了。”
又吃吃地笑:“沒了阿月兒,子攸你還識得回府的路吧?”
長樂王低眉,勉強應道:“太後說笑了。”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留在了宮裏。
我不知道太後留我的用意,威脅父親?不不不,別說父親,就是我,也不認為自個兒有這麽重要。也許是純粹想叫皇帝心裏不痛快?在宮裏住上幾天之後,我已經看出來,這對母子的關係何止是僵,簡直水火不容!
太後並不十分管束我的行蹤——她很忙,忙得沒什麽功夫來找我的麻煩。
我有偷偷溜去見過皇帝,希望能碰上長樂王——他是經常進宮麵聖的,我卻倒黴地一次都碰不上。隻有皇帝,愁眉苦臉在夕陽裏。我問他能不能送我出宮,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我,許久,問:“宮裏不好麽?”
我說:“宮裏很好,可是我想念爾朱川的草原。”
皇帝於是笑了:“來,和朕說說,爾朱川是什麽樣的,子攸去過,朕可沒去過呢。”
皇帝大概是個很寂寞的人,因為太後把他的事忙完了,他無事可忙,隻好來教我寫字,作畫,撫琴。我不習慣中原人的紙筆,顏料抹了一頭一臉,他看著我笑,這時候笑聲倒是難得的暢快。
日光的影子躲在窗戶底下,悄悄溜走了。
有很久沒有見過長樂王,一天,兩天,三天。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瑟瑟起了秋風,宮人來傳,說太後有請。我被領到重華殿,殿中除了太後,還有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慈眉善目,我隻看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外祖母——她有一雙和母親酷似的眼睛。
“阿月,你是阿月麽?”她顫巍巍地問。
我不由自主雙膝跪地,膝行而近,哭著應道:“是、是我,我是小月兒。”
外祖母抱住我痛哭流涕:“我的阿眉啊……你怎麽就這麽狠心、狠心這麽多年不回來……我的小月兒都這麽大了,做阿婆的還沒有親手抱過她……阿婆還以為這輩子都隻能在夢裏想想了……”
悲啼之下,左右侍婢紛紛落淚。
良久,雲散雨收,我依在外祖母懷中,聽任太後笑話我哭得像隻花狸。外祖母自是千恩萬謝,太後從侍女手中遞過來一隻包裹,說:“好了好了不哭了,好好跟安惠王妃回去,莫要再亂跑啦。”
我“啊”了一聲瞪大了眼睛:她這是……許我出宮了?
一直到上馬車,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外祖母摟著我不放,絮絮叨叨說阿媽年幼時候的事,繡過的花,抓過的蝶,擅長的琴曲,就好像時光不曾流逝,阿媽仍是許多年前,換上新裙子在外祖母麵前跳舞的小姑娘。
——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阿媽跳舞和彈琴。
我困惑地想,這許多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呢,是什麽讓外祖母記憶裏快活的小女兒,變成了我的阿媽?
猛聽得外祖母說:“……這下好了,你回來了,阿婆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嫁進宮裏去。”
“嫁、嫁進宮裏去?”是我聽錯了,還是有什麽發生了我不知道?
“是呀,”外祖母笑得一臉慈祥:“太後都和我說了,進宮就封妃,也不算是辱沒我家小月兒了。”
那是正光四年的秋。
梧桐樹的葉子在暮色裏嘩啦啦地響。
五 煢煢
我渾身是血。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說了不進宮他們還是要我進宮,為什麽不許我去找長樂王,為什麽逼我拔刀!
殺一條血路,不知道沿途倒下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傷,每一個口子都在淌血,是別人的,也是我自己的。路到盡頭,白發蒼蒼的外祖父持杖封門,他說:“小月兒,你不能走。”
“我要回家!”我衝他吼。
外祖父不為所動:“阿怡,攔下她。”
舅舅遵言上前一步。我筋疲力盡,要靠著長刀駐地才能勉強站立,而攔在我身前的……我環視,是我的外祖母,我的舅舅,我的表兄弟,這些與我血脈相連的人,當年是不是也曾這樣逼過我的母親?
他們給她以血肉,給她以衣食,給她以尊榮,給她以愛,最後給她以尖刀。
我忽然想笑,想放聲大笑,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當初他們能送阿媽去北秀容和親,如今自然也能逼我進宮當妃子——去他的妃子!阿媽不恨,我恨!我抹一把臉,咬牙站得直了,筆直,一抬手,刀橫於頸:“要麽讓我走,要麽,讓我死在這裏。”
沉默,瘟疫一樣蔓延。
他們不敢讓我死,不是因為疼惜,而是害怕,怕無法跟太後交代,更無法麵對我父親的怒火。
黏稠的血順著刀,然後順著手臂,汩汩流下來,我昂起頭,我把頭昂得高一點,再高一點,以俯視眾生的姿態等候。我不覺得痛,隻是恨,恨意洶湧,灼灼如烈火,灼灼翻卷上來,炙烤我的皮肉。
外祖母哭著說:“阿月,小月兒……你就聽阿婆一次,阿婆不會害你……”
“我不聽!”我尖叫。
“你!”外祖父氣得渾身發抖,但是他終於做出了決斷,他揮杖,在青磚地上劃下泛白的線:“我元家沒有這等不孝子孫,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我有生之年,絕不許你踏進我元家一步!”
我掉頭離去,決然。
那是深夜裏,追風的蹄子踩在洛陽的深夜裏,噠噠噠,噠噠噠。空蕩蕩的回音。偶爾有巡街的士卒,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沒有上來盤問。也許是認出追風的奇駿不同尋常,也許是被我滿身血漬震駭,也有可能,以為這就是個噩夢。
我是噩夢中的羅刹。
噩夢一樣的夜晚,我到長樂王府,叩門,大力叩門,像震天雷一樣響,有人來應,是麵無表情的一張臉:“王爺不在。”
冰冷冷四個字。
這樣一個時間!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還是托詞,怕惹上麻煩,不肯見我。但是門砰地關緊,讓我別無選擇,隻能走……往哪裏走?依依撥馬往北,那是草原的方向,我要回家,我要回爾朱川!
有瞬間的猶疑,如果父親也……如果連父親也要我進宮,那我該怎麽辦?
噠噠噠的馬蹄聲迅猛地湮沒了它。
是不敢細想的恐懼。
一夜疾奔,城門在望。遠遠看見有人立在城門之前。天黑如墨,但是我還是認了出來,是的是他,他沒有騙我,他是真的沒有在府中,他在這裏,在這裏等我——這是北歸的必經之路啊——我這樣想的時候,卻忘了要問,他如何知道,我被迫進宮?那時狂喜,如懸崖邊上,抓到最後一根稻草。
又或者是,茫茫沙漠裏,唇上一滴鴆酒,如何忍得不飲?
我飛奔過去:“子攸哥哥!”
“阿月。”他站在城門的陰影裏。
“子攸哥哥你是來帶我走的嗎?”我興高采烈:“我剛才去了你的府上,他們說你不在我還不信……你在這裏等多久啦?就你一個人嗎?咦,你、你怎麽什麽都沒帶啊,可有好幾千裏要走呢……”
他不說話,他一直都不說話,於是我的驚喜漸漸低落下去,低落下去,然後我看到他手邊的槍。
“你、你是來攔我的?”不可思議,我竟然把話問出了口。縱然每個字砸在月色裏,都凍結成拒絕融化的冰。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夜色真涼啊,涼得當歡喜褪去,連血液都冰寒。如果說當初外祖父和外祖母決定送母親上爾朱川,是為了家族的興衰,如果說他們逼我進宮,是因為畏懼太後天威,那麽他呢?
我想找一個理由,一個借口,哪怕是謊言。但是我找不到。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切金碎玉:“你要我進宮,要我嫁給皇帝,要我做他的妃子?”
“是。”我問了無數句話,終於得到的回答,隻有一個字。
與其說是一個決定,那更像是一種決心,堅毅如山。我撼不動他。我想起初入中原時候曾聽過古老的歌謠,那歌裏說,煢煢白兔,東走西顧。那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我絕望地質問他:“你答應過我的父親——”
“對不起。”那是更冷的三個字,嗬氣如霜,滴水成冰。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當初洛水之畔,陳思王與洛神的訣別是怎樣的纏綿悱惻,但是我忽然明白她的心情,如果她離開洛水,如果她追隨陳思王墜入凡間,那麽她腳下,將再沒有一寸土地,供她站立。
——我為他離開生我養我的爾朱川,如今……這是天神給我的懲罰。
我躍馬提韁:“讓開!”
他橫槍:“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踩著我的屍體過去。”
如一滴水落在絲帛上,泅染開來。月光浸在夜色裏,夜色被月光衝淡,那是死亡的顏色。我曾用它威脅我的親人,而今他用來威脅我。有人舍不得我死,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中的刀,刀尖的血,慢慢慢慢滑下去,跌落塵埃。
如我一刀劈下——
我無法想象滾燙的血從他的身上噴湧出來,把夜色染得觸目驚心。縱然我垂著眼簾,我看不到他的麵容,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也做不到。我不想他死。
但是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我用力地、用力地扯斷頸上絲絡——那隻白玉雕成,寶石為眸的兔子,就仿佛煢煢,東走西顧的我,我曾學中原的姑娘,用五色絲纏出繁複的繩結,把它係在頸上,晝夜寒暑,不曾離身。
而如今……如今我不要了。
我決定不要了,我用力把它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聲,割裂往昔的歲月,那些好聽的話,那些溫柔的眼眸,那些驚豔的笑容,通通都不要了!我撥轉馬頭,月光拉著我的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我做了皇帝的妃子,在來年開春,皇帝因此改年號孝昌,以示鄭重。
六 嬪妃
其實沒那麽可怕,我是說,做皇帝的妃子。
皇帝對我十分寵愛,應該的。那不是對我,是對我的父親,對我爾朱川上數萬控弦之士的尊重。聽起來像一個笑話,但那竟然是真的。
皇帝安撫了我的外公和舅舅,給我千裏之外的父親加官進爵,賞賜了金銀與府邸。
他為我營建了華麗的宮室,錦繡為幕,珍珠作簾,他送了很多好看的衣料和首飾給我,雲彩一樣柔軟的綢緞,有花月一樣鮮妍的色澤,星辰一樣明淨的寶石,剔透閃爍在我的指尖。指尖如寇丹。
他親手給我畫眉,在下過雨的清晨,我推窗,雪白一隻飛奴掛在樹枝上,喳喳地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說起初見,笑話我東張西望。
也說起遙遠的爾朱川,許諾有海晏河清的一日,陪我歸寧。
我投桃報李,學著做一個乖順的中原姑娘。我收起我的鞭子與長刀,換上那些需要侍女幫忙才能夠穿好的衣裳,拘束每一步的距離;我戴上那些美麗的首飾,精細如蝶翅巍巍,我想如果哪天走得太急,也許會叮叮咚咚散落一地——就仿佛我來中原路上那些不斷打在車頂上的雨。
我甚至做過一個女紅拙劣的香囊。
就像草原上的玫瑰,拔掉周身的刺,看上去,和開在中州的牡丹,那麽像。我做得很好。連太後都誇我:“這丫頭雖然是胡兒,竟沒有膻氣。”
我笑盈盈作答:“太後過獎。”更標準的答案應該是“母後調教有功”,但是我沒有這樣回答。因為皇帝和太後的關係實在太糟糕,我犯不著討好她。這宮裏大部分的人,都配不上我的討好。
三月,父親進京。
皇帝要陪我出宮去見,太後不許,於是不成行。父親進宮謝恩,隔著簾,大半年不見,父親越發精神了,他說母親很想念我,又扼腕頓足地抱怨:“小月兒你怎麽能就這麽嫁了呢,阿爹給你準備的嫁妝可怎麽辦?”
又問:“他對你好不好?”
我笑嘻嘻揚眉,裝出舊時口氣:“他敢對我不好!”
我粗疏的父親於是就放了心,樂嗬嗬地說:“那就好、那就好,連你高叔叔都擔著心,說中原規矩大,怕你受委屈……早知道就不讓你跟那小子進京了,我就打了個盹,他就把我的眼珠子給挖了去。”
我聽不得這些舊事,忙忙岔開話題:“阿爹你把追風帶走吧,宮裏用不上。”
“啊?”父親很吃了一驚:“追風可是你一手養大的——你不要,誰敢要它呀。”
“可是宮裏哪有地兒讓它撒歡啊,老這樣會憋出病來的,”我說:“阿爹你帶它回去吧,你要是不要,就送給高叔叔好了。”
算是謝他惦念我。
匆匆,父親又出了京。
七月七,是中原的乞巧節。據說這一日,被銀河隔絕的牛郎和織女會在鵲橋相會,而人間的女子,會借機向織女求一雙巧手。皇帝嚴肅建議我好好乞一下巧,原因是我送他的香囊被臣下笑話了。
太後也很重視這個節日,她帶著宮女和嬪妃,浩浩蕩蕩去永寧寺禮佛。
我到過永寧寺,在很久很久以前,卻不料故地重遊。寺中比丘尼有圓潤動人的聲線,誦念的經文,太後聽得津津有味,我昏昏欲睡。找了借口溜去別殿,壁畫上狐狸仍披一身火紅的皮毛。
比丘尼說,是佛教中的兔王本生。
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茂密的樹林,甘甜的源泉,住著兔子,狐狸,和猿猴。有旅人自遠方來,饑渴欲死,兔子、狐狸和猿猴都想要救他,狐狸獵到了魚,猿猴捧出桃子,唯兔子一無所得,哀哀低鳴,忽有烈火熊熊燃起,兔子縱身而入,以身謝客。
“那兔子可真傻。”我說。
比丘尼不敢反駁我,低眉唱了個喏:“帝釋天聽說了這個故事,把兔子的影子留在月亮上,貴人請看,那月影的形狀,可不是像隻兔子?”
“還是很傻。”我冷冷地說。
看完壁畫,轉到後園,石榴花已經開謝了,累累的果子還青,柿子倒是火紅。要摘一枚來嚐嚐,猛聽得身後有人喚我:“阿月。”
“你現在……過得可好?”這樣輕的聲音,像月光浮在鮫綃上。
我沒有答他,因為沒有必要。我過得好與不好,和他一個錢的關係都沒有。我和他,一個錢的關係都沒有。我靜默,身後也靜默,靜默的呼吸聲,他說的對不起,輕如鴻毛。我並不是不曾後悔,後悔遇見他。
那個晨風裏一步一步朝我走來,那個說“可是我遇見了你”的少年,因為隔得太久,太遠,我已經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陳思王會因為失去洛神而輾轉反側,那是因為他愛過她,但是長樂王元子攸有沒有愛過我,我不知道。
當初動心的是我,離開父母千裏跟隨的是我,與外祖反目前去投奔他的是我,被他阻於城下不得北歸的,還是我。
我是大將軍的女兒。
所有針對我的笑容和熱情,都有可能是謊言,而我輕易信了他,是我的錯,我願賭服輸。
也許帶我進宮,讓我遇見皇帝和太後,就和之前他對我的那許多曲意逢迎一樣,是處心積慮,而並非巧合呢?
誰知道呢,我笑一笑,慢悠悠走回到正殿去,聽比丘尼誦念漫長而枯燥的經文。
我沒有回頭,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失望。
回了宮,日子按部就班過下去,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
皇帝對我榮寵稍減,我猜是宮裏進了新人,皇帝是個溫柔多情的性子,我一早就知道。也好,省心。何況皇帝對我並不壞,甚至更好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歉疚,各種珍奇巧物流水一樣送進我的宮室裏。
有天皇帝忽然對我說:“長樂王病了。”
我這時候已經知道他是皇帝倚重的臣子,不過那和我有什麽關係,我迷惑地睜大眼睛,皇帝說:“朕要去探望他,你和朕一起嗎?”
我奇道:“我?”
“是啊,”皇帝漫不經心地說:“你們不是舊識麽,去年的這個時候……”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已經被太後留在了宮裏。”我淡淡地說。皇帝想一想,也笑了。
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並沒有。
那時候是秋天,雨打芭蕉的深夜,皇帝照例沒有來,我已經準備安歇,忽然聽到的腳步聲,恍惚有殺伐之氣——是太後,太後領人闖進我的寢宮,威風凜凜地命令:“來人,卸去她的釵環!”
他們按住我的手腳,我掙紮著,說要見皇帝。
“想見皇兒麽?”太後湊近來,帶著勝利者特有的惡意的笑容,一字一頓告訴我:“可惜了,皇兒不想見你!”
我被強行卸去釵環,剝掉衣物,隻一卷破布遮體,然後被塞進馬車裏,車輪轆轆,不知駛往何方。
七 囚徒
命運是一條過於湍急的河,你永遠不知道會在什麽地方觸礁。
我總在午夜裏驚醒。夢裏我總在奔逃,奔逃,卻怎麽也逃不過那些粗糙的手,逃不過太後豔麗的麵容,逃不過她口中那些惡毒的字眼,濕冷的風從門縫裏進來,這時候我已經被關在這裏兩月有餘。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起初有過尖叫,有過用力拍門,直到手心出血,有過絕食不吃。天氣的寒涼,一日緊似一日,破布肮髒,至今還裹在身上。冷,縮在門邊上冷,蜷到牆角去還是冷。
飯食不堪入口,有沙石,蟑螂,黴味撲鼻而來,但是餓得極了,什麽都吃得下去。
高熱,說胡話,連續不斷的噩夢,醒來汗濕重衣——如果這塊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東西可以被稱之為衣的話。
日與夜的顛倒,我以為我會死在這裏,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
但是竟然沒有。
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裏,就如同你永遠不會知道生命的頑強。我活了過來,雖然冷,雖然餓,雖然渴,雖然每一日,都生不如死,但是我還活著,我清醒地知道,我還活著。
在報仇之前,我不會甘心就此死去——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如果太後早知道這一點,未必敢留我性命。
轉機發生在另一個深夜裏。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腹中空空,睡得十分警醒。門忽然開了,有人直撲進來,要閃避有心無力,被一把抱住,有個太熟悉又太陌生的聲音在耳邊嗚咽:“阿月!”
是長樂王。
手足一時僵硬。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就仿佛是一生的喜怒哀樂都在那一刻耗盡。那種喜,絕處逢生,那種恨,為什麽是他,那種怕,如果他看清楚我現在的模樣會一把推開我嗎?那種恐懼,焦慮,惶惑,與之前無窮無盡的期盼交織,百味俱呈。
我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事實上亦不必我做任何反應,說完這兩個字,他一頭栽倒,昏睡過去。
暗夜裏看不到他的容顏,手指摸到的地方都是骨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我被囚禁的消息,如何找到我,又如何破門而入,我隻是在忽然之間,想起我們相遇的那個春天,青的草原,草原上的露珠,天藍得像誰的眼睛?
靜坐一夜,他到天明才醒,有一瞬間的慌亂,直到看到我。
“阿月。”聲音澀得難聽。
青黑的眼瞼,瘦到脫形的臉,枯發如飛蓬。我沒見過他這麽難看的樣子。我猜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們在彼此最美麗的歲月裏相遇,卻重逢在最落魄的時候——如果這都不算是劫數,那什麽才算?
他小心翼翼撫摸我的麵容,像撫摸易碎的瓷器:“阿月。”
像是要到這時候才確認我的存在,確認我活著的事實,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他低低地說他找了好久,他把整個洛陽都找遍了,他說他害怕,他怕我已經死了,找回來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當然是哭過的,在此之前,眼淚就已經流幹了。
這時候隻好苦笑。
他脫下衣袍覆在我身上:“我去求聖上。”
“你要是想要我速死,不妨去求他。”
“阿月!”
他以為是我的驕傲阻止他去求他,但是不,不是。我不得不告訴他這個事實:“我最後一次見他,他說要去探你的病。”
他的身影僵住,他說對不起。他總是和我說對不起,我疲倦地想,而我隻不過想要一塊桂花糕。
長樂王找到我之後,我的處境大為好轉,他不斷給我送衣物和吃食,有時是一把梳子,在窗前的晨光裏慢慢梳我的長發,發梢枯黃。他不肯給我鏡子,我猜我現在一定比我想的還要難看。
說些言不及義的話,下了雪,開了臘梅,六鎮的叛亂愈演愈烈。
我估算他來探望我的時間,偷偷存下吃食,囚室的窗欞我用碎瓷片磨了很多個日夜,到終於斷裂,是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這是個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隻能借著月亮微弱的光,憑著長樂王粗疏的描述,走一步,再走一步……我原本是有運氣逃出去的,奈何久病體虛,翻牆的動靜驚動了人,一時間的火光四起,我被抓了回去。
一些拳打腳踢。
然後被丟進一間更窄,更髒,監守更嚴密的囚室裏。
長樂王的反應比上次要快很多,被轉移的第三天,我就見到了他,他說:“阿月,你要出去,怎麽不與我說?”
我淡漠地處理滿身傷痕,淡漠地回答他:“我信過你的,子攸哥哥。”
舊時稱呼舊時人。
我信過他的。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有明媚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睛,那時候我還相信這世上有人全心全意愛護我,那時候我還以為我會回到爾朱川,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日子。
嗬,那時候。
時光見證夢想的崩塌。
月光照見他灰敗的麵容,連唇上血色都褪了個幹淨,他垂著的手,在微微地抖。他像是想要靠近我,但你最終也沒有。月光一點一點淡下去,他依然維係這個古怪的姿勢……直到我倦極入睡。
次日醒來他還在那裏,指尖撫過我的眉。他低低地,像是說給我聽,也像是在發誓:“我一定救你出去,阿月,你再信我一次。”
那像是哀求,我一怔,目光上移,看到滿頭白發如霜。
命運的車輪偏離了既定的軌道,從這時候開始。
那是孝昌元年的冬。
孝昌元年,注定有一個比尋常更寒冷也更漫長的冬。
也許是怕我再次出逃,長樂王幾乎每晚都在囚室裏度過。
到洛陽之後,我們還從未有過這麽多相聚的時光,那時候我總在王府等他,卻總也等不到。我獨自一個人去的永寧寺,我獨自一個人上的淩雲台,我獨自一個人,躑躅走過洛陽的街道。而如今……
他曾經說過很多美麗動人的話給我聽,如今卻不大說起,他沉默的時候,眉目的棱角越發分明起來。
有時會說一些奇怪的話,他說阿月你要原諒我。他說無論我做了什麽,你都會原諒我嗎,阿月?
我說我不知道。
有天晚上月亮很好,他忽然說起他的父親,是孝文帝——那是皇帝的祖父——最器重的兄弟,曾受命托孤,後來為國舅所害,他說:“那時候我還在母妃腹中,父王不忍與母妃訣別,天使三番兩次催促,才不得已跟去,後來屍體運還,母親大哭,說:‘天道有靈,殺人者不得好死!’”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要說什麽?”
他垂下眼簾:“阿月,我也會不得好死。”
“不!”我忽然就慌亂起來:“不會的,你不要胡說!”
他親吻我的眼睛,低低地笑:“阿月,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樣子,大紅衣裳,在追風背上,神氣活現地說:‘記著,要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的花色,一模一樣的輕重,輕一分重一分都不成,要一模一樣的!’”
他學我的口氣,說得又急又俏皮,我氣得推他:“誰叫你搶我的兔子!”
“那我賠你?”他說。
手上一沉,是隻白玉雕的兔子,兔身無數裂紋,卻還完好地趴在我的掌心裏。細看,是用極細極細的金絲連綴而成。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是誰說,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眼眶莫名其妙地發熱:“……你還記著呢。”
“我一直都記著,”他說:“隻要是你的事,我就會一直記著。”
“我以為你騙我。”
“我也想,”他並沒有否認,隻是歎息:“我也想,可是我騙不過我自己。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你,看見你迎著風奔跑,看見你從馬背上朝我飛過來,我很慌張地想要接住你——”
“什麽時候呀,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呀,”我訝然睜大眼睛:“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
“夢裏呀,夢裏的事呀。”他笑得得意又可惡。
我:……
我忽然聽到了鍾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接一聲,九九八十一響,是皇帝殯天。
“你殺了他?”空白的腦海,要許久才慢慢浮現皇帝的麵容,蒼白的,柔軟的眉目。
“是太後殺了他。”他說。
我知道那背後必然有他的推波助瀾——有人持刀,就得有人遞刀。皇帝是太後、也是先帝唯一的兒子,其實我找不出她要殺他的理由。但是那些曾經複雜如迷宮的線索,在這夜皎潔的月光裏忽然如掌紋清晰:“你恨他?”
“我恨他。”他擁住我,用一種平平的調子承認:“我自小做他的伴讀,天生就是他的心腹,他五歲登基,太後垂簾,他年歲漸長,想要親政,這時候太後已經不肯放手。他要奪回權力,支使我為他奔走,為他北上籠絡你的父親,以清君側。後來是他心軟手軟,不忍母子白刃相見,才讓你的父親四處平亂。他心軟,太後可沒有心軟過,他明知道、明知道太後不懷好意——”
他停一停,像是不能夠一口氣說出這個事實:“也明知道我不會背叛他,還是決定把你掌握在自己手裏。”
“帝王心術麽,如果他對你好也就罷了……”
“不,即便他對你好,”他雙臂合攏,把我抱得緊一些,更緊一些,他喃喃地說:“即便他對你好……”
“可是,”我怔怔抬起眼眸,最遠最遠的天邊漸次亮起了浮雲:“可是他一死,我阿爹就要進京了。”
——太後瞞得住囚禁我的消息,難道還瞞得住皇帝殯天?
八 帝後
那像是一場極盛大,也極混亂的鬧劇。
太後宣布了皇帝的死亡,宣布新君是個才滿月的孩子,年號武泰,大赦天下。兩天之後,又不得不承認,皇帝唯一的血脈,“武泰帝”其實是個公主。俄而廢帝,改立臨洮王年方三歲的世子。
半月之後,父親打著為天子報仇的旗號帶兵入京。
我想青史會記下這一天。
來接我的是高叔叔,還有追風。
追風長高了許多,對我一如既往的親熱,親熱地搖頭晃腦,不斷噴著響鼻。我按住它的背,幾番幾次,都攀不上去。高叔叔別轉麵孔,一拳擊在門口的石獅頭上,按劍發誓:“我必為你報此仇!”
而我的父親直接拔出腰刀,砍斷窗欞,他說不出話來,隻仰天怒吼了幾聲。
幸好阿媽沒有來。
大將軍府於我,其實也是個陌生的地方。府裏的奴婢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父親又說外頭兵荒馬亂,不許我出門。閑極無聊,隻能抱著手爐在火邊上發呆,好在高叔叔常常來陪我說話。
與我下棋。高叔叔棋藝極精,卻往往輸給我。我神思倦怠的時候,他就沉默,火爐裏木柴劈裏啪啦亂響。
有時給我念一段書,漢末的黃巾之亂,距如今,其實也不算太遠。
我問高叔叔:“外麵很亂麽?”
“很亂。”他說。
是長樂王與父親的裏應外合,才有洛陽的陷落。以長樂王在宗室中的威望,縱是太後手握禁軍,也沒理由撐這麽久。我皺眉:“高叔叔你有事瞞著我?”
“怎麽會。”高叔叔幹笑一聲。
“阿爹呢?”我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沒見的父親:“我阿爹去了哪裏?”
高叔叔看我一眼,很猶豫的神情——很多年以後我才能明白這猶豫背後的波雲詭譎:“大將軍請文武百官前往河陰祭天。”
“祭天!”我豁地站起,又坐下去,慢慢坐下去。舉手到唇邊,一聲清亮的呼哨,追風踏雲而來。
高叔叔拉住我:“阿月!”
“放我去!”我自知武力不敵他,就隻能哀求,苦苦哀求:“放我去,高叔叔!”
他低垂著眼瞼,陰晴不定的臉,良久,終於鬆手。我一振韁繩,絕塵而去。
那是父親進京以來我頭一回出門。我從未想過,人煙繁華的洛陽會凋敝到這個地步。是處斷壁頹垣,滿目瘡痍,背著包,趕著車,成群結隊出城逃難的人,驚恐的,悲痛的,漠然的麵孔。
洛水嗚咽。
我趕到已經太遲,父親的鐵騎包圍了兩千餘手足被縛的人,有太後,嬪妃,宗室,朝臣。箭如雨下。
“阿爹、阿爹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們以為欺負我的小月兒,就不必付出代價了麽。”父親撚須大笑:“小月兒你等著,等阿爹做了中原的皇帝,看誰還敢欺負你!”
那時候下著雨,很大的雨,雨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凍結成了冰珠子。我覺得我的心在下沉、下沉、下沉……我知道我必然會永墮無間地獄,再不得超生:“誰給父親出了這個主意,我當為父親誅之!”
父親一怔,像是飛快地瞟了高叔叔一眼,又像是沒有。他沉下麵孔,怫然不悅:“怎麽,阿月是覺得,你阿爹我,當不得中原的皇帝?”
我跳下馬,跪在泥水地裏放聲大哭:“父親你要做董卓嗎?”
——我並不認為奪權篡位有什麽不對,我們草原上的人都這麽想,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但是中原人不這麽想,他們有一整套的規矩,關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中原人這麽多、這麽多……
當初西涼董卓也是奉詔進京,當初董卓也曾威風一時,而後……身死族滅。
我怕父親會落到這樣的下場,更甚於怕自己永墮地獄。
我素衣銀釵,求見長樂王,一次,兩次,第三次他終於肯見我。那時候單薄的日光已經徹底沉到了水平線以下,暮色裏一盞燈,孑然。我無法安慰他,對不起三個字在很多時候都太輕。
那些是他的親人,朋友,敬重的師長。血染得半江水都紅了。
我知道他恨,我也恨,恨命運無常,把所有人都拖進泥淖裏,再怎樣拚命掙紮,都不過是一層更深一層。
“爾朱姑娘這樣再三再四的求見,隻為了來我的王府觀光麽?”他說。
我看著他憔悴的麵容,這樣熟悉的眉目,即便是在我給皇帝做妃子的那些時候,我也從來不曾真的忘記過,但是到如今,恐怕是隻能真的忘記了……我是注定要下地獄的人,又何必再拖累他。
就隻垂頭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看我有多落魄?”他笑。
我不說話,手指慢慢慢慢擦過牆角古琴的弦,我一直想聽他彈一次琴給我聽,但是一直都沒有機會,之前是他忙,之後是我別嫁,後來……再後來……大概窮此一生,都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我甚至都來不及問,當初洛水邊上,他吹給我聽的,是支什麽樣的曲子。
陳思王遇見了洛神,然後離開她……他說得對,那是個美麗的故事。我強行把湧上來的眼淚咽回去:“我隻是來看看你。”
轉身要走,他從背後拉住我:“阿月!”
我說對不起。
再廉價的對不起,也還是對不起。我不能否認我想要報仇,我想要殺死太後,殺死進讒言陷害我的美人,殺死那些嘲笑過我的貴婦人和欺淩過我的粗使仆婦,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那麽多人……那麽多。
更沒有想過要把洛陽的繁華付之一炬。
他說他知道。
知道就好……哪怕知道以後他還恨著我。
我說:“你還記得麽,燕京山上的祁連池?”
“怎麽敢不記得,”他冷笑:“你說你的祖父曾帶你的父親上去,你說你的父親想致公侯——你看他如今,是僅僅隻想致公侯麽!”
“有時候人身不由己。”我沉默了一會兒,笨拙地、艱難地為父親辯護:“那不是他的本意。”
他不說話,可是我不能不說:“那天在山上,你問我聽到了什麽,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奇怪的鳥叫聲。後來到了洛陽,進了宮,問過太常寺,才知道、才知道那是……”
“那是什麽?”聲音忽然急促起來。
“百鳥朝鳳。”
他怔住,良久,方才又冷笑道:“你是想要我做漢獻帝,讓你的父親做曹操麽?”
“我確然這麽想過,在見麵之前。”我伸手撫他的眉,像小獸柔軟的皮毛:“現在已經不想了,子攸哥哥,你離開洛陽吧,到別的地方去,哪裏都好,天下很大。”我怕!我怕他與父親反目,更怕父親殺了他!
一個傀儡皇帝的屈辱,漢宣帝說,如芒在背。
“……那你呢?”
“我會嫁一個皇帝,無論他是誰。”他說對了,我的父親可以做曹操,不能做董卓——曹操尚可全榮而終,做董卓隻能被洛陽人點天燈。
然而命運早就寫好了劇本,所有人隻須一步一步往下演,無論王侯將相,還是英雄美人。
這一年的四月,牡丹花開得最好的時候,長樂王登基稱帝。同月,立我為後。他說:“如果你要下地獄,阿月,莫忘了帶我同去。”
他說如果注定須得一個人來為他魏朝天下殉葬,那麽就由他來吧,是他引狼入室,是他毀了洛陽,這是他該償的債。
九 弑君
北魏永安三年。
時間永遠比你意識到的過得更快。父親在那場血腥屠殺之後終於熄了入主洛陽的雄心,也沒有引兵北歸,而是長駐晉陽。永安二年,他帶兵平定了聲勢浩大的六鎮叛亂,皇帝封他作太原王。
晉陽和洛陽距離並不太遠,父親常常進京來看我,給我帶一些新鮮的小玩意兒,有時是母親親手做的點心。
高叔叔被發配去晉州做刺史,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
皇帝總在西林苑擺宴款待父親,我每每出席作陪。園中設靶,皇帝引弓舉射,每有射中,父親起舞叫好,隨行來的將士也舉袂翩翩,酒酣耳熱,則拊掌高歌,直到夕陽將下,與左右挽手唱著《回波樂》歸去。
我的父親,是個很會自得其樂的人,哪怕總理一國軍政,也不能削減他的這種氣質。
而皇帝終日鬱鬱。
做傀儡總是很閑的,無論漢獻帝還是高貴鄉公。他倒不給我畫眉,他說我一雙眉生得極好,不須畫,所以隻用筆尖蘸了胭脂,在我的眉心,細細描一朵牡丹。
起初的不習慣,後來也漸漸適應。他開始沉迷於禮佛。洛陽有許多的佛寺,官中的,民間的,壁畫上飛禽走獸,金剛小鬼,形形色色的故事,瑰麗的,慈悲的,佛寺裏各種神佛,千姿百態。
他攜我的手,慢慢看過去,他偏頭對我笑:“阿月你說,我們是做了多大的孽,才有今生的緣?”
我目視他:“你後悔了?”
“不、永不!”他很堅決地搖頭:“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另外一個人,一次就夠了,我不能忍受再來一次。”
我歎息:“如果當初、當初你不阻我北歸——”
“那麽你會被太後格殺於洛陽城下。”
“什麽!”
“你以為太後當真想要先帝納你為妃麽?”皇帝難得有心情與我說起往事:“不不不,她隻是想挑撥我和先帝離心,斷掉先帝臂膀;然後在城外設下伏兵,如果你當日執意離城,她就會名正言順殺掉你,你一死,先帝坐實荒淫之名,到時候,你的父親痛失愛女,難道還能幫著先帝反對她?”
“她就不怕我父親——”
“她要是能看這麽遠,又怎麽會毒殺先帝?”他淡淡地說。
不是每個人都有玩弄權術的心機,貪婪不可怕,可怕的是愚蠢。我咬住下唇:“你當時為什麽不與我說?”
他苦笑,沒有回答我。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說了也沒有用。一個空有尊榮,沒有兵權的親王,一個洛陽城裏六親無靠的孤女,知道了能怎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道還能奮起一搏,魚死網破?
無知是痛,知道更痛。
“在生離與死別之間,我選擇生離;在死亡與苟活之間,我總是選擇苟活,”他擦去我眼角的淚痕,慢慢說給我聽:“如果有一天非死不可,阿月,你記住我的話,我會心甘情願死在你手上。”
“不、不會的!”我驚慌失措:“父親答應過我、他答應過我——”
他俯身,溫柔地封住我的唇。
那是永安三年的春天,洛陽已經漸漸緩過氣來,牡丹一年比一年開得興盛,而長眠於牡丹花下的人,已經被遺忘許久了。
我被查出有孕,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
父親高興得手舞足蹈,綾羅綢緞,珍奇瓜果,沒完沒了地送進宮裏來——就好像皇家缺這些東西似的。我哭笑不得,叫他收回去,父親不以為然:“我又不是送給你的,我是送給太子殿下的。”
我:……
我說:“父親我有事求你。”
“啊?”父親愣愣地,還沒有從狂喜中回過神來。
我鄭重斂衣,跪而拜,以最虔誠的姿態懇求:“父親你要答應我,答應我不要讓我的孩子失去他的父親。”
父親詫異地看著我:“我已經不打算做皇帝啦,小月兒你怎麽還想著這事兒?”
父親從來都一言九鼎,他這樣說,我就放了心。
放心地開始用習慣執鞭的手拈針弄線,做些笨拙和醜陋的小衣裳,放心地開始思考,要給我的孩子取怎樣一個獨一無二、琅琅上口的名字;放心地開始想,該請那些大儒來做他的老師,要讓誰家的孩子,做他最親密的夥伴;放心地開始揣測,我的孩子,也許會有皇帝那樣雋秀的眉眼……
春盡了是夏,靜謐的月光一直照到秋,然後一天比一天冷。
我開始緊張起來,緊張得什麽都吃不下,皇帝總是溫柔地抱著我說不怕,沒什麽可怕的。我有時會和他說我懷念爾朱川,懷念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懷念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一些過分活潑的兔子。
他總是靜然聽我說,靜得就好像不存在一樣。
他從來不許諾陪我回爾朱川,所以我也從來不知道,他有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十一月中旬,我聽說園子裏開了臘梅,來了興致,非要去看一眼不可,走到半路,腹中大痛,我抓著身邊人問:“皇帝呢?”
左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目裏的不安。
“叫他來、叫他來見我!”我嘶聲吼出來:“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不記得過了多久,我總覺得我會昏迷過去,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皇帝終於來了,他握住我的手:“我在這裏。”
這才稍稍安心:他在、他在就好。
我費勁地睜開眼睛,想要衝他笑一笑,然後我看到了他指甲裏的血漬。
我的父親,死在永安三年十一月七日的下午。他聽聞我產下麟兒,喜出望外,輕身入宮,被皇帝設伏擊殺。
我曾求父親不要讓我的孩子失去他的父親,結果卻是孩子的父親讓我失去了父親。
世事荒謬,莫過於此。
我自囚於冷宮,沒有再見過他,也沒有見過那個曾經讓我滿心歡喜,而最後滿心怨恨的孩子。
我聽見他在冷宮外徘徊的腳步聲,也聽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但是我無法原諒他。我的父親也許不是一個忠誠可靠的臣子,卻是這天下最疼愛我的人;他這樣頂天立地的一個人,應該死在沙場上,馬革裹屍,而不是……
皇帝有一萬個理由擊殺我的父親,不該借我的名義。
我見元子攸的最後一麵,在永安三年的除夕。
下了雪,結了厚厚的冰,冰柱子在屋簷下掛得長長短短,永寧寺的佛塔很高,我一步一步走上去,悄無聲息。
父親的遺體已經運回爾朱川下葬,據說是拚了很久。堂哥盡起爾朱川的兵馬為父親報仇,再一次破了洛陽,滿城廢墟,皇帝被囚禁在佛塔的最高一層,堂哥說:“該怎麽處置,阿月,你看著辦。”
我要到這時候,才有足夠的勇氣問他:“為什麽殺我的父親?”
“我願意為你做一個傀儡,”他說:“但是我不願意我們的孩子繼續這樣的命運。”
轟然。
是我的錯,從頭至尾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遇見他,不該隨他來洛陽,不該做他的皇後。
我說我愛你,但是元子攸,如果有來生,你我不必再重逢!
他說不,阿月,如果有來生,我一定還會找到你。
尾聲:落雕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了。
我以為我當時就已經死去,在元子攸飲下鴆酒的時候。
但是我的身體竟然還活了很多年,烽火一次再次地席卷洛陽城,十室九空的空,最後高叔叔打敗了我的堂哥,收拾山河,他不滿意洛陽殘破,將京城移至曹魏故都。我懇求他讓我留在這裏,他答應了。
又過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有公主自柔然來,高叔叔出迎,召我相陪,柔然公主有颯爽的英姿,她引弓射飛鳥。有人斜睨我,我抬手,有雕應聲而落,我忽然想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美貌少年自南來,曾答應為我射雕。
秋風瑟瑟,忽然之間的淚流滿麵。
問鼎
文/青語
一 阿離
巨大的陰影從背後的焰火裏撲下來,在丹墀玉階上伸展,金燦燦的翅膀,鳥喙鮮紅,火光裏隱約猙獰。這是守護我楚國的神靈,鳳凰。據說鳳鳴,百鳥來朝,據說每五百年,浴火重生,不老,不死。
九月的風徐徐穿過空曠的殿堂,影子晃蕩,像是要振翅而起。
王叔踩在“它”的背上。
公正地說,他生了一張十分俊秀的麵孔,並不遜色於我的父王,可是以父王的英明神武,怎麽會有這樣一個愚蠢到無可救藥的弟弟?我唇邊一抹輕笑:“既然王叔已經決定了,孤寫好手令,就著人送到王叔府上。”
鄭國也是大國,我父王生前都沒打過它的主意,而我的叔父,卻因為母後輕輕巧巧一句感慨“萬舞是征戈之舞啊”就決意伐鄭。聽起來像一個笑話,不幸它是事實。天子萬乘,諸侯千乘,王叔開口就是六百乘,胃口實在不小。
王叔得了我的回複,“哈哈”笑兩聲,也不行禮,揚長而去。他以為的又一場勝利,其實……我低頭看了一會兒鳳凰的影子:“阿離?”
阿離輕得像一抹煙。
“替我寫一道手令,”我說:“命王叔領六百乘伐鄭。”
阿離一手持簡,一手使刀,流麗的線條沿著疏密的紋理往下蜿蜒。我躺在玉簟上,枕著手臂看她的影子,一筆一劃,一個字,又一個字。“其實不必這麽用心,那是王叔的兵,和我沒什麽相幹。”
“君上要真這麽想,”阿離低垂著眼瞼,夜風在睫毛的濃蔭裏不安地拍著翅:“就不會叫我來寫這道手令了。”
我幹笑一聲,拿錦帕遮住自己的臉:“他們不會為我而死。”
“不管為誰而死,”纖長的指尖刀光流轉,雪亮,寒涼,清清泠泠的聲音,就仿佛月光墜地:“總該讓他們清楚,是為誰而戰。”
一針見血。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看出來的,但是她知道,她總能知道,我在做什麽,我在想什麽,母後說她是巫女,那也許是真的。我支起身子,斜眼過去,素白的頸上淡青色血管,柔軟的,脆弱的。然後是細巧的鎖骨,那根骨頭叫鎖,鎖住了什麽呢?再往下,隱約的山巒起伏,我輕吹一口氣,在她耳後,一點胭脂色,濺上半透明的耳垂,漸漸蔓延開去。我說:“阿離,你恨我麽?”
登時僵直了背影,玲瓏的骨節,從緊繃的肌膚下凸顯出來,琥珀色的瞳仁被燭火鍍上暗金色的光:“君上為什麽這麽問?”
“我殺了哥哥。”
這句話在我與她之間,一直都存在著。她從來不說,我卻愛看她這一瞬間的僵硬,也許還有倉皇。她是在懷念哥哥吧,和母後一樣。誰知道呢。即便她恨,即便她們都恨,贏的還是我,我在這裏,南麵稱王。
我想我這一刻的眼神,定然是鬼氣森森的陰森,但是阿離隻淡然看我一眼,淡淡地說:“君上說笑了。”
我放聲大笑,我說阿離,我明兒要去祭神,替我準備祭服。
“謹……遵旨。”阿離躬身退下,輕得像一抹煙。
我知她不會走遠,所以我並不是一個人坐在這裏。空蕩蕩的殿堂,張開手,風從指縫裏過去。我偶爾也會想要記起那些過去的時光,比如初見,比如年少。那時候父王還在,想必每一日,都有陽光明媚。哥哥喜歡她,要禮聘她為王後。後來哥哥死了,她還留在這裏,在我身邊。
人世間的陰差陽錯,錯得像一場輪回。
國之大事,惟戎與祀。
中原的那些諸侯認定我們楚人蠻夷的理由之一,是祭祀太多的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日月淩空,風雨雷電,生與死,由不同的神靈主宰。種種詆毀與不屑,我是不在乎的,曆代楚國國君都不在乎,除了……哥哥。
因為太久沒有下雨,所以這個秋天,我蒞臨神廟,是為了祭祀雲中君,以祈甘霖。
寺人為我換上黑色長袍,袍子上金絲銀線精繡了十二章紋,閃爍如同日月星辰,我張開雙臂,餘光裏瞥見一抹輕煙,不知道為什麽歡喜,我揮退身邊人,轉頭笑道:“過來,給我束腰!”
是阿離。
——阿離不喜歡進神廟,當初哥哥在的時候,她就從來不陪哥哥參與祭祀。
而現在……近乎驚惶的腳步,近乎驚惶的眉目,她近乎驚惶地朝我奔過來,我揚起唇角,一個笑容的雛形,張口要問“你怎麽來了”、“什麽事這麽急”,甚至要舉手擦去她鼻尖一點汗珠……直到我看清楚她的衣裳。
那是一件出奇寬大的黑袍,直長到腳踝,過於寬大了,像是掛在她身上,但是那仍然無法遮掩閃爍如同星辰的十二章紋。我猜她是踩了高屐,所以站在我的麵前,幾乎與我同高。她說:“有人為君上卜筮。”
“哦?”
“筮之不祥。”
我回過神:“那卜呢?”卜筮分卜和筮,筮為數,卜為象,筮之不祥,可以再卜,如果卜吉,那是無妨的。
阿離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再卜。”
我伸出去的手,最終落在她的肩上,手底絲絨光滑的觸感,這是哥哥的衣裳。這樣的衣裳,在我楚國,本不該有第二件:“誰為我卜筮,你嗎?”
阿離沉默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於是我就隻能看到隱約的眸光,映著無邊無際的暮色,良久,方才出聲道:“願替君上主祭!”
替我主祭?穿著哥哥的衣裳,替我出現在天地神靈麵前,為我的子民求雨?她是要以這樣的方式,紀念我的哥哥嗎?遙遠的地方傳來促行的鍾聲,一聲,又一聲,我笑了:“阿離,我的江山,不勞哥哥操心。”
我拂開她的手,從金盤裏取過玉帶,束在自己腰間。
二 若夷
雲中君的祭祀是從晚上開始的,暮色籠罩了整個的天空,而月亮還沒有出來,祭台高高矗立在湘水邊上,裏裏外外點起了火,火光在水麵流動,一串一串變幻的光影,巫祝戴著華貴的羽冠,雙頰染色,巫女們已經換好豔麗的裙子,風過去,下擺旋轉,一朵一朵如同芙蓉花開。
洪亮的鍾聲再一次響起,有人擊鼓,有人吹瑟,雲磬清脆相和,而排簫悠揚。我駕著七寶香車緩緩出現,人群中暴發出一陣歡呼,巫祝低聲祝頌,巫女們聞聲起舞,捧著花,牽起長袂,手腕和腳踝上瓔瓔碎響著銀鈴,潮水一般向我湧過來,又潮水一般稍稍退卻,分站兩行。
當中走出一個大紅裙子的少女,揚聲唱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她說她已經沐浴過蘭湯,滿身都是芬芳,她說她換上了她最美麗的衣裳,華麗柔軟有如雲英,她說她在這裏守候多時,隻為看一眼雲中君駐足雲端的豐姿,她說他的光芒,讓他目眩神迷。
會有人像她唱的那樣守望我麽?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荒謬而且荒唐,人怎麽能和神比,哪怕是萬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
可是……哪怕像阿離守望哥哥那樣守望我呢?
瞬間的失神,所有的聲音都已經平息下去,所有的目光朝我看過來,期待的,仰望的,明亮如水波的眼神,脈脈,我微微一笑,替雲中君應道:“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我安居在雲間的宮殿,有如日月一樣的光芒,我駕著龍車遨遊四方。
“皇皇兮既降——”
少女們齊聲合唱,且歌且舞,忽然有人動作一滯,舞步登時就被帶亂,驚詫與恐慌就如瘟疫傳染開來:“月亮、月亮!”細細碎碎的聲音,從不同的人嘴裏發出,涓涓細流,匯成浩浩汪洋,所有人都抬頭往天上看,一輪紅月,掛在我的頭頂。
那就仿佛紅日尚未墜落,那就仿佛是誰滴血的眼睛,那就仿佛惡魔張開了血盆大口。
隱隱狼嗥,被蒼茫的秋風吹來。
“有人為君上卜筮……”阿離在沉沉的暮色裏說。
“筮之不祥……”
“那卜呢?”我質問的聲音。
“沒有再卜。”
沒有再卜,是因為沒有必要嗎,還是說,如果由哥哥來主祭,就不會有這樣的不祥之兆?我抬頭,恍然哥哥就站在月亮裏,金冠束發,眉目端方,是素日常穿的淡青色直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繡上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熠熠生輝。暮雲聚在他的腳底——雲中君、他才是雲中君!
那我呢?
我是假的,我是篡位者,我謀殺了我的哥哥,我冒充他站在這裏,所以我無法與神靈溝通,所以上天降下不祥之兆!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是父親最寵愛的孩子,這是我應得的東西,我會比哥哥做得好、更好!我握緊拳,不知道該怨恨神靈還是命運。
又一聲驚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一朵紅雲,正越來越快地往水裏墜去。
我跳下車,耳際嘈嘈,有人喊救命,有人高誦神靈的名字。混亂中起了風,像是一聲令下,上百支燭火齊齊滅去,遮天蔽月的煙塵,伸手不見五指,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有人奔走,有人摔倒,不辨東西。
也有人執著地繼續往下唱:“飆遠舉兮雲中……”
聲遏行雲。
不、不能就這樣結束。
我迅速朝水邊奔過去,從無數摔倒的人頭頂,忽然麵上一熱,下意識伸手,握到一把滾燙,隱隱的紅光環繞,我無法感知它的質地,也許是雲,或者冰綃,但是我看到了它的長度,我抓住一頭,奮力往水中拋去:“抓住、抓住它!”
“抓住它、抓住它!”仿佛有無數的聲音應和,在耳邊,在極遙遠的回憶裏。
手上一沉,我深吸一口氣,用力——
墜水的紅雲從水中浮起,再冉冉上升、上升,紅光卻在不知不覺地縮短,到她終於落回地麵,我手中的紅光,就和它突然出現一樣,突然又消失了。
風止,塵靜,一輪明月皎皎。
驚慌失措的人們到這時候才醒過來,停止了哭喊,奔走,恐懼,他們虔誠地拜服在我的腳下,巫祝一步一叩,親吻我的足尖。我轉頭看向那個全身濕漉漉的少女,就仿佛站在極高極高的雲端之上,低聲吟哦:“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九州四海都在我眼底,受我澤披。
少女呆呆地看著我,半晌,方才捧手在心上,抽抽噎噎唱出最後兩句:“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無限哀婉的樣子。
我問她:“你哭什麽?”
她說:“我、我、我毀了祭祀,請君上治我的罪。”
我生平所見過的人,有英明神武如我的父王,溫良恭儉如哥哥,有叔父這樣張狂和驕橫,有母後這樣冷清高貴,也有阿離……蜻蜓點水地跳過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我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她。更多的老奸巨猾,勾心鬥角,城府深沉,而眼前這個少女,她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人。
父王曾教導我說,如果你難過,你就笑,越是難過,要笑得越是歡快,這樣,讓所有等著看你哭的人失望。而這個姑娘,她的悲痛與眼淚,都這樣坦坦蕩蕩,簡簡單單地呈現在麵前,純粹仿佛沒有陰影的陽光。
“不是你的錯,”我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若夷。”她仰起麵孔,就如同不曾掩飾她的悲傷一樣,絲毫也不掩飾她的欣喜與傾慕。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我是她等候千年的神。
“若夷。”我低聲重複這個名字,把手伸給她:“你上來。”
少女先是一驚,但很快明白過來,欣欣然起身要登車。有人攔在她的麵前:“君上不可!”
“子文?”子文是我的令尹,官位雖高,手無權柄。他是鬥伯比的私生子,有野心有抱負也有才幹,但是不為家族所承認——也許就因為不為家族所承認。我默然看了他片刻:“有什麽不可?”
“隻有王後才能與君上同車,若夷她——”
那仿佛是排演過千百遍的台詞,無須過腦,無須多想:“既然如此,若夷,你願意做我的王後嗎?”
若夷急切地、像是怕我反悔一般,用力地點頭:“我願意、我願意!”
我說:“那麽子文,替我下聘。”
宮車轆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往後看,所以我並不知道,這場祭祀裏,到底來了些什麽人,誰在覬覦,誰在挑撥,誰在觀望,有多少人在等候一場既定的幸災樂禍,等候我的結局。
我扶住車軾,我發現我的手在抖,我的整個人都在抖。其實我不敢去細想,如果那輪不祥的紅月一直掛在天上,如果若夷落水驚死,一場沒有完成的祭祀,會給我的子民,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而朝中又會有怎樣的風向,周天子會不會順水推舟,把楚國的國君,換成我的叔父。
瑩白一隻手,悄然覆在我的手背:“君上,你冷嗎?”
我搖頭:“你怎麽會落水?”
“我、我……”少女神情張皇,眼淚蓄在眼眶裏,盈盈欲落,最後雙手捂住臉,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光顧著看君上,一腳、一腳就踩了空——”
我不解:“為什麽看我?”
——誰讓她看著我!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君上這樣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
是的,一場可能引發天崩地裂的變故,一個可能讓我萬劫不複的意外,竟然源於這樣荒謬到可笑的理由,我揚眉想要笑,不知道為什麽笑不出來,長長舒一口氣,大雨在我身後,瓢潑而下。
三 母後
成親這樣的大事,我不得不去見我的母後。
母後住在含章殿。含章是一把刀的名字。父王最喜歡的刀,配他最喜歡的女人。可惜母後不喜歡刀,她喜歡劍。刀有王者的霸氣,劍是彬彬君子,像……息侯。息這個國度,已經被父王從版圖上抹去,起因是息國的國君,娶了一個舉世無雙的美人。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的父親曾經得到過一個寶貝,世人稱之為和氏璧,這樣的東西,落在凡夫俗子手中,本身就是一種罪。息侯得到了一個舉世無雙的美人,不把她藏起來,卻帶著她招搖過市,結果被蔡侯垂涎。息侯於是想到了一個奇蠢無比的主意,他挑唆我的父王攻打蔡國,蔡侯失國,對我的父王說,息夫人美得無雙無對。
他是對的,在廿年以後的今天,我的母親,仍是這世上少有的美人——否則王叔憑什麽神魂顛倒?
我在含章殿門口等了片刻,女侍傳我覲見。
母後在琴室等我。
一步踏入,就被撲鼻而來的濃香嗆住,也許是龍涎,或者沉水。這樣濃烈的香,濃得簡直像是在掩蓋什麽。我皺了眉,我說母後,我要娶若夷做我的王後。
“若夷?”母後攏手於袖:“鬥伯家的女兒?”
鬥伯是名門望族,在楚國的地位,僅次於王室,所以以子文之才,都不得列入門牆——是的我並不是多麽多情的人,我需要一些東西,如果不能從正常的途徑得到,我不介意不擇手段。
“我以為你會立阿離為後。”母後輕輕巧巧撥了一下弦,錚然。
我呆住。
母後瞟我一眼,笑吟吟地說:“怎麽,沒想過?也對,娶阿離能有什麽好處,你要她做的事,不必娶她,她也會為你做。”
我想那或者是真的,我這樣的人,我的婚姻,怎麽可能不用來換好處。不過是一場交易。我和阿離之間,不必這等交易。我緩緩坐下來,重複我的請求:“母後,我要娶若夷為後。”
“如果我不同意呢?”母後低眉,再撥一下弦,羽調,促而急。
“母後會同意的。”我放柔聲調,讓我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像命令,或者威脅。我並不想惹怒我的母後,這對我全無好處。
然而母後這樣的美人,哪裏能夠容忍這樣的對待。她長身而起,怒道:“誰說——”
“我說的,”目之所及,母後長袖之下微露的指尖,指尖蔻丹,折損的一片。誰會傷到她,誰敢傷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琴室裏回蕩,一個字一個字,從舌尖吐出來——就仿佛毒蛇吐信:“我的意思,就是母後的意思。”
“你!”
“兒臣告退。”
行禮,轉身,驚鴻一瞥,母後怒氣盡斂的臉。那樣難描難畫的眉目,那樣難描難畫的笑容。我從未看到過這樣詭異的笑容,也從未聽她用這樣詭異的調子與我說話,她說你會後悔的,阿惲。
“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腳步聽起來從容,但還是快得像在逃,逃離那個濃香的琴室,逃離母後指甲上的傷,逃離那些詭異的笑容和詭異的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生命裏總有一些東西,不是自己能夠掌控,也就不是自己能夠逃離。命運織就了怎樣一張網,所有在網中掙紮的人,一無所知。
寢殿裏的寒涼,一絲一絲沁入骨髓,再厚實的絲絨,也不能讓它暖和起來。也許是下雨的緣故。鳳凰披著五色的紋彩,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低低地喊:“阿離!”
阿離總是在的,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無論陽光燦爛,還是無邊無際的深夜,阿離總是在的。她已經換下那件可笑的衣裳,蒼白著麵孔,眉目青青。我說:“我聽說有一種巫術,以指尖血為引,遮天蔽日。”
“君上去見了王太後?”
我沒有作聲。
我在忽然之間明白為什麽我無法用一個詞形容她。她離我太近,近到我恍惚以為,是相依為命,不,比相依為命更近,近到……血肉相連,所以我無法剖析,哪一部分是她,哪一部分是我,自然也就無從論斷,她是怎樣一個人。
看清楚自己太難。
“如果今日,你替我主祭,是不是……就不會有意外發生?”
“……是。”
真話總比謊言更鋒利。雖然我知道母後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從來不曾像喜歡哥哥那樣喜歡我,但是我身上,總還流著她的血,我總還長了這樣一張,無須辨認就足以證明身份的臉。
她以為濃香可以掩飾血腥的氣息,她以為長袖足以遮蓋巫術的傷,她以為砌詞能夠擾亂我的心神……卻都筆直地指向同一個結果:是她製造了祭祀中的不祥之兆,那輪慘紅的明月,不知所來的風,上百支齊齊滅去的火。
“她是……要殺我嗎?”那簡直荒謬得不像是一個事實。
“不,”阿離的眼眸閃了一下:“我想,王太後大概是想讓君上為難。”
因為哥哥在這個位置上沒有好過過,所以也不容我在這個位置上,有片刻得意,所以讓我祭祀不成,失去神靈的歡心,在臣民麵前,失去君主的威望,讓我眾叛親離,就像、就像我的哥哥?
“他沒有。”阿離說。
“什麽?”
“先君。”這是阿離第一次主動在我的麵前提起哥哥:“先君薨逝的時候,並沒有眾叛親離,王太後還念著他,還有君上你。”
我?我默然。我和哥哥見的最後一麵,她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又知道多少?還是說,哥哥生前就對她交代過?這些年我並沒有盤問過她,她也從來不曾提起,我一度以為她會恨我,但是並沒有。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呢?”
她遲疑許久,沒有回答。
連“君上說笑了”這樣的敷衍都沒有。我心裏忽然酸楚起來,這個和我近到血肉相連的人,她留在我的身邊,也還是為了我的哥哥。哥哥才沒有眾叛親離,雖然我殺了他,但是眾叛親離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
沒有人會守望我……
腦中忽然閃過若夷的眼睛。她那樣天真地看著我,那樣天真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君上這樣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噗”地一下笑出聲。對上阿離詫異的眼眸,我下意識轉移話題:“那麽這次……王叔有插手嗎?”
“應該沒有。”阿離沉吟:“子文的人盯緊了他,如果有異動,應該會有回報。”
“那伐鄭……”
“都安排好了。”
忽然間的無話可說。我偏頭看她,她正襟危坐在夜色裏,臉色比平常更為蒼白。像是神廟裏,她匆匆朝我跑過來的樣子,鼻尖上一點汗珠,心裏忽然柔軟。我抬頭要撫平她的眉尖,她略略偏頭躲開去。
她說:“我要回家一趟。”
“回……神廟嗎?”
她搖頭,我於是再想不起,她還有別的去處。但是她不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問。話到嘴邊,半晌,隻道:“趕得回來我的大婚嗎?——我和母後說了,要迎娶若夷,子文已經替我去下聘了。”
我想我無須解釋,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添了一句:“若夷是鬥伯家的女兒。”
——也許是母後的問話,到底在我心上,留了影子。
阿離低垂著頭,眸光並不聚焦,良久,終於還是點了頭,起身離開,走幾步,忽又停住,低低地說:“我沒有。”
“我沒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沒有惦念過他。”
極輕極輕的腳步,輕得像一抹煙。到影子消失在轉角,我才忽然意識到,她說的是哥哥,她沒有背叛他,但是也沒有惦念過他。我無意識地重複這句話,我想定然有些什麽,但是我還沒有明白。
有些事,明白太早,或者太遲,都是一場絕望。
四 離別
阿離走了有多少天,是個難以計算的問題。
總恍惚以為還在,隻要一個眼神,一聲低喃,就會如輕煙一般出現。所以總要到話出口,得不到回應,才微怔,驚覺,然後自嘲。習慣是多麽根深蒂固的東西,我習慣阿離的存在,如同我習慣有兩隻眼睛,一雙手,習慣我的背後,有影隨行。
有很多的事要忙。祭祀中的神跡,讓我獲得了更多效忠,而我與若夷的婚事,也讓一直坐山觀虎鬥的鬥伯氏心中的天平,或多或少偏向了我,接踵而來,是王叔大敗於鄭的消息。
我簡直可以想象王叔這時候的臉色。
隱秘的喜悅,如漲滿風的帆,將我渡進芷陽宮。哥哥生前住過的地方,哥哥最後殞命的地方,那時候他一個人坐在這裏,坐在空蕩蕩的殿堂裏,寬大的金座,那麽冷,那麽硬,那麽多人夢寐以求。
他笑著說阿惲你來了,能死在你的手裏,真好。
到我身邊來,他說,拔你的刀,割下我的頭顱,然後記著,為我報仇,我的……弟弟。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就如同我不能夠明白他為什麽執意要殺我,逼得我不得不弑君,直到……我也坐上這個位置。
父王猝死背後的陰謀,朝堂上錯綜複雜的關係,身不由己的君王,先是哥哥,然後是我,那些憂慮徘徊,驚惶恐懼,暗夜裏的熱血與孤勇,求生還是求死,以及所有不能出口的怨恨,唯一洞悉的人,我輕輕地喊:“阿離!”
沒有人應我。
鋪天蓋地的歡喜與鋪天蓋地的悲哀在同一個時刻落了空,我撫摩宮牆上柔軟的線條,呆呆地想,原來阿離於我,是這樣重要的一個人。
“哐當!”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起,握刀在手,我厲聲喝問:“誰?”
“……我。”金座背後抖抖索索站出來的少女,怯怯地回答,皎潔如明月的眼眸裏,有粉淚盈盈。
“若夷?”我幾乎忘了宮裏還有這樣一個人:“你怎麽在這裏?”
“我、我……”少女結結巴巴地說:“我看見君上、我好久沒看見君上了,我……所以我……”
顛三倒四,但是我竟然聽懂了,是許久沒能見到我,偶然碰見,所以尾隨而至。她不是這宮裏的人,不知道芷陽宮的禁忌,又或者她以為她將成為楚國的王後,所以我的宮廷裏,沒有她不能涉足的禁區?
我沉下麵孔:“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是是是……我、我這就走。”少女的驚惶,如狼爪下的羔羊。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她。懲戒?她畢竟將是我的王後;責罵?可是這樣天真的眼神……我靜默了一會兒,叫住這個頻頻回頭,一步一挪的少女:“你——回來!”
少女如獲大赦,歡天喜地奔過來:“君上有什麽吩咐?”
我沒有見過這樣赤裸裸的諂媚,隻能勉強別過麵孔,斟酌用詞:“你想去哪裏,我帶你去。”
我已經很久沒有遊覽過我的王宮,自我從哥哥手上得到它,或者更久,自父王死後,我就再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仔細打量它,這些繁麗的窗,曲折的廊,這樣明淨的水光,映著星月,也映著陽光。
蒼翠色的陽光——春天,原來是春天到了,才這般姹紫嫣紅開遍。
我想我是在黑暗與鮮血中生存了太長久的時光,久到我已經忘卻鮮花的顏色,與陽光的味道,還有陽光下,少女歡笑的聲音,她摘了很多的花,織成環,戴在我的頭頂。她說君上,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的。我這樣回答她。
太倉促的諾言,也仍然是諾言。
漸漸遊遍整個王宮,婚事的籌備,也到了尾聲。偶爾會想,阿離呢,她答應會回來參與我的婚禮。她答應我的事,從來沒有食言過,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懷疑,她會趕不回來,或者永遠都不再回來。
隻是時間越來越近……我召了子文來見。
子文的氣色很好,王叔戰敗,我重建王權的尊嚴,作為我的心腹,子文搶到了不少權柄,連鬥伯氏,也一改素日的高不可攀,承認了他。我翻看著竹簡,漫不經心問:“阿離到底去了哪裏,你知道嗎?”
“阿離?”子文笑了:“阿離已經回來了啊,君上還沒有見她嗎?”
阿離回來了。
我像是很久都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好的消息,子文後麵的話,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揮退了他,低聲喚道:“阿離。”
“阿離?”
沒有人應聲。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沒有人應聲。空空的寂寥環繞在我的身邊,幾乎觸手可及——原來寂寥是這樣的,即便全世界都還在,隻少了一個人,伸出手,所有的回應都成空。
也許是匆匆歸來,還沒來得及見我。我這樣安慰自己。轉頭往寢宮去,不過幾步距離,遠得叫人心慌。
“君上!”若夷興衝衝地等在我的目的地:“君上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
門忽然開了。我看見阿離的臉。不仔細想,不知道離別之久,不仔細看,也不能夠察覺,眼前人,與記憶中的人,有什麽差別。她屈膝向我行禮:“君上。”
我用盡可能平淡的聲音回複她:“你回來了。”
“你是?”若夷從我身後探出頭來。
“阿離。阿離,這是若夷。”我並不覺得她們有相識的必要,但還是盡職盡責地為她們做介紹。
阿離再行了一次禮:“見過王後。”
我張口要解釋我們還沒有成親,若夷還不是王後,若夷忽然叫出聲來:“阿離——你是莫離?”
“你認識阿離?”
“我曾經被養在神廟裏。”回答我的卻是阿離:“若夷,好久不見。”阿離自小被養在神廟裏,我是知道的,我隻是習慣性地想不起來,若夷這樣一個快活的姑娘,也曾是神廟裏的巫女。
若夷滔滔不絕地搶了我和阿離所有說話的機會,她嘰嘰呱呱地笑:“……我們有多久沒見過了,兩年、三年?不不不肯定不止……阿離我就要成親了,你在我和君上的婚禮上跳承天舞好不好……巫祝一直說,再沒有比你更出色的舞者了,你走之後,他念叨了多少年你知道嗎——”
“不好。”
若夷一呆:“什麽不好?”
“我不能在君上與王後的婚禮上跳承天舞。”
“為、為什麽?”許是沒有想過會被拒絕,若夷結結巴巴地問。
我也想問。
“我累了,君上,請容我告退。”阿離再行了一次禮,中規中矩地退了下去,這一次,不像是一抹煙。
五 子文
我沒有見過這樣的阿離,雖然她一直都是冷淡的,但是冷和冷不一樣。
我比若夷更困惑。承天舞裏有祝福的意思,難道阿離不願意祝福我?還是說,因為若夷封後,讓她想起哥哥,想起她最終失之交臂的名分,楚國的王後,是的她差一點,曾經是我楚國的君王後。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若夷忽然說。
“什麽?”脫口而出的倉皇。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所以才不願意為君上的婚禮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麽?”若夷摘一朵桃花,巧笑倩兮,斜斜別在我的領口。
阿離是喜歡君上的吧,所以才不願意為君上的婚禮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麽?三十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排進我的耳朵裏,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就仿佛——
就仿佛河水決堤,呼嘯而來的洪流,滾滾,衝毀所有,所有我熟悉的,歲月,記憶,我熟悉的人,我熟悉的認知。
夜深得這樣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滿殿夢的聲音,聽見自己的腳步,啪嗒,啪嗒,聽見猶豫的叩門聲,篤篤篤,篤篤篤,,月光鋪在地麵上,我踩在月光上,冰涼。
門無聲無息開了。
最熟悉的眉目,最熟悉的人,以最熟悉的姿態站在月色裏,忽然又陌生,我張嘴,又合上,再張嘴,我從來不知道問一句話要這樣多這樣多的勇氣,多到……這樣陰暗與血腥的心,都無法負荷。
我不出聲,阿離也不,靜然在月色裏,等,等候的時間漫長如地老天荒,月光一點一點從指尖墜下去。
天就要亮了嗎?
天亮以後,夢就會醒了,夢醒——我忽然能夠出聲了,這樣匆忙:“若夷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是真的。”
連片刻的遲疑都沒有。我在瞬間聽見高山上冰雪融化的聲音,聽見山間泉水叮叮咚咚的歡快,聽見一路鮮花,一朵一朵盛開,我聽見所有的鳥都在雲間歌唱,聽見天地山川所有的神靈,都露出了微笑。
“阿離。”我低聲叫她的名字,和以往的無數次一樣,也和以往的無數次不一樣:“你為什麽、為什麽從來都不和我說?”
“我說過的。”黯然,如同歎息。
是,她說過的,我的笑容忽然僵住,她說“我沒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沒有惦念過他”——如果不是為了守護哥哥的江山,那麽她留在我身邊,不是為了我,還能為誰?她說這句話,就在她離開的前一晚,在我祭祀雲中君的那天,也就在那天,我和母後說,要立若夷為我的王後。
若夷將是我的王後,已經宣諸於天下。
就算沒有,鬥伯家的勢力……也不容我反悔。
我沒有打算反悔,雖然我曾經以為隻是一場交易,而若夷不止是交易,她給我帶來陽光和鮮花,但是阿離、阿離是不一樣的,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伸手撫她的發梢,我說:“我會和若夷說,讓你做我的夫人。”
——周天子立王後一,夫人三,嬪九,世婦二十七,天下諸侯悉效仿之。
“我不能讓你做我的王後,但是……你不必給若夷行禮,不不不你不必去見若夷,阿離——”
阿離沒有動,也沒有應聲。
“阿離!”我提醒她:“若夷是鬥伯家的女兒。”
“我知道。”那樣柔軟的三個字,柔軟得簡直不像是阿離的聲音。我忽然覺察到異常,扳過她的麵孔,看見滿麵淚痕。我從來沒有見過阿離的眼淚,從來沒有。即便是在哥哥死的時候。
她為什麽會哭呢,我茫然地想,茫然地叫她的名字:“阿離?”
阿離深吸了一口氣,我猜她是想露一個笑容,但是沒有成功。她退開半步,向我行一個標準的、參見君王的禮節,她說:“子文向我求親,我答應了。”
高山上的冰雪停止了融化,山泉停止了流動,所有的鮮花,都呆呆地忘記了盛開,鳥兒從雲端栽下去,天地山川,所有的神靈,在同一個時刻僵滯了笑容。我在忽然之間想起母後的話,母後詭異的笑容,在濃香的琴室裏,受傷的指甲,她說你會後悔的,阿惲,你一定會後悔的。
為什麽要後悔,為什麽會後悔?
我笑了,我說:“阿離你說謊!”
她說謊,她一定是在說謊,明明她心慕我,怎麽會答應子文的求親!但是我眼前分明浮現子文欣欣的眉目,他說“阿離?阿離已經回來了啊,君上還沒有見她嗎?”他怎麽會知道阿離已經回來了,他怎麽能比我更早一步,知道阿離已經回來了!
我說:“不、我不允許。”
“我不準!”
阿離還是不說話。
她不必說話。我是楚國的君主,我能掌控無數人的生死、榮辱,但是我不可能左右臣民的婚姻。阿離會嫁給子文,阿離會離開我,於是整個的王宮,不,整個的楚地千裏,空得像一張網。
寂寥是這樣的,就算全世界都還在,隻少了一個人,你的眼淚與歡愉,就再無人分享。
“我殺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唇齒之間逼出凜凜寒意。
阿離說:“不、你不會的。”
是,我不會的。子文是我的左膀右臂,隻要還有一絲理智尚存,我就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阿離果然……是天下最知我的人,知道我哪裏最軟,哪裏最痛,哪裏最無可奈何。我隻能做最後的掙紮:“可是你不愛他。”
“來日方長。”阿離這樣回答我。
我慘然地笑,慘然地放手,慘然地,一步一步退開。阿離在我的視野裏,一直,一直,一直都在。
六 狩獵
夜漫長得叫人心涼。
人永遠不會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忽然記起以為自己早已經忘掉的一切,比如……哥哥的死。
哥哥死在一個雨天。荊楚之地的梅雨季節,會持續很漫長的時間,直到那些紅的櫻桃,綠的芭蕉,通通都褪去新鮮的顏色。我砍下哥哥的頭顱,鮮血突兀地湧出來,那麽多,多到我不知所措。
然後那個臉色蒼白的黑衣女子鎮定地出現在我的身後,她說:“君上節哀。”
淡漠如霜雪的顏色。
我不知道她怎麽看出我的悲哀,也許是我沾滿鮮血的手。
那時候我們已經三年未見。三年前,是父王威風凜凜地出征,然後被送回來一具冰冷的屍體——他們說父王打了敗仗,氣急攻心,引發了舊傷,又不肯服輸,轉而戰黃國,最終得勝歸朝,病逝於途中。
不不不,那不是全部。全部的真相是父王出征之前,卜筮不吉,母後說:“王薨於行,國之福也”;真相是父王兵敗回城,疲病交加,被大閽鬻拳拒之城下,不得已轉戰,最後……馬革裹屍;真相是父王死後,鬻拳自裁,於是永遠都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讓父王不得生還。
那是六月,驕陽似火。
寺人送哺食來,我稍稍進食,然後就昏了過去,醒來我看到阿離,阿離的眉目鋒銳得像月光裏的畫,她說:“君上要殺你。”
她用一種平平常常的調子向我宣告這世上最殘忍的消息,我呆呆地,不知道是不是在夢裏:“你說什麽?”
她說:“公子信我的話,就快走吧。”
我信了她,也許是因為……因為那些我已經再記不起來的,更早的記憶。太漫長的光陰湮沒了所有,所有可能。阿離和我,到底有沒有過如若夷一般無憂無慮的時光,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記得的,是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在哥哥死後。
朝堂上的派係林立。為了利益,當初由不得哥哥,如今也由不得我,都不過是刀,一把刀有一把刀的覺悟。他們能逼得哥哥殺我,能逼得我弑君,自然也能再逼出第二個、第三個……更多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留給我的時間不太多,在生與死的邊緣輾轉,承受母後的怨恨與仇視,寰宇之內,誰與我同行?
最初的如履薄冰,我記得阿離手上的血,之後的爾虞我詐,借王叔這把不太鋒利的刀,收拾掉一個又一個的人。我記得每一次的歡欣,每一次失望。但是漸漸不再回首,也漸漸忘了,來路艱難。
這樣黑,這樣冷,這樣遠,這樣絕望的一條路。
忘了……阿離。
我該,忘了,阿離。忘記怎樣在黑暗與陰謀中呼吸,忘記我們有過怎樣鮮血淋漓的一雙手,我該習慣沒有她的日子,習慣那些我早已忘卻的,更早更早的,還沒有她出現的日子。我默默地想,銅柱上鳳凰巨大的羽翼溫柔地覆進我的眼睛裏,眉睫之間。天邊不知不覺亮起的晨曦,照在臉上,冰涼。
——我想忘掉阿離,我就能擺脫那些躑躅掙紮的記憶,我的生命裏就隻剩下陽光和鮮花,可是我從來不知道,陽光還可以這麽涼。
我起身召見子文。
他恭恭敬敬站在我的麵前,挺拔如鬆柏。這個我一手提拔的年輕的臣子,他取走了我心尖的熱血。他會帶走阿離,阿離將永不會回來。這個事實讓我心中酸痛。這樣的酸痛,我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平息。
比如,呼嘯的風,與滾燙的血?
我說子文,陪我狩獵。
子文吃驚地看著我:“君上,眼下並不是狩獵的時節。”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應該留給飛禽走獸繁衍生息。可是我迫切地需要它,我迫切地需要奔跑,殺戮,鮮血,澆滅心頭熊熊燃燒的焰火。我說:“你要抗旨嗎?”
“臣不敢。”他立刻就跪了下去。
他不敢拂逆我的旨意,卻敢迎娶我愛的人。我催馬在山林中奔跑,料峭的風呼呼地從耳邊過去,快得像在飛。我追過一隻兔子,又追上一隻麂子,我看見一頭狼,促馬奔上前去——
“君上!”有人橫馬阻住我:“君上不可!”
我冷冷注視他,輪廓分明的麵孔,猛地一緊韁繩,駿馬揚蹄,長嘶:“滾開!”
他還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惱羞成怒,提起鞭子,劈頭蓋臉抽過去,微微的血腥在空氣裏彌漫開來,子文跳下馬,跪而諫說:“君上不可妄置自己於險地!”他是我最忠誠的臣子,我默默地想,默默收回長鞭,攥緊。
“起來!”我說。
子文露出笑容。
“你要娶阿離?”這句話的艱難,隻有我自己能懂。
子文的眉目忽然柔軟起來,柔軟如一汪春水,有深碧色的水草,與蕩漾的漣漪:“是。”
我別過臉,太陽從山林的東邊升起,東皇太一淡金色的目光,注入到我的血液裏,寒涼整晚,到這時候才感觸到微微的溫意,這稀薄的暖,讓我的問話,從容如以往無數次,我與他之間的君臣奏對:“如果……我不許呢?”
“君上!”不能置信的震驚。
我重複,一個字一個字重複給他聽:“如果……孤不許呢?”
子文的歡喜被凍住。
整個的山林裏,就隻剩下鳥叫的聲音,陽光穿透輕翠色的樹林,照在他的臉上,我的手上,光與影的流動,變幻如命運的弦,風過去,嘩啦啦的響聲,靜謐的呼吸,沙沙地,是什麽蟲子在爬?
馬開始不安地打著響鼻,一縷一縷,噴薄在春天清晨微涼的空氣裏。
他終於做出決定:“君上亂命,臣不敢從。”
“不從?”聽起來有一點點詫異,但其實並不,我知他,也知阿離。
“不從。”
“你要多少美人,孤都給你。”
“君上難道沒有聽說過,弱水三千,有人隻取一瓢飲?”少年披沐一樹蒼翠色的陽光,堅定地像守護自己領土的國君,寸步不退。我的心忽然絞痛起來:“如果、如果你不從,我就殺了你!”
“那君上殺了我吧。”他說。
手下不自覺一緊,駿馬昂首嘶鳴。我想要問他,阿離有什麽好,值得他這樣舍身忘死,也許他會反問,阿離有什麽不好,值得我這樣……昏聵無道。那也許是該告訴他,阿離沒什麽好,那個狠心絕義的女子,什麽都不好,但是她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記憶,我的歲月,我割舍不掉的過往。
——我在那一刻知道為什麽桀紂會失掉江山。也許妹喜和妲己,都並沒有傳說中的美貌,隻是那些坐擁天下,富有四海的君主,別無選擇。
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三千弱水,他隻取一瓢。
於是所有反駁,詰問,威嚇,都蒼白。
阿離會愛上他的,這樣英俊,忠貞和聰明的男子。就像阿離說的那樣,來日方長。哪怕她如今還愛著我。時光會衝刷掉這一切,衝刷掉記憶,衝刷掉歲月,衝刷掉過往,所有,有我的痕跡。
便縱然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會忘掉我,她會像這俗世中所有的貴婦人一樣,有三兩個孩子,然後專注為他們謀取富貴和前程。她會和她的丈夫坐在夕陽的餘暉裏,相對而食,也許盤盞中的食物,並不如宮廷珍饈。
她會抬起臉來對他笑一笑,在風裏,暮雲四起。
而我還有一整個王宮的美人,有陽光,有鮮花,也許還有星光和月光。再沒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漫長得,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
原來人還會懷念黑夜,縱然那麽冷,那麽長,那麽絕望。
我垂下長鞭,垂下手,我說你走吧。
子文遲疑片刻,應道:“我為君上獵虎。”
縱馬而去。
我猛地抬起頭,盯住他的背影,我慢慢抬起我的手,我慢慢抬起手中的弓,弓上的箭,手指一個一個放下去,一個一個鬆開,清晨的風,清晨的霧氣,清晨的陽光,遮在我的眼前,他的背影忽然模糊起來,最後一個手指,鬆開,這個我最器重也最忠誠的臣子,就會倒在我的箭下。
我有十成的把握,我鬆不開一個手指。
但是我忽然聽到了風聲,這樣緊,這樣急,這樣從容不迫。子文倒下去的地方,我看到王叔的臉,王叔笑嘻嘻地說:“君上不忍之事,臣願代勞。”
生與死,隔了太近的距離。
臂粗的燭火,照見靈堂的肅穆,亮如白晝。白晝的喧囂已經散盡,老淚縱橫的鬥伯比,若夷的哭泣。阿離梳起她的長發,以未亡人的身份跪在他的靈前,答謝前來吊唁的人。我是最後一個。
深夜裏,冷冷清清的靈堂,冷冷清清的影子,冷冷清清的腳步。
上一炷香,磕三個頭。我磕一次,阿離答謝一次,再磕一次,再答謝一次,最後一個頭磕下,我與她相對而坐:“阿離。”
流言是從哪裏起來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母後,也許是王叔,如今整個郢都已經傳遍,紅顏禍水,為了阿離,我箭殺子文。我無法自證清白,我甚至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想殺他。
“這不是君上該來的地方。”阿離的臉,灰敗如同死亡。
“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下獄,阿離,”我說:“萬劫不複的是你我,而不會是子文。”
阿離緩緩抬起頭。
我說:“你信我。”
她遲疑了一下:“我——信你?”
“我沒有。”
她的眼睛亮起來,亮晶晶地盯著我,我重複:“我說,我沒有。我沒有殺他。雖然我想。但是我不會。如果一定要拖一個人陪我下地獄,這個人會是你,而不是子文。所以我說,我沒有。”
“你沒有。”僵硬地學舌,也許是說給自己聽。她需要說服自己。
“信我。”
“我信你。”
“和我回宮。”
鳳凰的影子籠罩深夜的寢宮,它收起絢麗的翅膀,蟄伏,如一隻凡鳥。
七 喋血
我低估了我的王叔。
雖然他為我的母後,癡心得像個傻子。但他不是真的傻子。他用一場輕輕巧巧的謀殺,挑動所有人的神經。朝野開始質疑,我是否能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他比母後在祭祀中用的手段更巧妙,也更漂亮。
我為子文重新編織了罪名。
編織罪名這回事,無論對我,還是對阿離,都駕輕就熟。我看見阿離的手在抖,我走過去握住她:“阿離。”
同樣兩個字,隔了萬水千山。
她驚醒似的朝我看過來:“君上!”
“子文已經死了,”我說:“我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我知道。”她低低地回答,抹去寫壞的字跡,一刀一刀,給子文安上十惡不赦的罪名。
詔書下,滿朝嘩然。
鬥伯氏公然與我翻臉,反悔我與若夷的婚事,強行將若夷從宮中帶走。作為回應,我親自上門,被拒見,再上門,再次被拒。第三次,我親自點了人馬,將若夷從鬥伯家族中搶了回來。
那是鬥伯氏的奇恥大辱,鬥伯比為此血書“不共戴天”四個字,在神靈的麵前。
若夷擔憂地看著我,膽戰心驚地建議:“君上……不如君上再等等,我一定能說服我的父親——”
我不需要說服她的父親。
我去見過我的母後,母後在彈一支奇怪的曲子,香爐裏有清淺的煙,嫋嫋。她說:“你要立若夷為後,我沒聽錯吧?”
我幹幹地說:“沒有。”
“那阿離呢?”
她再一次提起阿離,我再一次沉默。母後笑了,桃花一樣豔麗的麵容:“我還以為,你會順勢把阿離一起納入囊中呢,畢竟,子文已經死了,不是嗎。”
這個人是我的母後,這個人竟然是我的母後!連日連夜的奔波焦慮,連日連夜的謀劃,被誤解被唾棄被背離,被灼傷的痛楚,喉中腥甜。我死死咬住,所有怨恨,和著血水咽下去。我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吩咐:“來人。”
婚事再一次有條不紊地辦起來,沒有鬥伯氏的支持,也一樣辦得轟轟烈烈,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朝,一步都沒有落下,然後是親迎,我牽著我的新娘拜祭宗廟,有宮人慌慌張張衝進來:“君、君上!”
“什麽事?”我皺眉,用眼神譴責禮官,禮官驚惶地退了一步。
“王太後、王太後她——”
“慌什麽!”我喝斥她:“來人,給她上一杯水!慢慢喝,慢慢說,王太後她又怎麽了?”
尊位上有人的眼神動了一動。
宮人結結巴巴地說:“王太後、王太後她……”忽地住嘴,環視左右,所有窺探的眼睛,她終於意識到她所處的場合,是一國之君的婚禮,她膝行而近,嘴唇微動,低聲說道:“……不好了。”
不好了?我冷笑。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楚了她的唇形。觀禮的臣民開始**。我冷冷掃視一周,走到侍衛麵前,猛地拔出他的腰刀,將神案一刀兩斷:“今兒是孤的好日子,誰敢壞孤的心情,孤就讓他有如此案!”
然而更大的**正在形成,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一些無法遏止的低語,比如“不孝不悌”,比如“弑兄殺君”,比如“昏聵”,再比如“禍水”,連若夷也驚惶起來,握住我的手,低低地說:“君上!”
“不關我們的事,”我斷然道:“我們繼續!”
宮人“撲通”跪倒在我的麵前:“君上、君上還是——”
我一腳踢翻了她,牽著若夷繼續往前走,更多的人離開,連同在外圍觀望的鬥伯家的人。王叔還穩坐不動,一步,兩步,三步……若夷終於再扛不住周遭譴責的目光,住腳央求道:“君上!”
“君上!”若夷跪下:“君上還是去看看吧,她畢竟……畢竟是王太後啊。”
我幾乎可以腦補出他們未出口的話,她畢竟是我的母親,生我養我,給我血肉與生命的母親。我隻恨我沒本事,不能夠剔骨削肉地還她、還她、通通都還給她!
我拽起若夷,強硬地,我提醒她:“禮尚未成,卿尚未是我楚國的君王後。”
若夷猶猶豫豫地看著我,幾分驚惶,終於順從地站了起來。視野中的最後一個人,起身離去。
又多了一些人,我知道他們是誰。
我與若夷對拜,再三,在祖宗的牌位麵前,承認我與她,從此生死相依,榮辱與共。
所有給我血脈的人,在很高很高的雲端之上,見證我們的誓言。
有片刻的恍惚,我忽然明白為什麽,為什麽子文說到要娶阿離為妻會神采飛揚,明白為什麽阿離不肯做我的夫人,明白為什麽夫人有三,嬪妃有九,世婦二十七,而王後隻有一人,明白為什麽母後一而再再而三地問,那阿離呢,你不立阿離為王後麽?
不止是一場交易。
我不能立阿離為王後,無論是以為子文還是因為……我是楚王。我和她沒有這樣的運氣,若夷雖然不是我心上的人,但是我會善待她,就如同這世間每一對在神靈麵前許諾要生死與共的夫妻一樣。
我說:“阿離,帶王後下去更衣。”
阿離的忽然出現,輕得像一抹煙。我對她點點頭,她向若夷伸出手。我轉身,走了另外一條路。
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王宮,無論王叔還是母後。
含章殿裏,所有的戰鬥都已經到尾聲,滿殿鮮血,刀槍劍戟零落一地。鬥伯比領著族人默默退了出去,就隻剩下我和王叔。奄奄一息的王叔。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比子文要狼狽一萬倍。
他看見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意識到鬥伯比的“不共戴天”,不過是一場戲,意識到我要殺他的決心,也意識到——
“阿媯呢?”
他激動起來,他想要站起,但是沒有成功,他於是朝我爬過來,長長的血跡,在雪白的雲母地上,觸目驚心的豔色。他拽住我的衣角,拚盡最後的力氣質問:“阿媯呢?你把阿媯藏哪裏去了?”
媯是我母親的姓氏。母親是陳國人,因為她曾經嫁給息侯,所以人們叫她息媯。
因為她的美,人們還叫她,桃花夫人。
我冷冷地笑:“我的母親,不敢勞王叔操心!”
王叔死死盯住我,宛若實質的刀。他想要殺我,但是無能為力。就如同當初我想要殺他,我無能為力。
對峙,是對仇恨的考驗。
生的氣息,在王叔的身上,一點一點流逝。他終於再撐不下去:“阿惲、阿惲你讓我見她最後一麵……”
“君、君上,讓我見她最後一麵……”
“求你……”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我想如果子文有這個機會,也許他會想見阿離最後一麵;如果當初父王有這個機會,也許他還想見我最後一麵;如果哥哥有這個機會……我不知道他會想見誰。
沒有人生來冷酷,隻是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更殘忍一些。
王叔終於明白,我來,隻是為了看他死,等他死,而沒有任何別的目的。他終於收起了搖尾乞憐的嘴臉,呆呆凝視我的麵孔,良久,呆呆地笑了,他說:“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最美的女人……”
“你還記得麽,你送給我的鏡子,我一直都帶著它,一直、一直、一直……帶著。你說鏡子裏能看到你,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可是沒關係,我能看到你,我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你……”
他哆嗦著,從領口掏出一樣東西,是紅繩係著一麵小小的銅鏡。
血滴下來,汙了鏡麵,他慌亂地用袖子擦拭,但是怎麽也擦不幹淨,越來越多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終於不再擦了,奮力地舉起,向我遞過來。我知道他已經神智不清楚,把我誤認成了母親,我皺著眉後退半步,他麵上露出許許失望的神色:“你不喜歡我……我知道……”
“你怎麽就……不喜歡我呢……”他低低地喃喃,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寂然,手無力地垂下去——
“啪嗒!”
鏡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所有,錯的,對的,刻骨銘心的,薄情寡義的,傳奇的,不倫的。都到此為止。我漠然看了一會兒他的屍體,幹涸的血跡。轉身。猛然間,鏡麵撲進我的眼睛裏,我看到阿離,我看到阿離倒了滿滿一杯酒,緩緩朝若夷推過去。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不、不!”
我慘叫,我拚命地朝寢宮奔去,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重得像鼓,咚咚咚,咚咚咚……寢宮的到麵前,我長長舒一口氣。
推門,若夷揚手,一飲而盡。
“君上你回來了。”她笑著站起來,笑著朝我走過來,然後笑著倒在我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命運的峰回路轉,沒有人知道等候在前方的是什麽。
我以為阿離信我,我以為阿離不曾恨我,我以為我與阿離雖然沒有廝守終身的運氣,但是她永遠都不會背叛我。
我以為。
八 圍城
阿離沒有辯解,亦無從辯解。
我將阿離囚禁在碧落宮。我騙自己說阿離死了,住在碧落宮裏的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占據了阿離的軀殼,所以我不得不放過她,我不得不放任她活著,與我一起老去——在那時候的我看來,老,是多麽遙遠的事。
還有這樣漫長的時光,也許什麽時候,我的阿離會回來。
王叔死後,我成了楚國名副其實的國君,上敬天子,下撫百姓,結好諸侯。
因為我的示好,周天子慷慨地將整個南方都劃給我,隻要求“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自我先祖熊繹篳路藍縷開創的基業,經過一代一代楚王苦心經營,終於在我手裏發揚光大。
我楚國的使者,到遙遠的洛都,再不必被當成蠻夷,被發配去與鮮卑人守燎。
那些我曾經與阿離日夜謀劃日夜憧憬的將來,在歲月的流轉中,一步一步,都到眼前來,隻是再無話可說——我該說給誰聽呢?我能說給誰聽呢?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殿堂裏,張開手,風從指縫裏過去。
鳳凰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我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漫漫長途,一個人行走,一個人跌倒,一個人歡喜,一個人哭泣。
我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喝酒,當我沉醉,所有人都會來與我重逢,父王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哥哥握一卷書,在滿地綠的樹蔭裏,若夷穿大紅色的裙子,和著湘水唱歌,那歌裏說:“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我思念神君,所以歎息,因為見不到他而憂心忡忡。
那麽為什麽,我思念的那個人,遲遲不肯出現?我的靈魂不受控製地從我的軀殼上浮起,飄出來,漫無目的在繁華的王宮裏遊蕩。
“阿離。”我輕聲叫她的名字,這時候理智不能夠主宰我。
阿離如輕煙一般出現。我會哭著問她為什麽,你說過你信我,你說過你不恨我,為什麽都是謊言?
為什麽你要殺若夷?為什麽要我親眼目睹,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不說話,星光在她的沉默裏,一顆一顆暗下去。
又一年過去,又一年開春,母後忽然說要見我。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久到我幾乎忘記,她曾經給我製造過多大的麻煩。歲月終於開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那些曾經讓我怨恨的風姿,隻剩下了記憶。
她不得不向我妥協,因為我是她僅存的骨肉;我不得不與她和解,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阿惲,”母後說:“你該有一個太子了。”
我啞然失笑:“我都沒有王後,哪裏來的太子。”
母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阿離不是你的王後嗎?”
我想母後是有些糊塗了,她總以為阿離會是我的王後,但是不是,從來都不是。我簡潔地回答她:“我的王後是若夷,若夷死了。”
“死了?”母後露出更驚奇的神情:“那不可能!前天我還見過她!”
我疑心母後是眼花,或者長久的孤寂讓她產生了奇怪的幻覺,我想要一笑了之,但是母後拉住我:“她、她真死了?”
“真死了。”我說:“過去這麽多年,她墳上的樹,都已經亭亭如蓋。”
母後怔住,良久,方才搖頭:“若夷是巫女吧。”
是的若夷是巫女,在我雲中君的祭祀上遇見她,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就仿佛看見她等候千年的神。我神色黯然:“那又怎樣?”——巫女又叫靈子,卜筮吉凶,傳達神的旨意,人的祈求,但是沒有哪一種傳說,說巫女不死。
“你不知道麽?”
“知道什麽?”
“你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麽!”
“你父王也沒有說過嗎,”母後嘟囔著,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如果沒有人引渡,巫女的魂,就不會消散,隻要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我盯住母後的眼睛:“如果她的魂魄沒有消散?”
“那麽阿離就能令她複活。”母後說。
我不信她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如果阿離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為什麽當初不能讓子文活過來?
“因為鬥子文的魂魄已經散了,散了魂魄的人,即便是阿離,也回天無術。”母後像是能夠看清楚我在想什麽。
我還是不信她的話,如果阿離能夠起死回生,那麽大司命算什麽?
十五年秋,我舉師伐鄭,這塊我父親、我祖父、我叔父都垂涎過的土地。鄭國一敗再敗,不得已向齊國求救,齊侯薑小白為遏止我北進之路,聯合魯、宋、陳、衛、許、曹八國軍隊,南下攻我。
聯軍勢如破竹,下我十餘城,戰線一直推到郢都城下……那是十六年的春。
春光最好的時候,桃花開了滿樹,片片緋紅,像胭脂,也像是被雨水衝淡的血跡。
自若夷死後,這許多年,我都再沒有遭遇過這麽大的挫敗。每一座城池的丟失,每一次撤退,每一個將士的死亡,都令我心如刀割。這是我的國家,這裏每一片土地,都浸透了我楚人的血汗;這是我的子民,每一個人,都為我而戰,為我而死。
到如今兵臨城下。
我問巫祝:“卜筮得了什麽結果?”
巫祝說:“卜筮的結果……很奇怪,似祥非祥,似厄非厄。”
我孤注一擲,仍然吉凶難測麽,我的心,沉沉地墜下去。已經到最後關頭了,誰還能力挽狂瀾?
所有的兵力,包括我王宮的侍衛,都已經站到了城頭。如果聯軍再發動一次攻擊……我登上城牆,遠遠旌旗如林,城牆下堆滿了屍體,城牆上幹透的血漬,一重覆過一重,有聯軍的,也有我楚人的。
身後就是家園。
我握緊腰間的劍,我願如每一個尋常的楚人一樣,承受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勝是敗,是存是亡,都絕不、絕不再退一步!
鼓聲又響起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君、君上!”匆匆而來的是令尹子玉,他是子文的弟弟,若夷的哥哥:“君上,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我回頭瞧了他一會兒,我說:“子玉,你能答應為我做一件事嗎?”
子玉肅然:“願為君上效勞。”
“如果城破,你就去含章殿,帶我的母後離開;然後是碧落宮,”碧落黃泉,阿離,我們是沒有機會再見麵了,生離與死別,我不知道你會喜歡哪一種結局。我把聲音壓低,更低,低到連自己都聽不分明:“碧落宮裏鎖著阿離,你放她走,讓她走得遠遠的,讓她、讓她好好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子玉失色:“那君上你呢?”
“我?”我別轉麵孔,舉目遠眺,目之所及,從天空到土地,古木到枯草,飛禽到走獸,都是我的、我的!我土我民,我生在這裏,死在這裏,無論生與死,我都要守護它們,我輕輕的說:“父王能戰死沙場,我也能。”
我舉起我的劍,開啟一場殺戮。奔跑的駿馬,沸騰的血液,傷與被傷,殺與被殺,滿地殘肢斷臂。忽然起了風,飛沙走石,往城牆上卷過來,風迷住人的眼睛,猛聽得“哢擦”一聲,驚心動魄的響。
折斷的王旗,在暮色裏,在如血的殘陽裏。
敗了。
兩個字閃過,我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一眼我的都城,也最後看一眼……我想看而再看不到的人,我恍惚看見有人飛快地朝我奔過來,穿一件寬大到可笑的衣裳,鼻尖上一點汗珠,我舉手想要替她擦去。
……刀鋒插入我的骨肉之間,哢!斷裂的是什麽,我不知道,越來越快湧出來的是什麽,我也不知道。
我聽到一聲怪異的鳥鳴。
衝天而起的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
風轉了向。
有無數人的慘叫,無數人的靜默,然後是無數人的歡呼:“鳳凰、鳳凰、鳳凰!”無數的人已經跪了下去,頂禮膜拜。
鳳凰,是守護我楚國的神靈啊。
傳說它有銳利如刀劍的爪,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傳說它周身披有五彩的翅羽,水火不侵,百毒不害;傳說它的喙,硬逾精鐵,無堅不摧;傳說它聲如笙簫,音同鍾鼓,當它鳴叫,天地間所有的神靈都會被喚醒,守護它的子民。
所有還能動彈的楚人,紛紛掙紮著拿起刀和槍,鼓聲鏗鏘地響了起來,形勢的逆轉,就之在瞬息之間。
聯軍……退了。
我朝赤日之下那個傲然挺立的影子走過去。我自小就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的神,他們在雲端之上,他們在山川之間,他們在深水之下,他們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但是我還沒有親眼目睹過……神的麵目。
我是命定的君主,我是神靈選中的人,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腔子裏砰砰砰亂跳,一步。又一步。有種異乎尋常的熟悉的氣息,熟悉到讓我想要哭泣,想要歡笑,想要永遠永遠都不放手的氣息。
一段路,走了千年萬年那麽久,一個夢,做了千次萬次那麽多,一句話,問了千回萬回為什麽,萬丈金光散盡,有人回眸。
“阿離。”兩個字,以為永遠都出不了口,偏在胸腔裏轟鳴如雷。
九 問鼎
我抱著阿離縱馬狂奔,奔過歡呼的人群,奔過歡呼的街道,奔進王宮裏,奔到母後麵前,我說母後,救她!
母後憐惜地看著我:“阿惲你受傷了。”
我哀求說母後你救她,我知道你能救她。鮮血從傷口裏滴滴答答流下來,在地麵匯成小小的血潭。
母後撫我的鬢發歎息:“當初阿敖死的時候,我也想求你放過他……”
你看,命運的輪回會轉到每一個人麵前,王叔求我讓他見母後最後一麵,我冷冷地看著他死亡;如今我求母後救我最愛的人,母後冷冷地說,當初阿敖死的時候,我也想求你放過他。便縱然她救了我,救了郢都,救了所有人。
我用力抱住她,把額抵在她的眉心,微弱的暖意,正一點一點冷下去。如果是這樣,我默默地想,如果是這樣……
我放下阿離,重得像放下我的一生。
“你、你要做什麽?”母後竟然退了一步,我想那大約是我的神色過於駭人的緣故。
我疲倦地說:“我能做什麽,我的母親,我救不了子文,我救不了若夷,我也救不了阿離,就算我是一國之君,我逆轉不了任何人的命運,那麽就這樣吧,我回戰場上去,贖我的罪,我會死得像一個君主。”
“你瘋了!”
“我沒有!”我冷靜地回答她,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冷靜的時候:“如果我真的瘋了,我會把骨和肉都還給你。”
母後怔住,落下淚來,她說:“你回來!阿惲,你回來,我救她。”
母後說,把阿離送進神廟裏,她會醒來。
母後說,阿離的身體裏,流著祝融的血液,所以她能夠喚醒鳳凰,所以再重的傷,神都會治愈她。
那是一些溫柔和繾綣的日子。
我每日都去看阿離,無論白天是征戰在沙場上,還是與齊侯唇槍舌劍。
歸來,她都守在我身邊,隻是沉睡。略略蒼白的麵孔,眉目青青。落花的影子在陽光裏繽紛,有淺紅一片,粘在她的衣襟上。
我們錯過了很多個春,很多個秋,很多輪明月與鮮花。
那是多麽荒謬的事,我忍不住想,我竟然曾經以為,阿離深愛著哥哥。我努力想要從過往的記憶裏找出證據與痕跡,但是我隻記得母後說,阿敖喜歡她,要立她為王後。阿離呢?阿離在我的身後,靜靜地說,君上節哀。
她在守望我,她一直在守望我,就如同靈子守望神君。
如今換我守望她,我會守望她,如同靈子守望神君。
她還會恨我殺了子文嗎?雖然不是我下的手,雖然我為他報了仇,但他總是……因我而死。
她有多喜歡子文呢,有沒有我喜歡她那麽多?想起沙場上的血肉橫飛,清銳如金石的一聲鳥鳴,不知道為什麽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就仿佛很多年前,神廟的暮色裏,匆匆朝我奔來的少女。
鼻尖上一點汗珠,總也來不及擦拭。
她這算是……原諒我了嗎?
我伸手,拂開她麵頰上一絲烏發,我有很多的話要問她,在生與死之餘,我們能不能、能不能重新來過?
那些得不到回應的呢喃與低語,都在風裏,被燕子銜了去,層層地壘成窩。
我喋喋不休地和她說話,說齊侯那些可笑的責問,關於入貢,就仿佛我楚國真是周天子的臣屬。
“我派屈完去見齊侯,你猜齊侯怎麽幹的?他把八國的戰車都攏到一起,帶屈完去看,然後問屈完,你瞧著怎麽樣,誰能夠阻擋這樣強盛的兵力?在這樣的攻擊下,還有什麽城池,是我攻不下的?”
“屈完怎麽說?”
“屈完說,我們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您的兵力雖然強盛,卻沒有用武之地。”話出口,怔住,阿離的眉目在燭火裏,笑語盈盈。
所有失而複得,都是上天的恩賜。
那是十六年的秋,梧桐樹的葉子在風裏嘩啦啦地響。
阿離不願意久留神廟,我帶她回了宮。我帶她拜見母後,母後直愣愣地看著她,然後她笑了:“阿離,你還活著。”
阿離淡漠地回答:“也許是還沒到時候。”
那些日子過得飛快……所有甜蜜的日子都過得飛快。起初還會不安,在任何時刻都可能停下腳步,低低喚一聲“阿離!”阿離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或者踮起腳尖,輕吻我的眼睛,眉目之間切切歡喜,清晰如雁在秋風裏,一行一行飛過明淨的天空。
阿離有時也會從夢中驚醒,用手指輕觸我的麵容,像是想確定,這是真的,不是在夢裏。
後來過了許久,才漸漸……漸漸安了心。
我再說起那些一個人的日子,她取笑我酩酊大醉,徘徊在碧落宮外,她隔著門,想摸一摸我的衣角,隻是太遠,總也夠不著。
那樣可笑,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都落了淚。
從頭來過。有很多的話,心照不宣地沉默,有很多的傷,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避開。但總有些東西,固執地停留在生命裏,歲月的河流怎麽衝刷,都還在原處,比如子文,再比如若夷。
齊侯沒能嚇退屈完,最終與我會盟於召陵,聲勢浩大的八國聯軍,緩緩退出了我楚國的領土。
休養生息之後,我繼續東進,滅弦國,兵逼鄭國,鄭國降。
十八年,齊國懲罰鄭國事楚,伐鄭,我發兵攻打齊國的盟國許國,雖然有中原諸國來救,許公仍懼,肉袒向我請罪。
我躊躇滿誌,班師回朝,母後再一次向我提起,阿惲,你該有一個太子了。
我沉默,這是真的。每一個君主都需要後繼有人。隻是每一次提起,我都會想起若夷,想起她在漫天的塵煙裏,用盡最後的力氣唱“飆遠舉兮雲中”——神君煌煌,從天而降,又疾飛重回雲端。
那像是一句預言,我娶了她,但是一去,就再沒有回頭。
我虧欠她。
我沒有立王後,哪怕是阿離。雖然我沒有辦法問阿離,當初為什麽要殺若夷。在生與死之後,在生與死之間,我珍惜這吉光片羽。但是我在祖宗和神靈麵前答應過會善待若夷,我沒能做到,是我的過錯。
我說:“母後,你說阿離能讓若夷複活,是……真的嗎?”
母後神色裏明顯的遲疑:“你為什麽不去問阿離?”
那是夏夜裏,我與阿離泛舟湖上。阿離對鏡梳妝,我過去給她畫眉,她凝視鏡中交頸相偎的影子,問:“你有心事?”
我迅速看她一眼:“……沒有。”
“讓我來猜一猜,”她笑著,輕佻地,用唱歌似的調子說:“是……母後?”
“你、你怎麽知道的?”
阿離笑而不語。我忽然反應過來,她經手過這麽多機密,在這王宮裏,要說連一二耳目都沒有,那真是太辜負她聰敏。我歎了口氣:“我、我也就隻是聽母後說,你能夠讓若夷複活。”
阿離微微怔住,那顯然是她意料之外的一個答案:“你……你也這麽想麽?”
太突然,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良久,方才點了一下頭。有時候人無法抵禦一些誘惑,比如……卸下愧疚。
而阿離應承了我,她說:“那麽……好吧。”
生與死,那是神靈的權力。
阿離說,要複活若夷,必須要一些東西,不是所有的東西她都能夠拿到,比如說,九鼎之火。
九鼎,是周天子的神器。
我用了十年時光。二十三年,滅黃國,二十六年,滅英國,二十七年,興師伐許,之後,陳兵於洛水之畔。周天子派王孫滿慰勞,我對他說:“孤一直都聽說,天子有九鼎,敢問王孫,九鼎重幾何?”
王孫滿回答我:“治天下,在德不在鼎。”
我笑著接口:“既如此,請王孫允我觀鼎之輕重。”
十 不棄
我帶阿離去見識九鼎,在二十七年冬,洛城比郢都小,比郢都冷,下了厚實的雪,皚皚。
九隻大鼎,排開在西垂宮,巍峨。
我用驚歎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阿離跟著我,亦步亦趨,她割破手指,血滴在鼎中,嗒,嗒,嗒,清脆的聲音,在空寂裏響得格外分明。
“夠了!”我說。
阿離微微偏頭,對我笑一笑,就仿佛許多年前我設想的,她在風裏,對子文笑的模樣,那時候、那時候可想到有今日?
“阿惲,”她說:“如果我不能複活若夷,你會怪我嗎?”
“當然不。”我說。這世間有太多遺憾,能夠彌補,我盡量彌補,不能,我俯首認命。比如父王的死,比如我不得不親手殺了我的哥哥,再比如子文。我已經不是當初的輕狂年少,歲月帶走了執念。
或者說,幸福的人會放下許多事。
我這樣想的時候,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幸福,即便是在錦衣玉食的王宮裏。
“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說,”阿離說:“你從來不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我之間,無法解釋的事太多,比如……先君,再比如……若夷。阿惲,當初子文死的時候,你對我說讓我信你,你說沒有,我就信你沒有。”
我揚一揚眉,不知道她何以提起這麽久遠的事。
“那麽如果我說,我沒有,你會信我嗎?”
“你沒有?”
“我沒有殺若夷。”阿離微微別轉麵孔,她緊張的時候,會不肯直視人的眼睛:“若夷說渴,我把酒遞給她,我並不知道酒裏有毒。”
隻是百口莫辯——所謂親眼目睹,鐵證如山。
“隻是那時候我恨你……”阿離輕輕地說,伸手,劃過青銅器具上凹凸的紋路:“恨你不信我……”
“就如同你想殺子文,但是你不會殺他一樣,我不喜歡若夷,但是我不會殺她。”
我深吸一口氣:“我信你。”
我應該信她,否則這世間,再無我能信之人。阿離於是微笑笑著輕吻我的眉尖,她說你別怕,雖然我不喜歡若夷,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歡若夷,但是我會盡力,你的願望,我都會盡力為你達成。
就如同我,時時刻刻想要看到她的笑容麽,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她:“你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哥哥那麽好,可是她愛上我;子文那樣忠貞,可是她愛著我。
阿離再割了一刀,鮮血滴進去,啪嗒:“這些年,這些年我一直逆命而行。”她輕輕的說。
“什麽叫逆命而行?”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麽不喜歡進神廟。”她說。
“你不喜歡進神廟,那一定有不喜歡的理由;你沒有說,那一定有不說的理由,如果哪天你想說了,唔,比如今天,我不就知道了。”
阿離:……
“我自幼被丟棄在神廟裏,巫祝給我卜筮,卜筮的結果,是人神共棄。”她擺手製止我發怒:“後來我自己再卜,結果無誤。再後來,我被母後帶進宮裏……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你還記得麽?”
“記得……什麽?”
那是父王還在的時候吧,那時候父王還是一個需要我仰望的形象,他英明神武,他戰無不勝,那時候的每一天,都有很好很好的陽光,我從鬱鬱蔥蔥的樹上倒吊下去,看見窗前卜筮的少女,緋色曲裾,衣袖上振翅欲飛的鳳凰。
“阿離,我可以叫你阿離嗎?”
少女抬頭,淡金色的陽光照在她淺色的眸子裏,素白一張臉,她說:“可以。”
“阿離阿離,”我這樣叫她:“你為什麽從來都不笑?”
“你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
少女的眉沒有動,眼睛也沒有動,薄唇抿得緊緊的,我從樹上跳下來:“那,我笑給你看好不好?”
“那不可能!”廿年後我跳起來:“我怎麽可能有過這麽不要皮不要臉的時候!”
阿離刮刮鼻子:“不羞不羞!”
殿外忽然傳來的鍾聲解救了我——時候到了。
阿離揚手,九隻重鼎在同一個時刻燃燒起來,熊熊的火焰直衝向天空,阿離的身體浮起來,浮起來,浮在火焰當中而毫發不傷,她在火中舞蹈,口中念出長長的咒語,那種古怪的,繁複的音調:“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一個修長的人影漸漸在火焰中成形,是淡青色的直裾,金冠束發,眉目端方,不、不,這不是若夷,這是、這是……哥哥!怎麽會是哥哥!我驚而變色,焰火中阿離的臉色也變了,青白,我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顏色,那就仿佛是生機,被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地從她身體裏抽出來。
而焰火中淡青色的身影,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殿外忽然響起的琴聲,我聽過這支奇怪的曲子,在清淺的香氣裏,那時候我年少,我以為是龍涎或者沉水,在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忽然想了起來,是返魂香,母後彈的這支曲子,是《大司命》!
九鼎之火,祝融之血,返魂之香,司命之曲——母後她這是要做什麽、她要做什麽!
“阿離!”我顧不上想這麽多,我大聲叫著阿離的名字,我伸手向火焰裏,想把她拉出來,但是隔著高大的鼎,怎麽都夠不著,怎麽都夠不著!我絕望地大喊:“阿離、阿離你醒醒,你醒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絕望打動了神靈,阿離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我,琥珀色的瞳仁映著深赤的焰火,一個訣別的笑容,她嘴唇微動,未出聲,已經被火焰吞沒。但是我認了出來,那是四個字。
人神共棄。
哥哥轉頭來,對我笑了一笑。而殿外的琴聲已經唱到:“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禦陰陽,吾與君兮齊速,導帝兮九坑……”
——大司命說,他能夠駕馭陰陽,他能夠操控人的生死,紛紛擾擾的九州紅塵,沒有誰能夠逃離他的雙手。
是這樣、是這樣啊,我忽然明白過來,明白為什麽母後一直和我說,哥哥喜歡阿離,哥哥會娶阿離為妻,不是因為阿離有多好,不是因為她出身高貴,或者豔驚四座,而是因為、因為她不祥的命格。
人神共棄的命格。
人棄我取……母後是早知道哥哥的命運,所以母後上天入地地找到了她,所以母後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她,所以若夷一定要死,所以我一定要目睹若夷的死——因為非如此,我不會相信,因為非如此,無以令我和阿離反目,因為非如此,無以……人神共棄。
被人與神同時放棄的神的血裔——唯有被人與神同時放棄的神的血裔,才能夠聚匯死而複生的靈魂。
所以所以……才有母後贈與王叔的銅鏡,寸步不曾離身,王叔絕命的血,讓我看到母後想讓我看到的一切。
母後布了一個極大的局,她要複活的,並不是魂魄尚在的若夷,而是哥哥,是哥哥!
她請來大司命逆轉陰陽,用阿離的死,換哥哥的生。因為是哥哥,因為她要複活的是哥哥,所以我就會束手嗎?
人神共棄?不,我忽然笑了,不,阿離不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一定要放手,不,如果一定要死,那麽我願意與她,一同下地獄。
我的心於是靜了下來,極靜極靜,靜得就仿佛窗外的白雪,皚皚,不染塵埃。
我沿著滾燙的鼎紋往上攀爬,大片大片的肌膚,焦黑,從身上脫落,哥哥的眼中,露出驚悚的神情。
是的,就算全世界都放棄你,阿離,我不會。
我不會。
尾聲:命運
“真的會人神共棄嗎?”
孩子看著卜筮的結果,這樣可怕的命運,她糾結地揪住小狸貓的耳朵,小狸貓疼得齜牙咧嘴,碧色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好多圈,也沒能掙紮脫,隻得眼巴巴地看著孩子,似在央求她手下留情。
“不會。”已經過去十多年,阿離的麵容並不見半分蒼老,而我已經白發蒼蒼。她剪下陽光裏嫣紅一片明寒草,她說:“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再無所不能的神,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什麽?”孩子眨巴著眼睛,和她懷裏的小狸貓一樣困惑。
我趕在阿離發飆之前,一把抱過我的小公主,我說:“很多年前,也有過這樣一個孩子,她也被預言過這樣的命運,但是有人肯不離不棄——”
當時以為必死,而並無遺憾,雖然阿離一直在搖頭,但是我放手過一次,不能放手第二次。當我跳進火裏,當我的眼淚落在焰尖,當阿離微笑,熊熊烈火忽然熄滅,我聽見鏗然弦斷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哥哥在殘煙裏歎息,緩緩散去,母後撲進門來,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
有時候命運是這樣的,你汲汲以求,你一無所得,就像當初息侯;就像我的父王;就像我的母後,她生下息侯的孩子,繼承我楚國的君位,而最終失去了它。她費盡了全部的氣力,想要帶他回來,而終未能如願。
長眠於地下的君主,與一夕老去的美人。
孩子仍是搖頭,表示不能夠明白,然後她從我的膝上跳了下去,抱著圓圓的狸貓跑開,很遠的地方傳來“撲通”地一聲響,孩子也不哭,揉著膝蓋,血沿著光潔的小腿蜿蜒,和煦的陽光從外麵照進來,蒼白的淡金色。
“一點都不像你。”我歎息著,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麽陰鬱的阿離,會生出這樣快活的一個孩子。
阿離回頭來:“像若夷。”她輕輕地說。
而哥哥再沒有回來,我想這樣很好,雖然我有時會懷念他。
鳳凰血
文/青語
一 歸政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遲,但是特別的冷,冰雨瀟瀟,陰的天,陰的雲,陰的光影重重,
從厚幕下悄無聲息過去。我吩咐雙竹卷簾,她竟躊躇,垂手道:“長公主……”
我說:“無妨!”
簾幕方一卷起,門口就傳來鏗鏘的金戈交擊聲,密集到零星,而後沉寂,有人大步闖進,挾著寒風凜凜,薄雪從他肩頭飄落,融作淺灰色水漬,潤濕了雪白的氈毯。步步逼近的皂色戰靴……最後停在榻前,我問:“阿弟這是打哪裏來?”
戰靴退了半步,須臾,又進兩步,人影一矮,單膝屈跪:“皇姐!”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我沉默,他猶豫。半晌紅樓冷雨,珠箔飄燈,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茫茫的霧轉瞬即散:“請皇姐歸政!”
“請皇姐歸政!”
第三次,他的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堅定,果決。我微微抬眼,最遠最遠的地方,能夠隱隱看到紅色盔纓,在陰沉沉的天幕下,陰沉沉的長風裏,鮮豔奪目。大約是羽林軍。為國羽翼,如林之盛,如今掉頭來對付深宮中纏綿於病榻的女子,祖父九泉之下有知,不知當作如何感想。
腳步聲越來越近,影子參差潑進殿堂,又齊齊收住,齊齊跪倒,燭火搖曳,我默默地想,如果阿弟命他們進來,他們會不會一擁而入,將我拽下軟榻,去掉釵環,押進天牢?
答案是不會,他不會。
我知道他不會,如果有這樣的狠心、這樣的魄力,早十年我已經不在這裏。
腳步聲既止,合璧宮裏越發的靜,冷風冷雨一陣一陣,阿弟的呼吸短促,我視線略低,就看見他鬢角縷縷銀絲,老了。時光不僅在我身上留下深的刻紋,也沒有放過他,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當初陰差陽錯被推到這個位置,他會不會過得更快活一些、老得更慢一些?
然而沒有什麽可以重來。命運終究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東西,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歎口氣,幾不可聞。
重問:“阿弟這是打哪裏來?”就仿佛時光未曾流逝,父親尚在,我與阿弟承歡膝下,阿弟自外歸來,我殷殷垂詢。
阿弟身子微震,強撐著與我對視:“請皇姐歸政!”
並不似先前理直氣壯,而是瑟縮的,懇求的,黯然,近乎於哀傷。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他這樣難過的表情,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眉目……他長了一張與我酷似的麵孔,我恍惚地想,我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他了?
我曾答應父親要讓他活下去,讓他在這個烽煙四起、兵禍連結的亂世裏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而二十年後,我注視他蒼蒼的鬢發柔聲問:“如果我不歸呢?”
阿弟不說話。
“……如果不歸,”我問他:“阿弟打算做什麽,是廢我為庶人、軟禁終身,還是賜我三尺白綾、一杯鴆酒?”
阿弟垂頭看自己的手,不應,不答,許久,忽低聲道:“原來皇姐還怨著我麽?”
我怔住:“怨你?我為什麽要怨你?”
“怨我殺了他……”
“他?”一個字出口,恍惚人在月下,溶溶月光像玉色浮冰,映著樹影婆娑,是哪裏,暗香浮動?偏頭去,一樹新梅怒放,燦燦,灼痛人的眼睛。
不知為什麽輕笑出聲:“原來阿弟還記得。”
“是。”阿弟一字一頓道:“我還記得,我記得我們頭一次看見他,在景明七年冬。”
是冬天麽?
我再怔了一下,是的,阿弟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冬天,異常寒冷的一個冬天,但是我,並不是。
二 月夜
燭光將暮蒼齋照得明如白晝,連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都暗色深重,祖父身著青灰色深衣跪坐,琉璃幾上棋勢縱橫,與他對弈的白衣少年凝目而視。
久不聞落子。
我從高大的青銅燭台後探出頭來。
少年立時就察覺,眉目微動,打了個手勢讓我止步,碎步趨近來,全無聲息。我張口要問他是誰,他豎起食指示意我噤聲,然後拉我的手走出正堂,轉至廊下。而祖父左右侍從並不製止。
我想他大約是哪房的堂兄。
外間清冷,幽,靜,月色冰涼,漫天漫地銀光如海,將回廊照徹,如水晶透明,虯枝崢嶸,從廊外斜插進來,葉上殘留積雪,翠綠潔白,而枝頭一朵新梅怒放,金燦燦,亮晶晶,遺世獨立,光華流轉。
少年說:“我叫安朝。”
我忽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祖父好棋,每通宵不輟,不倦,與弈者不能及,故對手三日一換,五日一輪,暮來朝去,最後漸漸定下來,是個叫安朝的弈者,據說聞呼即至,達旦不寐。
以為能與祖父旗鼓相當者,必年過不惑,誰知竟是這樣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我詫異地抬頭,之前隔得遠,又隔著光影重重,看不真切,這時到眼前,方才驚覺少年眉目疏朗,清雋如畫。
我見祖父的機會不多,至少不及他多,但是他既通報了名姓,我也不甘示弱,應聲道:“我叫尺素。”
“蕭尺素?”少年揚眉,輕聲念出我的名字:“你的父親是大人次子,單名一個暄字,我猜得對也不對?”
“你、你如何知道?”
少年微怔,隨即就笑了:“我自然知道,尺素小娘子,你來找大人,可是有事?”
我那時年紀尚小,心智不足,話題被他帶開,也就忘了先前所問,隻道:“正是——你為什麽不讓我見祖父?”
少年斜靠在廊柱上,深黑的瞳仁映著月光皎皎,就仿佛經年墨玉,溫潤又冰涼,他像是在眺望遠方,眸色渺渺如暮空,答來也似乎漫不經心:“大人睡著了。”
睡著了?
傳說中下棋從不生倦的祖父,竟然在棋盤前睡著了?
不懂掩飾,亦無從掩飾,驚色全掛在臉上,少年收回目光,柔聲解釋道:“大人在等一個消息,久候不至,倦意深重,所以睡去。”
“什麽消息?”我期期艾艾地問,並不指望他會回答。因年紀小,年長者並不認真對待我的發問,便縱是疼我如掌珠的父親。但少年隻沉默了一會兒,矮身與我齊高,在我耳邊低語:“等……一個死亡的消息。”
以我當時的年歲,並不能夠全然明白死亡的意義,然而刹那間一點冰涼刺骨,就仿佛是月光注入身軀,血液凝滯,凍結,牙齒磕碰牙齒,如冰淩玉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戰戰兢兢從碎片裏掉出來:“祖父……是盼著他死麽?”
少年點點頭,枝上簌簌落下細碎的冰雪。
“為什麽?”
少年想了想,指著枝上新梅問我:“尺素小娘子,你看這花開得好不好?”
“好。”我怎容他再扯開話題!隻餘光匆匆掃了一眼,仍定定盯住他,直到素白的麵容裏飛濺出一朵殷紅……他原是比那花更好看,我忽然想,先生教我花容月貌,是如花顏色,如月精神,果然有道理。
他伸手在空中虛虛描出花的形狀:“如果冬天不過去,就等不到冰雪融化,春花怒放,所以,你的祖父盼著那人死。”
是……這樣麽?
我疑惑地,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而他站在月光裏,站在燦然的花樹下,月光如玉,照著即將化去的皚皚積雪,雪地裏一支新梅獨放,更殘漏盡,有喪鍾敲響,從東邊一聲接一聲迢遞,九九八十一響,皇帝殯天。
齊皇既死,幼帝不能掌國,乃讓位於賢。
翌年,祖父登極,改國號為鄭,年號景明。
至於此,亂世持續百五十年,九州焦土,祖父世家出身,年輕時候遊學於竟寧,寫得一手好詩文,為世人所傳頌,出仕之初也許並無野心,後來風雲際會,得半壁江山,隻能說時也命也。仍脫不去書生意氣,定下這個年號,大約是想還天下一個春和景明。
但是他並沒有做到。
我低聲道:“阿弟,我第一次看見他,是你出生的那個晚上,父親囑我去給祖父報喜。”
一人生,一人死,一朝死,一朝生。
我在許多年之後想起,暮蒼殿裏高大的燭影,祖父肅然跪坐,棋盤上黑白縱橫,蜜蠟一寸一寸短去,一寸一寸成灰。
白衣少年與我並站在冰雪初融的月光裏,見證一枝新梅的綻放。
是春天。
三 變故
祖父稱帝,於天下是風雲突變,猝不及防,於我,一個稚齡女童,卻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恍惚隻記得那年宅子裏少了許多人,又多了許多人,少的是叔祖和叔伯,多出來的是宮人和寺人。
祖父將遠方一座還不在他勢力範圍之內的城池封給了父親。
自然不必去就封地。
還住老宅,日子一如從前,父親仍然很閑,手把手教我寫字,阿弟從一團嬰兒逐漸長成粉雕玉琢的孩子,膩著我,像條小尾巴。
我有時會想起那個古怪的月夜,沉睡的祖父,枝頭春花,月光中的少年,他說他叫安朝,每每想起,就恍惚風吹花落,碎英繽紛。祖父待他甚厚,先任主書,後封武威將軍,但即便是厚待他的祖父也對他的統兵才能沒什麽信心,就隻出過一趟京,是去洛城受降,差事簡單,自然也無功可立。
蹉跎就到景明七年。這一年,祖父打下徐州,命武威將軍護送父親前去接管,父親帶了我與阿弟同去——也許是祖父的意思。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遠門,牛車的速度並不快,悄悄掀起簾櫳,護軍如長蛇蜿蜒,旌甲分明,軍容整肅。白袍將軍與父親並騎,挺直的背脊,比記憶中的少年要高一些,側容鍍著蒼金色的陽光,掩映出柔和的輪廓,眉目越發漆黑。
阿弟玩得累了,抱著我的胳膊仰頭問:“阿姐,你在看什麽?”
收手,繡簾落下,我說:“沒什麽。”
竊竊的歡喜,不知何來,不知何往,總是我一個人的事。頭頂的葉子嘩啦啦響得多麽歡快,斑駁的光影落在車前,落在手背,落在衣上,金黃,蒼白,翠綠,車輪轆轆,輾過建康城煙柳繁華,輾過江南山路崎嶇,漸行漸遠。
起初秋葉斑駁,秋菊傲然,秋水澄澈,而後漸漸禿了秋樹,涼了秋風,山石草木掛上冷冷秋霜,長天如碧,忽然就到冬至,我們就在冬至那日進了徐州城。徐州是北方重鎮,石頭壘就的城池,城門很高,我仰起頭,看見城門上秦篆小字,鮮紅。
舟車勞頓,我和阿弟都懨懨地,父親先安置了我們,方才去赴徐州刺史盛宴。
天黑得特別早,仿佛一眨眼,日頭就落了下去,隱隱笙歌從外間飄進來,忽遠忽近,靡靡叫人心中生膩。不知響了幾時,恍惚顛簸,恍惚仍在車中,恍惚有人喚我:“……郡主、郡主!”
我揉揉眼睛,疑心仍是在夢中,那人又湊近來,貼耳低聲道:“郡主,事情不好,此處危險——世子在哪裏?”
“安……將軍?”
“是、是我。”聲音並沒有顫抖,但是聽得出焦急:“世子——”
“阿弟在隔壁。”我脫口問:“父王呢?”
他抿了抿薄唇,沒有作答。
我心裏猛地一沉,推他道:“阿弟在隔壁!”
他點點頭,並沒有立刻就走,而是伸手,在我肩上按了一按。暗夜裏沒有光,沒有燈光,沒有月光,連星光都沒有,我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偏看見他眼睛裏的黯然,黯然,仿佛星月凋零,春光謝盡,芳華如劫灰。
而後匆匆轉身,匆匆跳窗離去。
我不敢細想發生了什麽變故,父親又出了什麽事,隻攥緊安朝塞在我手中的匕首,裹著被子躑躅下地,矮身滾進床底,貼牆蜷作一團,門外紛至遝來腳步聲、低語聲、吆喝聲、兵戈交擊聲,火光漫進來,滿室皆明,刀劍冷冷的鋒芒……我屏住了呼吸。
“人呢、人呢!”
“搜!”
嘩啦!
屏風被推翻,衣櫥倒地,短凳的碎片一路滾到腳邊,我睜大眼睛看著走來走去的戰靴,靴上清晰可見的蟠縭紋,刀劍映著火光,凜凜……忽地肩頭劇痛,是劍鋒刺穿胡床,掃中我的肩胛。
痛!不敢呼痛,隻死死咬住被角,但那兵士仍是察覺,喜道:“找——”
一字未落,沒了聲息。
“……誰?”
“將軍,那邊起火了!”
那將軍猶豫片刻,頓腳道:“一丫頭片子,還能翻出天去?走,先去那邊看看!”
擠擠嚷嚷,雜亂的腳步漸漸遠去,我委頓於地,戰栗不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是很久,離開的人又回頭察看,也許終究還是惦記著外頭的火,又或者是先頭那個無故斃命的兵士讓他們心有餘悸,也有可能,到底是我不夠重要,並沒有找的很仔細,我僥幸得以保命。
醒來天光已經大亮,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安朝在,阿弟也在,歪歪斜斜趴在床邊,半醒不醒,掙紮要起,安朝按住我:“郡主,你受傷了。”
我環顧四周:“這是——哪裏?”
安朝避而不答,隻道:“郡主放心,這裏是安全的。”
我略為回神,之前腳步聲,吆喝聲,火光,刀光,曆曆都在目,一動,扯痛傷口,我忽地想起,問:“父王、父王他……”
安朝嘴唇微動:“徐州動亂,東海王殉國。”
動亂我懂,殉國我也懂,東海是父親的爵位,我知道,甚至就連這個答案,我也一早猜到,但是出他之口,入我之耳,九個字,就仿佛暗夜裏滋長的植物,重重疊疊,柔韌的藤蔓纏繞上來,糾著我的頸項,收緊、收緊……卡住我的咽喉,打成死結。
出不了聲。
不能哭,不能問,不能動,不能懂。
沉默等同於窒息。
直到他再次開口:“郡主,我手中尚有千餘兵士,可送你與世子離開。”
我咬牙:“如果我不走呢?”
安朝微怔:“不走?為什麽?”
我悄然轉開眼眸:“父死子繼,世子尚在,安將軍……這片土地,染了我父親的血。”
他目色一凜:“微臣……明白了。”
長身而起,大步出門。
四 落淚
徐州城的叛變,來得突然,滅得也突然,武威將軍安朝率千餘甲兵以弱擊強,勝。
我至今仍記得他提著徐州刺史人頭來見我的樣子,滿身血汙,不知道有多少來自他自己的創口,又有多少是染自別人的血,唯有眼眸仍如墨玉,漆黑,澄澈,不摻半點雜色,我記得他當時的笑容,雲淡風輕:“幸不辱命!”
我拉著阿弟跪下,讓阿弟磕頭,說:“阿弟你記著,是安將軍為你我報了殺父之仇。”
而許多年之後阿弟跪在我的麵前,他說:“皇姐,死無對證!”
我怔怔看住他,不知道他的這個想法是什麽時候生出來的。
——是當時就有,還是後來漸漸萌發?是否漫長的歲月裏,百戰不殆的戰績讓他忘了,安朝原本是祖父的棋侍,縱然殺伐決斷,終究不是武將,他生來文弱,不擅武技,馬騎得不好,箭也射得不準,又出身貧寒,除去祖父寵信,朝中全無根基,說他構陷刺史,殺王立子,便是我信,阿弟自己能信麽?
阿弟微微低眉,避開我的注視,道:“安……少有壯誌,胸懷天下。”
這倒是真的。
一戰成名,祖父要調安朝進京,安朝上書言說父死子繼事,又說北邊虎視眈眈,城防不穩,祖父考慮再三,默許了他滯留徐州。
上馬治軍,下馬安民。
徐州在極短的時間裏回複了生氣。但是安朝說,他不會久留,所以我必須學會處理政務,在阿弟著冠之前替他打理一州民生。
一鬥米能抵幾日饑寒,一丈布價值幾何,一段錦背後的艱辛……
一州之地有多大,屬地有多少城,多少民,城中官員尊卑,誰管軍,誰管民,誰主刑罰,官員派係、牽連、掣肘……
他懂得的如是之多。
我要學的東西如是之多。
除去督促阿弟上進,就是忙於政務,或默記各人背景、來曆,或批閱安朝送來的文書,給出建議,或換了男裝,隨安朝巡城。我從來沒有這麽真切地觸摸過一座城池,每一條街巷的走向,每一處城牆的高度,站在塔樓,眺望群山如黛,而頭頂,是熠熠星光如海。
據說人的靈魂,會在天上照看他牽掛的人。
漫天繁星,哪一顆是父親的眼睛呢?
父親過世半載,要到這時候,我才低頭,落了第一滴淚。
素白一方手巾遞到眼下:“哭出來就好。”
我詫異地抬頭,安朝不知什麽時候住了腳步,轉身麵對我,目色溫柔:“就怕你一直忍著不哭。”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句話,阿弟一直追問,父王怎麽了,父王哪裏去了,父王為什麽不回來看他,府中侍婢,城中官吏,又哪一個敢在我麵前多話?
我想要笑,想要說我並沒有忍,隻是哭不出來,但是這時候眼淚流得這般洶湧,讓我開不了口。我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的眼淚,之前沒有,之後也再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委屈、這麽傷心、這麽難過。
難過到恨不得一次,盡此一生之淚。
啞著喉,哽咽,不能停,絮絮叨叨告訴他父親是多麽慈愛的一個人,他教我寫字,教我撫琴,我書背得不好被先生責罰,父親給我上藥;父親非嫡非長,不得祖父看重,但是他從來沒有讓我有過半分缺憾。
我說並不是不想回京,但是如果我走了,留父親一個人在這裏,他會覺得孤單。
他默默然聽我哭,聽我說,直到我再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嗚咽都不能,方才輕撫我的長發,喟然歎道:“尺素、尺素……”
兩個字,如長風裏墜落淺白色的花。
那是祖父稱帝後他頭一次沒有稱我為郡主。
也是最後一次。
五 及笄
雖然有喪父之痛,但是在徐州的那些年月,仍是我這一生中最恣意、最歡喜的時光,阿弟聰敏好學,讓人欣慰,我隨安朝處理政事,從手足無措到得心應手,恩威並施,城中懾服,安朝說,郡主可以出師了。
但是我並沒有拜過他為師——他不過大我四歲,如何敢誇口稱師?
安朝笑著應下:“郡主說得是。”
他總是中規中矩,隻有在指正和教導我的時候,方才逾越一二,我喜歡看他麵上變色,或驚,或喜,哪怕是怒呢,都讓我想起從前,從建康到徐州一路,我偷偷掀起車簾,看少年將軍挺拔的背影,那時歡喜,切切。
起初朝夕相處,到後來我熟稔政務,又邊境戰起,祖父常召他領兵,遂聚少離多。
征南逐北,魚雁難憑。他每次歸來都會給我和阿弟帶禮,有時是龍泉寶劍,有時是東海暖裘,禮盒上粘附一葉輕柳,於“安”字之右,淺淺印記,新翠如花。記得詩經有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灞橋年年柳色新,是誰說,多情自古傷離別?
問起,但笑不語。
再問,顧左右而言他,從秋風起兮白雲飛一直繞到草木落兮雁南歸,讓我不得不折服於將軍廢話之多。
狡黠如是。
也憂心刀劍無眼,問他如今兵馬是否嫻熟,百步安可穿楊?問這句話的時候景明十年的夏天已經到了尾聲,百花凋敝,就隻剩下粉白的荼靡,轟轟烈烈,揮霍最後熱情。我和安朝在涼亭裏下棋,他持黑,我走白,正風起雲湧,勝負難分。
聞言,笑吟吟落下一子:“郡主明知微臣不擅騎射,又何必專挑了這痛處來戳?”
我皺眉:“將軍騎馬既非所便,射又不穿劄,如何百戰百勝?”
他斂了笑,低聲道:“對陣如弈,算計無非人心。”
人心。人心不如水,等閑起波瀾……我摩挲手心裏溫潤如玉的棋子,想要抬頭看他的眼眸,終是生了怯意,低眉,落子,裝作漫不經心:“下年初我將及笄,能否請將軍前來觀禮?”
——原本兩年前就該行笄禮,因父亡故,守孝三年。
並不過分的要求,安朝卻遲疑了片刻,回道:“郡主,陛下有旨召臣回京。”
我疑心他是推托,這個借口卻不好,從景明九年至於今,祖父不斷召他,但是長則半年,短則三月,總會回來,算算時間,尚有富餘。心裏一沉,頭垂得更低:“既是如此——”
“微臣盡力。”
四個字,如同仙樂綸音,恍惚目之所及所有,忽然都亮了起來,天藍得特別澄澈,雲白得特別清新,微涼的風過去,吹開所有假裝沉睡的花,碎碎落英飄在他肩上,讓人忍不住想要替他拂開。手伸到半空,意識到不妥,假作取子,卻聽人語:“——但是這局棋,郡主卻是輸了。”
細心辨去,果如其言,一敗塗地。
雄赳赳氣鼓鼓拍案而起:“重來、重來,孤就不信贏不了你!”
我及笄日,春暖花開。
景明十年七月,安朝被召回京師,與平素並無二致,卻意外地教人忐忑,這種忐忑曆經半年煎熬,堅持到最後一日、最後一刻,鍾樂聲響起,我被引入廟堂,仍頻頻回首,人群熙熙,沒有我想見的那一個。
唱禱祝詞,初加,再加,三加。
三加就是冠釵,到這時候方才真正確信他趕不回來,無端失落,然而當初他應我,亦隻說“盡力”,沒說“必然”。黯黯歎口氣,收回祈盼的目光,微低頭,任宗婦將發笄插上,將發簪插上,將釵笄插上,聽她唱祝:“旨酒嘉薦,有飶其香。鹹加爾服,眉壽無疆……”
禮畢,端坐受賀。
多溢美之辭,明明說者無心,聞者不信,偏生一輪一輪,沒完沒了,讓人恨不得昏過去,正十分不耐,忽有人趨至,低聲道:“對不住,微臣來遲……賀郡主千秋。”
抬眼處,少年眉目疏朗,容光如玉。
我睜大眼睛,一時不知是驚是喜,要不要裝模作樣怪罪他,結結巴巴想找一個合適的措辭,情急,卻是無論如何也都找不到,隻展開五指,將手心裏的琉璃簪出示給他看:“給我簪上,好麽?”
少年溫然輕笑,果然接過簪子,走近一步,我略低頭,他抬手,忽地身形微晃,肋下殷殷鮮血,那豔色猛地潑進眼睛裏,灼灼,燒得人心隱痛,我猛地站起,大聲喝道:“來人、來人!”
琉璃簪穩穩插進鬢間,而為我加簪的少年微微笑著,倒了下去。
無非是日夜兼程。
不,還有其他——太醫說他身上有十七處刀傷,能活到來見我,是他命大。
我陰著臉不能言語,安朝、安朝,如果僅僅因為你曾應我一諾便如此拚命,我情願你趕不回來。
然而他醒,第一句話卻是:“郡主,對不住……”
我恨聲道:“你若死了,才真個對不住我。”
他怔住,半晌,方才艱難地把話說出口:“不,郡主,陛下駕崩了。”
六 殘局
他第一次說對不住,因為他遲到我的及笄之禮;第二次說對不住,是因為他給我帶來的壞消息。
祖父駕崩,在正常情況下,應是太子即位,但是年前,太子病故,祖父哀毀過甚,沒有另立儲君,朝中隱隱以叔祖泰王為首,祖父遺詔卻立了越王,越王雖有賢名,終究根基淺薄,有人服,就有人不服。
一夜九門閉。泰王逼宮,血染京師,安朝因武藝不濟,為監者所輕慢,得隙而逃,引兵入京,又一場混戰,皇室近支被屠殺殆盡,群龍無首,國不可一日無君,輔政三公決議,東海王係吾皇血裔,可迎入京師為帝。
我驚住:“他們、他們要立阿弟?”
安朝垂頭道:“……是。”
我說:“不——”
“郡主可是擔心,京中有二王殘部,會加害於殿下?”安朝極是敏銳,一語道破我心中隱憂:“群臣既得此議,殿下便是占了大義在先,如殿下不入京,他日新君登基,郡主自斟,他能放過殿下否?為今之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郡主素來機敏,如何……竟不知?”
我澀然:“沒有別的選擇麽?”
“如果郡主不希望日後殿下恨你……”
我不作聲,阿弟尚小,這個決斷隻能由我來做。我怕阿弟恨我,我更怕阿弟死,皇位怎樣一回事——小小一個徐州,尚有爭端無數,建康城裏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難道會比東海王逍遙?
我願阿弟平安到老,兒孫繞膝,如父親生前所望。
但是……正如安朝所說,別無選擇,亦無路可退,箭在弦上,不傷人,便傷己。
“郡主,”安朝言辭懇切:“郡主信我,我會護衛郡主與殿下平安。”
阿弟冷笑:“就因為這句話,你帶我進京?”
“是。”
“你就這麽信他?”
我淒然道:“三公有令,徐州臣屬不得隨你我入京,你我……並無他人可信。”
——若非看中你我孤姐弱弟,無親可恃,建康城中滿朝老謀深算之輩,如何輪得到你來繼承大統?
——並不是沒有想過另外一條路:如果當時不進京,日後新君踐祚,徐州城肯定是呆不成了,以阿弟的身份,不把他安置在眼皮子下,莫說皇帝,就是京中群臣,也放心不下。
如新君心慈,大約給個名分高高架起,在清貴而沒有實權的世家裏挑一房妻室,若要花天酒地,浪蕩無行,自然無妨,若要勤懇上進,卻是決然放不過的。
若是新君心狠……一杯酒就完了。
至於阿弟會不會怨恨我將原本可能屬於他的尊榮拱手讓人,那更是我不敢想亦不能想。
更毋論我的命運。
九門緊閉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為著什麽緣故京中所有鳳子龍孫被屠戮一盡,是逼不得已,還是有人設局,有人背後操控,有人因勢利導,都因時過境遷而無從查知,何況塵埃落定,便是能查,也不能查,甚至不能細想,更不敢細想。
眾人所要的不過是一個結果。
安朝身負重傷,還硬撐著日夜兼程,親自來迎,固然為擁立之功,卻也未嚐不怕換了他人,迎入帝都的,便是一死一生,又或者幹脆兩具死屍……他終不能夠放心將我的性命交托到別人手中。
要這麽多年之後才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權衡厲害,懂得妥協與製約,而二十年前,就隻能輾轉,焦慮,懵懂,依直覺決斷,在命運的擺布下,沿著父親生時走過的最後一條路從徐州回到京師,盛大隆重的入城典禮,繁瑣而冗長的儀式,那個在齊皇斃命時候出生的孩子,被當初月下侃侃而談的少年抱上至尊之位。
入朝第七日,司空王毅上書,長公主年已及笄,如若再守孝三年,恐誤花期,故,宜在百日內擇人完婚。
我與阿弟相依為命多年,我在徐州城垂簾輔政,阿弟是我一手教導……不用多銳利的眼光也能看到,對於阿弟,我舉足輕重,我是這世上最能夠左右天子心意的人,所以在朝臣眼中,我是天下最危險的人。
牝雞司晨,若不及時驅逐,便是日後禍患的根源。
他們選了幾個看起來年貌相當的男子作為駙馬人選,他們禁止我出宮,他們逼著阿弟下詔,阿弟當時年幼,也覺察到不妥,案頭壓下無數留中不發的奏折。隻是這般頑抗,終究徒勞無功,他不明白,我卻是明白的。
四麵楚歌,十麵埋伏。
桂陽宮裏種了許多的桂樹,等到金秋,必馥鬱盈芳,而這時候,隻有濃蔭匝地,初夏的陽光並不熱烈,知了在梢間叫得聲嘶力竭,一聲一聲,催肝裂膽。我站在樹下,垂目看石桌上縱橫的黑白道,手心裏懶懶扣一把棋,溫潤又冰涼。
“阿姐!”阿弟還沒有習慣角色的轉變,至少還沒有習慣呼我皇姐,我默默地想,沒有回頭,隻專注落子,黑子布完,然後是白子,交錯,纏鬥,角逐,勢均力敵,勝負難料。黑白分明,倒是賞心悅目。
是一局殘棋。
我總以為自己不記得,但那也許並不是事實。
“阿姐,”阿弟扯我的衣袖,正抽條的年歲,短短兩個月,他比在徐州城裏又高了不少,隻麵容仍是稚氣,天真的稚氣。他說:“阿姐,如是你不願意,我……不,朕不會答應他們的。”
我凝望棋盤,再不能落子,半晌,道:“帝王之術在於製衡,阿弟可從中擇選勢弱的一方扶植。”
阿弟迷惑地看著我:“阿姐?”
“嗯?”
“阿姐,我隻問你,願不願意?”
願不願意,願不願意……童音脆脆劃過心口,血跡殷殷,扣在手心裏最後一枚棋毫無預兆地跌落,“啪嗒”,不在局中。願意,還是不願意?一時竟心酸起來,我推開棋秤,低聲道:“阿弟,如果你要坐穩皇位,就照我方才說的做,如果你要阿姐一個願意……就將此局賜下,破局者,就是我屬意的駙馬。”
我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低到連我自己也聽不真切,以至於許多年之後我疑心這段話其實並沒有說出口,隻是一個念頭,一個來不及出聲就被扼殺的念頭。
但是阿弟跪在床前問我:“那局棋裏……到底藏了什麽秘密?”
七 婚事
午夜靜得不同尋常,不知道為什麽,偏教我想起入徐州城那晚的笙簫,明明是歌舞升平,無故卻聽出畫角金戈,暗色裏沒來由殺機四伏,隻等什麽時候最後一擊,或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
睜眼來,淡銀色的月光恬然鋪展在錦被上,淺淺陰影如水墨。
我道:“將軍。”
有人歎氣:“郡主,你又胡鬧了。”
“我沒有!”話回得斬釘截鐵,終究不敢抬眼,隻死死盯著麵前半幅月白衣角,怕稍一不慎,會看見他神色裏的尷尬與不情願。
“郡主,微臣不在名單之列。”
“我知道。”——我就不信,區區一紙名單,難得倒武威將軍。
“天下高人何其之多,能解這局棋的,未必就隻有微臣。”
我咬牙反問:“那又如何?”
安朝靜立了一會兒,並不駁我,卻道:“郡主,微臣……是武將。”
那算什麽理由?
我怔了一怔,視線上移,素衣,玉帶,胸口繡紋是山中之王,乳虎嘯穀,百獸惶惶。
月光明澈,照見他容顏如玉,亦照見他眉間清愁,繾綣,如一川煙柳。質問就忘了如何出口——我原也沒有什麽立場質問他——我沒有說過非君不嫁,他亦不曾許我非卿莫娶,我或有意,他實無心,誤會從來都源於荒唐。
或是貪婪。
半晌作不了聲,沙漏悄然轉過一格,輕響,恍然如落子。五內如焚。
我垂下眼簾強笑:“我明白了,將軍——請回。”
“你不明白!”聲音裏許許惱怒:“我是武將,不是文臣,他們忌憚我,更甚於忌憚你,莫說是這樣隱晦曲折的暗示,便是由陛下指名道姓下詔賜婚,他們也必然駁回聖旨,除非、除非我解去兵權。”
“安……”我揚了揚眉。
“解去兵權,又如何護衛你與陛下平安?”安朝容色窘迫:“我、我不想你後悔……”
自遇見以來,我何嚐見過他這般手足無措,若換了平日,怕早嗤笑出聲,然而此時此夜,隻相對無一語。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解除兵權,等同於自剪羽翼,自去爪牙,從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自顧不暇,便隻能束手,眼睜睜瞧著阿弟成傀儡,由人擺布,而無能為力。
或者他能帶我走——但是走、能走多遠?他不會耕,我不會織,貧賤夫妻百事哀。縱是退一萬步,我們能走得脫,也有足夠的運氣尋到桃源深處,相守到老,衣食無憂,阿弟呢?阿弟怎麽辦?他總還要在這個金碧輝煌的囚籠裏掙紮,掙紮一生一世——他們不會放過他。養虎貽患,斬草須除根。
他不想我後悔,所以他不忍逼我抉擇,在他與阿弟之間。
我呆呆看著他,看著他麵容裏的黯然,恍惚回到那個星月無光的晚上,我問他:父王呢?他抿了抿唇,不能作答。他怕我失望,因他並非無所不能;他怕我傷心,生與死,至親與至愛,手心手背,舍哪一個都痛。
但是總要選擇,既是無路可退,我低聲道:“如此……你替我選,好麽?”
我想我終究是一個懦弱的人,在無法選擇的時候,恨不得天降龜殼,容我縮頭,容我逃避,容我假作不知。
而安朝,他怔了片刻,俯身親吻我的眼睛,他說:“好。”
在我這一生之中,除去父親,便隻有他,這般篤定,這般溫柔,這般義無反顧,替我決斷,替我選擇,替我遮風擋雨,替我承擔所有罪孽。
我成親,在十天之後。
既是他做的決定,我接受。
雀屏中選的是顧家二公子,阿弟給我看他的畫像,五陵年少,白馬輕裘。自是吹得天花亂墜,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又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我當時笑著說,此人應是天上有,緣何謫落世間?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但是也沒有料到一語成讖。
後來想起,就隻記得那一日天藍得特別明麗,大紅嫁衣,流蘇刺繡,濃妝豔抹,珠翠滿頭。人如傀儡,木然上轎,木然下轎,木然被推入正堂,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再夫妻交拜過,禮成進洞房。
洞房裏紅燭高照,紅彤彤的喜字熱氣騰騰地透過喜帕映進眼睛裏,我呆呆看著,呆呆坐著,呆呆聽門外喧嘩。
喧嘩如潮水,起先隆隆不絕,排山倒海灌進來,不知什麽時候又“嘩”地一下盡數退下去,退得十分幹淨,夜靜無聲,恍惚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窒感,空氣裏隱隱血腥,如密雲不雨。
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也許是錯覺。
終究靜謐得過於詭異,我忐忑起身,就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有人大步闖進來——或者說撲進來,緊緊抱住我,那樣的緊,就仿佛要將我嵌入到他的身體裏,血肉相融。
是顧家二公子?
如何竟這般不知禮!
我被箍得生疼,心頭惱怒,伸手去推,竟是推不開,來人將頭埋在我肩上,溫軟的呼吸掠過耳際,聲音哽咽,他說:“……是我、是我。”
痛如劫後餘生。
腦中全是空白,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悲哀,該質問還是痛哭,或者沉默,但是時間就靜止在這裏,天長地久的久,地老天荒的荒。
我想也許是夢——我竟是從未作過這般甘美的夢。我於是不敢出聲,怕一出聲,夢就被驚醒,碎成一片一片,再拚不起來;不敢睜眼,怕一睜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立時魂飛魄散,隻餘白骨森森。
怕,怕到牙齒輕顫,不能自己。
而那人終於鬆開我,掀去喜帕,取下鳳冠,細細吻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一寸一寸,如攻城掠地,如火焰燃燒,如傷,如灼,如摧枯拉朽。
“我怕不是你……”
“我怕他們李代桃僵,瞞天過海……”
“我怕來遲……”
“我怕……你知道麽?”
“我終是不能,將你交到另外一個人手上,郡主……”
“郡主”兩字落入耳中,我發現我忽然能動了,我忽然知道這不是夢,我不是在夢中,是他、真的是他——這世上除去他,原也再沒有人這樣稱呼,他們呼我殿下,呼我長公主,呼我千歲,仍稱我為郡主的,天上地下,再沒有第二個。
終究還是不能麽?終究還是不能將我交給別人麽?長袖低垂,袖中匕首鋃鐺落地,我反手抱住他,淚如雨下。
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在成親的那一日由新娘變成了寡婦——顧家上下三十四口,連同賓客一百七十二人,盡數死於大將軍安朝屠刀之下,自此日後,大將軍臨朝輔政,封侯拜相,大權獨攬,同日,改國號鳳儀,有鳳來儀。
我不知道曆史將怎樣評述我的命運,是幸災樂禍還是歎惋唏噓,我隻知道他為我殺了兩百零六個人,這些人中包括大鄭朝德高望重的三公:司徒郗遠、司馬謝儀,司空王匡。
滿身罪孽,滿手血腥,是他,亦是我。
我總覺得那天其實是該下雨的,大雨瓢潑,可以洗去滿地鮮血,也可以讓所有聒噪的人閉嘴。
就好像安朝死的那一日。
然而天總不從人願。
八 另娶
“他殺人,未必是為了你。”阿弟這樣說。
我微微頷首,說,是。我從不自欺欺人,所以也從來都沒有回避過安朝的野心與抱負,修身齊家平天下,是他的野心,濟世安民,是他的抱負,但是那些人因我而死,總是不爭的事實。
阿弟嘿嘿冷笑:“他殺了你的夫君,卻不肯迎你過門。”
“他肯的,”我淡然道:“是我不肯。”
他能為我冒天下之大不韙,我自然也能為他麵對千夫所指,隻是當時情勢,阿弟年幼,不得親政,如若安朝出征,總要有人坐鎮後方。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言可畏。所以我必須重回宮中,隻要我在阿弟身邊,就沒有人動得了他。
我不想他死。
但他還是死了——兵敗,伏劍,以死謝天下。
那一日建康城裏白晝如夜,下很大的雨,如傾盆,如瓢潑,如天地慟哭,如鬼神共祭,我站在簷下,冷風冷雨,冷心冷肺。
阿弟問我:“阿姐不去看看麽?”
我伸手,豆大的雨點砸在手心裏,疼痛,如被皮鞭抽打,我漠然道:“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可看的,自有人扶棺,自有人摔盆,自有人披麻戴孝,哭喪送靈……有我大鄭八千鐵騎同葬,他當含笑九泉。”
阿弟緘默了一會兒,又道:“安夫人在殿外求見。”
“安夫人?”我用一種古怪的調子念出這三個字:“她還活著麽?”
阿弟便不再多話,垂手退了下去。
我想安夫人想見我,必是有話要說,隻是我不想給她這個機會。我不恨她,但是我的地方容不下她。我並沒有見過她,從知道這個名字,到她殉葬——據說人死去到輪回,要等上很多年,這麽多年,我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地下。
而阿弟卻在二十年後在一次提起:“皇姐為他終身不嫁,他卻娶了別人。”
那卻是真的。
阿弟提及,也許是想讓我覺得痛,但是並沒有,當初應是痛過的,到底過了這麽多年,就仿佛一把刀插在心口,鮮血當時就流盡,而刀還在,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既是拔不出來,也就由著它,結痂,生繭,裹了一層又一層,以為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便可以當做不曾發生。
癡心妄想隻記得他的好,隻記得那些尚未疏遠的年月,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笑容都反複回想,反複追憶,反複揣摩……時光被割裂,被碾碎,被拉伸,拉伸到無限長,以為長如一生一世,然而我心裏是清楚的,記憶裏漫長的時光,其實隻有六年。
鳳儀元年到鳳儀六年。
他大約是繼承了祖父的遺誌,想還神州一個朗朗乾坤,於是不斷地北伐、北伐,他橫刀躍馬,我監守後方,赫赫戰功,赫赫聲名,疆土自南向北推,是誰說,一將功成萬骨枯?
總是聚少離多。
因少,便得格外珍視。我並不太記得那些空等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卻真真切切記得每一次離別與重逢,記得他同我說起那些烽煙戰火,死裏逃生,他給我看身上的傷,亦與我探討作戰得失,就仿佛隔著千裏萬裏,我仍與他並肩抵禦風刀霜劍,而他也一直都站在我的背後,與我共同麵對朝中暗箭明槍。
深秋的桂陽宮裏芳香四溢,我在綠蔭下看遠方來信,每信開頭,總是流麗的手書:“見信如唔……”
就仿佛他真真站在我的麵前,含笑,娓娓道來,行軍到了哪裏,夜宿何處,營房背水,河岸上明藍色的花,夕陽如錦,而長夜漫漫,月明星稀;或說起大漠孤煙,黃沙萬裏,禿鷲磔磔怪叫著從頭頂飛過去。
他在那裏,我就在那裏。
我恍惚地想,恍惚揚起嘴角,勾一個意義不明了的笑容,誰說要朝朝暮暮、耳鬢廝磨才算相守,這難道不是相守?
碎花從枝頭飄落,在墨綠長裙上留下淺淺印記,秋風起,秋葉落,秋月明。
歸來,總是風塵仆仆,我在樹下煮茶,什麽時候一抬頭,就看見明眸如晚星,鱗甲未解,寶劍忘除,嫋嫋茶煙中,恍然如夢。
共看一卷書,對弈一局棋,同飲一盞茶,雨夜裏剪落燈花,一朵,又一朵……略略轉臉去,清雋的側容,仍如初見,虛擲那麽多時光,終於他在,我也在,切切歡喜,共春花爭發,以為天長地久,莫過於此。
攜子之手,總奢望與子偕老。
這樣想的時候,阿弟還沒有親政。
鳳儀七年,阿弟年滿十六,及冠,政事逐漸移交到他手中,非軍國大事不再相擾,我得了許多閑暇,細細想縫一件征袍,選銀白軟緞,繡上大朵大朵薑汁色的花,淺金雲紋重重,在袖口,在領邊,在下擺。倚窗辨色,忽聽得外頭鼓樂齊鳴,心頭不知怎的就是一驚,喚了宮人來問,支吾不肯言,再問,答曰:“是大將軍娶親。”
我忘了這六個字傳入耳中時候是怎樣的感覺,痛還是恨,全然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很多的人圍住我,焦急的麵孔,焦急的眼睛,阿弟大聲喊“阿姐”,我茫然看著他,直覺喉中腥甜,張嘴,半口鮮血。
太醫說是氣急攻心。
阿弟按劍說必殺此獠。
而我隻問,為什麽。
安朝穿了大紅喜袍,金絲金繡,灼灼如火焰,燒得滿天滿地如灰,那個曾許我一世安樂的人,如今垂手站在我的麵前,回答說:不孝有三。
紫宸殿裏陰沉得厲害,就仿佛所有的光影都被重雲吸盡,他站在玉階之下,挺直的背脊,沒有抬頭,我隻能看到他頂上金冠,看不到他的麵容,更看不到他的表情,是歡喜,還是悲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九 死亡
我以為我會怨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但是並沒有,我隻是疲倦,疲倦就如同跋涉過千山萬水的旅人,倒在距離桃源咫尺之遙的地方,觸手可及,卻再沒有力氣多行一步,多看一眼。
眾生皆苦,得不到是苦,失去更苦。
病來如山倒,壓得我喘不過氣。
而光陰如白駒過隙,須臾柳暗花明,月時有圓。
死訊傳來是在鳳儀七年冬,阿弟將年號改為龍鱗,據說龍有逆鱗,觸之者死。
我常常夢見他,夢見他站在紫宸殿裏,並沒有穿那日喜氣洋洋的大紅袍,而是征衣素白,大朵大朵薑汁色的花盛開,又凋零,淡金色雲紋重重,在袖口,在領邊,在衣擺,沒有繡完,繡花針還插在衣角,沒有拔出來。大小卻是合身。
必是合身的。
他像是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滿殿裏嗡嗡嗡的回音,我被震得坐立不安,卻是一個字也聽不分明,我大聲問他說什麽,他抬起頭衝我笑,白骨森森,黑洞洞兩個眼睛,滿口碎牙,滿口鮮血,已經幹涸了。
猙獰,但那是一個笑容,我知道。
他大約是想說對不起,但是我不想接受,於是總在這時候驚醒,獨自穿過寂寂長廊,冬月如銀霜凍結,桂陽宮裏的桂樹依舊蔥蘢,樹下茶具儼然,並沒有蒙塵,我試著在藤椅上坐一坐,試著給自己煮一壺茶,煮得太久,唇齒間全是澀意,我輕聲說:我恨你。
麵前並沒有人,而茶煙也逐漸散去。
有人答我:“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我總不至於如千年前的伍子胥,開墳掘墓,鞭屍三百。
塵埃掩蓋了所有,血腥與笑語,不會有人記得十五年前的月光,青銅燭台背後探頭的女童,琉璃幾案上半局殘棋,沉睡的老人,誰在等候一場死亡;不會有人記得離開建康城時候的秋陽,少年將軍挺拔的背影;不會有人記得入徐州城的那個晚上,細細笙簫,刀光與火光,同樣凜冽;也漸漸不會有人再提起長公主成親當日,橫死的駙馬,一地鮮血……都過去了,一個時代的終結,活著的人還要躑躅前行。
我定定看著月光底下細長的人影,低聲問:“阿弟果然要割讓金州麽?”
“阿姐從何得知?”
“這樣說,是確有其事?”
“我……”
我歎了口氣:“阿弟身子不好,原也不堪勞神,就不要再為政事操勞了。”
“什麽!”人影退了一步,或驚,或怒,或懼,我垂了眼簾,假裝可以不知道。
“年號……定為垂簾罷。”
“皇姐!”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皇姐”,在以後的二十年裏,再沒有換回來過。
我告訴他的是一個決定,或者結論,而不是建議。月光很亮,影子濃黑,我想這時候他的臉色,應與月光一樣蒼白,但是我沒有抬頭看他,就如同一年前我沒有走下金座,去看一眼……他的表情。
我不後悔,因為後悔從來都沒有用。
“我就是不明白,”阿弟歎息道:“他既棄皇姐另娶,為什麽皇姐還對他那樣死心塌地?”
我笑:“你說呢?”
“我想皇姐大約是中了他的蠱——”阿弟覷著我的麵色,欲言又止。
“所以你就殺了他?”
“他、他是……”阿弟在我的注視下,終於將“畏罪自殺”四個字咽下去,認過一次,就不怕認第二次,他脖子一梗,強辯道:“他對你不住,我、我為什麽不能殺他!”
我輕輕地問:“果真是這樣麽?”
我並不是沒有起過殺心,隻是阿弟比我快,如果阿弟當時沒有動手,也許動手的就是我,也許——我情願他是死在我的手中,那樣我會比較甘心。
怪阿弟太年輕。年輕到不知道什麽叫做忍耐,什麽叫做欲速則不達。有無數個借口可以解釋的死亡,他選用了最拙劣的那種。如果說馬革裹屍,力戰身亡,是死得其所,那麽兵敗自殺,無疑是對一個武將最大的侮辱。
安朝未必不會敗,但是一定不會自殺。
沒有比自殺更愚蠢的事了,沒有比兵敗自殺更愚蠢的解釋了,這個解釋,比安朝另娶時候回答我的借口更為荒謬。
如果說安朝敷衍,是欺我心神恍惚,是知縱騙得過我一時,必騙不過我一世,那麽阿弟,純然是在糊弄——他忘了我並不是他後宮那些隻知爭寵媚上的妃子,忘了我曾鐵腕執政數年,忘了在徐州城,安朝曾如何言傳身教,讓我看到深閨之外的世界,如何手把手教我認識陰謀、認識人心,他將他的所有放在我的麵前,沒有遮掩,沒有欺瞞。
我信他,如同信我自己。
所以不是我想知道,是由不得我不疑。
我不恨阿弟殺他,我隻恨他做不到天衣無縫,恨他讓我不得不動疑,恨他讓我查到蛛絲馬跡,欲罷手而不能,恨他讓我不得不知道真相,知道所有,不過是一場設局,一場不太高明的設局。
我想安朝並不是看不破,隻是時也勢也,不得不束手入彀。楚霸王垓下高歌,不過烏江,是事關顏麵,而安朝束手,是不忍傷我——他總是不忍傷我,不忍讓我為難,到頭來,總是不得不付出更高的代價,比如……死亡。
當年顧家如是,後來另娶,亦如是。
我不肯原諒,不是因為他另娶,而是因為他死亡,與死亡相比,我寧肯麵對背叛,但或者,死亡才是最大的背叛,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不容後悔,不容重來,連回望都不能——如回望,許如傳說,望眼欲穿,立地化為頑石。
循著死亡的破綻,我查到他另娶的緣由。
時至多年之後,我亦無從想象,自小就心慈手軟的阿弟如何果斷寫下和親文書,如何瞞天過海,送至邊關,又如何以將我下嫁為借口哄得安朝回京,回京,擺在他麵前的就隻有兩條路,或者另娶,或者眼睜睜瞧著我出關。
阿弟從未想過成全我與他的親事,而他還癡心妄想。
他曾為我滅顧家滿門,卻終不能因我,傾國作戰,便是他肯,阿弟也不肯。
當然他還可以殺了阿弟,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但是他沒有。
阿弟亦算準他不會,方敢下此險棋。
人心如弈,輸的永遠是更在意的那一方,阿弟可以以我為棋,而安朝不可以,他不願意,不忍心,不能。
我於是永遠都失去,為他披上嫁衣的機會。
十 為難
“他……並沒有篡位的野心。”
阿弟答我:“我知道。”
“你既知道,又何必這樣為難他?”
阿弟默然不語。
他不說,不等於我不會想,斯時阿弟親政年餘,手上的人並不多,他忌憚他,他憎恨他,他明知道他當初為什麽手刃徐州刺史,為什麽血洗顧家,為什麽於頃刻之間誅殺三公,他明明知道,卻仍懾於雷霆之威——如有一日,安朝將這種威勢加諸於他的身上……
所謂功高震主。
安朝一日不除,他一日不能高枕,他在他的陰影下,顫栗,喘不過氣來。
他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就算是永不出鞘,也讓他寢食難安。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一個王朝,不需要兩個太陽。
所以他詆毀他,他侮辱他,用一個荒謬的借口離間我與他的相知,用一個可笑的結局回報他一生功績,再用一個可笑的理由解釋他的死亡,可笑……可笑我不能為他翻案。
我問他:“……是這樣麽?”
阿弟冷笑:“皇姐盡可以這樣想,皇姐盡可以將我想成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這樣說,卻揚起麵孔,與我對峙。他目中失望與傷心,濃鬱清晰如剛剛升起的暮靄,我原可以裝作沒看見,但終究不能。
我道:“他雖然權傾天下,但是常年在外征戰,回朝時少,便是回朝,也極少違拗於你,反是我,與你衝突時多……”
“原來皇姐也知道與我衝突時多。”
我不理他置氣,隻道:“正因為知道,才不明白。”
“不明白?”阿弟目光炯炯,他大約是想繼續冷笑,但是沒能笑得出來,反是掙紅了眼睛,啞著嗓子質問:“我才不明白,你我一母同胞,是血脈至親,就因為一個外人,你竟至於囚禁我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才真個不明白!”
悲憤,甚於怨恨。
我搖頭:“不,不是為了他——”
“那是為什麽?”
“為了……保你不死。”平平常常幾個字,我用盡我平生力氣。是的,為了保他不死,我總怕什麽時候我再忍不住,隻要一道懿旨,不,幾個字,甚至於一個暗示,自有人辦妥,將這世上最後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斬於刀下。
但是我答應過父王,答應過我自己,會放任他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死的那一日,比我活得更為長久——據說恨總是比愛更為長久,我深愛他,亦深恨他,我在生時候,已經讓他吃盡苦頭,在我死後,我放他一條生路。
一個人的殘生,愛撐不起,而恨可以。
阿弟目中一片死灰,他定定看住我,忽然“霍”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我:“請皇姐歸政!”
既不如初次惶恐,也不似再次重複時候強撐的果斷,再沒有半分瑟縮與懇求,而是淡然,淡如止水。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祖父,那個暮蒼齋中與安朝對弈的老人,他起手落子的時候,他殺伐決斷的時候,他等候齊皇在宮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
阿弟也在等我咽氣吧。
這樣的阿弟,才配是我蕭家子孫,也隻有這樣的阿弟,才是那個能夠狠心將我賣給北朝的蕭重熙,隻是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決斷,未免來得太遲了些,太遲。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柔聲問:“阿弟要殺我麽?”
“皇姐以為朕不能?”
“陛下……能麽?”
阿弟麵上再無半分血色,右手按在劍上,就如同許多年前他發誓說“必殺此獠”時候的陰狠,但是眼睛是清明的,如果說那時候的阿弟還會發怒,會受激,那麽眼前的這個蕭重熙,冷靜就如同簷下冰淩。
他隻是將手按在劍上,沒有出鞘,但是我相信這一次,如果拔劍,必毫不猶豫。
但是他竟然忍得住,忍得住一個字一個字逼出口:“朕……不能。”
我目中笑意愈濃,聲音愈柔:“就算陛下說能,我也不會怪你,陛下終究是阿弟,長幼有序,於情於理,我都不會、也不忍難為陛下。”
阿弟見我這般神色,到底還是怕了,稍退了半步:“皇姐、皇姐要什麽?”
“我要阿弟一個答案——他、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十一 答案
這個問題在我心裏轉過很多次,我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阿弟逼死安朝,比逼婚做得更漂亮,更利落,在他死後,這世上便再沒有知情者,我並不是沒有辦法驗證我的推測,比如開棺,我並不如何敬畏鬼神,但是我願安朝安息。
我願打碎這世上所有人的美夢,亦不願他於地下有半分驚擾。
我無數次想要抬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天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顆星,如他的眼睛……終究沒有這個勇氣。
於是隻能欺騙自己說他確實曾經背叛我,是他有負於我,是他選擇放手,隻有這恨意,方能支撐我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裏,孤零零一個人多活二十年,二十年,我騙過自己的二十年,是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時辰?
我想過一千次一萬次讓這個疑問陪他長眠於地下,但是事到臨頭,方知心有不甘。
殿中再一次靜下去,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細雪簌簌,宛然如同景明元年的夜晚,一樣的冷,一樣的靜,隻是那時候春花已經怒放,而這晚,飄雪還沒有停,羽林軍還跪在殿外,時間已經不短。
倒是沉得住氣。
我不急,我相信他比我急,若是我一不小心咽了氣,找不到傳國玉璽,他就慢慢跟臣民解釋去吧。我饒有興致地數他呼吸的次數,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他慢慢移開目光,我不知道他看向了哪裏,也許哪裏都沒有看,而是落進了時光蒼茫的荒野裏,抖落重重塵埃,他艱難地開了口:“皇姐還記不記得我們剛從徐州回到京師時候,他們逼朕下聖旨,給你賜婚?”
這樣久遠的事……我微微怔住:自然是記得的,記得他麵容裏的稚氣,記得他說,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答應他們的,記得他反複強調:“阿姐,我隻問你,願不願意。”當時情真意切,這時候想來,字字都如針——當時相依為命,涸轍以守,如何走到今日反目?
竟是忘了。
幹幹隻應道:“記得。”
“皇姐讓朕賜下棋局,破局者,即為駙馬,”阿弟聲線低沉:“朕親筆寫了旨,怕被中書省駁回,連夜發出去,朕當時年歲尚小,從來都是受阿姐庇護,難得能為阿姐辦一件事,是夜歡喜,輾轉不能睡……”
心裏莫名一緊:阿弟自幼養成的習氣,晚上不能安眠,便會來找我,我若得閑,會唱曲哄他入眠,忙的時候顧不上,我在燈下看折,他乖乖坐在一邊,不聲不響,也不知什麽時候睡去,當時酸楚。
澀然問:“你看到了什麽,還是聽到了什麽?”
“朕聽到皇姐說:‘如此……你替我選,好麽?’”
我道:“那又如何?你早知我屬意於他。”
“朕當時也作如是想,”阿弟聲調平平:“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皇姐不能自己決定,後來朕忽然明白了。”
“明白什麽?”
“自然是明白為什麽皇姐不能自己決定,”阿弟笑了,雪光從窗外映進來,映著他嘴角的笑紋,無故猙獰:“皇姐不必緊張,二十七年前皇姐敢做,沒理由如今不敢當。”
我也笑:“我為什麽不能自己決定,陛下倒是說來聽聽。”
“想必皇姐心裏與朕一樣清楚,當時朕雖然已經坐在這個位置上,但是權力不在朕手中,隨時可能被廢,皇姐的親事,是朕手中最後的活棋,一子錯,滿盤輸。所以當時皇姐提醒過朕,帝王之術,在於製衡。”
可是他仍願意依從我的心願,我微微垂下眼簾:“陛下好記性。”
“可是皇姐背叛了朕——皇姐將自己托付給大將軍,讓大將軍做決定,如是,大將軍決定讓朕生,朕便得生,大將軍決定朕死,朕就隻有死路一條,皇姐,朕說得可對?”
我一呆,張口欲辯,阿弟卻不容我開口:“朕隻是忽然意識到,原來在皇姐心中,朕遠遠不及大將軍,如果有朝一日,大將軍要朕的命,皇姐也會雙手奉上——值得慶幸的隻是,大將軍不要,他不要這個皇位,也不要朕的命,說穿了,朕的皇位與性命,都是大將軍施舍,朕每每想及,便是在酷暑,也遍身冰涼。”
“……是他不要,才輪得到朕,皇姐以為朕怕他篡位麽?不,朕不怕,朕怕的是他不篡位,怕的是,永遠沒有機會,堂堂正正站在他的麵前——皇姐,即便是朕最親的皇姐,也都不會和朕站在一起,皇姐,換作是你,你能不恨麽?”他放聲大笑,“磔磔”如梟夜哭:“阿姐,換作是你,你能不恨?”
我以為我會勃然大怒,責問:“所以你就殺了他,所以你就忘了在徐州城裏是誰救了你,是誰為你報了父仇,是誰迎你平安進京,誰為你開疆拓土,護衛你的江山?”
或者恍然,竟是因為這個緣故,安朝為我破去的棋局,最後變成顧家二公子的傑作;
又或者告訴他,如果不是他自毀江山,打算將安朝拚死打下的大片疆域拱手割讓,我未必下得了決心,發誓永遠不讓他染指帝位。
但是我沒有,到這一步,這些都已經不是我所在意的,就如同阿弟並不問我,我如何知道他當初逼娶的真相,我在意的隻有最後一個問題,最後一個讓我不能瞑目的問題:“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笑聲漸歇,阿弟的聲音轉為冰涼,冰涼如這個冬夜合璧宮簷下的冰淩:“朕遣流雪給大將軍傳話。”
“什麽話?”
“皇姐不信他另娶,請他進宮當麵解釋。”
安朝自然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個借口的荒唐,不可能永遠糊弄住我,也沒有打算永遠糊弄我——他原本就隻是當時情急,當時別無選擇。流雪是我的心腹,阿弟趁我神誌迷糊,遣她去傳這話,安朝自然不疑有他。
他大約還想趁這個機會,與我澄清,甚至於帶我遠走。
但是終於沒能做到。
至於流雪……我努力想起後來她去了哪裏,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一個宮人而已,阿弟自然有法子可以讓她消失得無聲無息。
“不是自殺?”
“自然不是——皇姐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是,我早就知道,如果不是“自殺”這個破綻,我未必肯深究“背叛”背後的真相,但是這句話,總還是要得他親口證實。
“沒有束手,引頸就戮?”
“沒有,當時紫宸殿中三十九名武士,死了十七個,大將軍武藝不濟,是眾所皆知,能到這一步,是筋脈俱斷,手足皆廢的代價換來——他盡了力。”阿弟目中流露出些許敬意與茫然,許是不明白為什麽明明知道並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卻還有殊死一搏。
我卻是明白的。我默默想起夢中的那個人,他總是想要對我說,我卻怎麽也聽不分明的話,問:“他最後有什麽話留給……我麽?”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陪我到最後,還是對不起,再不能再護衛我平安?或者是對不起,沒有讓我知道真相,讓我以為他甘願受死,甘願離我而去?——這個結果,無論是為著什麽理由,哪怕是為了我,也是我所不能接受不能原諒的。
但是不,這樣很好、很好,我愛的人,終是沒有負我。
知道與否,永遠都是最不重要的事。
我緩緩閉上眼睛:“我累了,陛下退下罷。”
阿弟微怔,森森道:“皇姐……如何說話不算?”
“玉璽在宣政殿中。”至於取得到取不到,就與我不相幹了,我唇角微微揚起,一抹自嘲,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完,天就快要黑了,冬天將要過去,春花怒放的時候,有多少人,在等我的死亡?
尾聲:登基
隱隱鼓樂之聲,聽得分明,應是新皇登基,阿弟晉升太上皇罷。
恍惚如景明元年的鍾聲,九九八十一響,渾厚,綿長,一聲接一聲,宣告冬去春來,舊年結束,新年開始,那時候我還小,站在透明如水晶的長廊下,頭頂斜插進虯枝,枝上尚有殘雪未融,而春花已然怒放。
白衣將軍站在樹下,衣上有大朵大朵薑汁色的花,淡金色的雲紋重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繡完,他仍是少年的樣子,在樹下輕笑,燦然,我終於聽清楚了他要對我說的話,他說的是三個字:“對不起。”
如春水解凍,如細流涓涓。
我說:“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不告而別,離我而去,我原諒你我錯過這麽多時光,我原諒你,沒有讓我成為你的妻,我原諒你,亦原諒我自己。
龍女
一 初遇
我這幾天很發愁,因為老爹叫我去人間走一趟。
我一向不覺得人間是什麽好地方。很多年前我的侍女貝月被拐到人間去給人家做了媳婦,我偷偷去看過她,可憐我東海龍宮最光鮮的侍女蓬頭垢麵地在廚房忙活,她看見我,嚇了一大跳,一把就給我跪下,說:“公主放過我吧。”
切!我這麽遠跑去看她,難道她以為我是去捉奸?我捉奸也不會跑人間去捉啊,我龍宮裏雞飛狗跳的有一大票呢。我很不高興地甩她一眼,告訴她說:“我沒這閑功夫,我隻上來問你一句,還回來不?”她很堅定地搖頭說:“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人間有什麽讓她這樣留戀,灶台上油膩膩的,人又老了,眼睛黃了,頭發白了,如果在龍宮,起碼還要三千年才能老到這種地步。
我對她吹了口氣,她驚恐地問我:“公主啊,你對我念了什麽咒啊?”我說:“你自己照鏡子去。”她很聽話地跑去照鏡子,我大功告成準備打道回府,結果還沒走出三步,就聽見驚天動地一聲慘叫,我說你慘叫個啥,我把你變年輕了漂亮了你還不滿意?貝月哭著拽住我的裙子說:“公主啊,我這樣子人家以為我是怪物的。”
啥怪物啊,我龍宮中人都能活到五千歲以上,難道統統都是怪物?呃,好像還真是怪物……我飛起一腳把她打回又老又醜的原形,怏怏不樂地回宮去了。
又是百年過去,我估計著貝月的骨頭都化灰了,希望沒有人去挖她的墳才好,否則看見老大一隻魚躺在那裏,實在有礙瞻仰。
我最近發愁的是我大哥的事。
說起來應該是大哥比我更發愁才對。他被關在離恨天裏——這個牢房名字怎麽這麽酸來著,每次提起都像吃了三斤楊梅,牙齒都快掉了,沒辦法,大哥就是被關在那麽一個酸掉大牙的地方,悶到半死也不肯認錯,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說是要娶一個人間女子。
總之爹沒有辦法,二哥沒有辦法,三哥也沒有辦法……最沒辦法的我隻好天天去陪他擲色子,這是人間的一種遊戲,人間千不好萬不好,遊戲還是好的。我說大哥啊,你私下人間,玩玩也就算了,做個紈絝子弟多有前途,幹嗎這麽較真啊?
大哥哭喪著臉說: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被施咒了。
我說啥咒啊,你說來聽聽,我看能不能幫你解?
大哥說:我也不知道啥咒啊,總之我一日不看到她就一日想著她,吃飯也想,睡覺也想,就連和你擲色子她也老在麵前晃,你看,我的琉璃宮都快全輸給你了。
我大哥就這麽點出息,我擲色子本來就是打遍東海無敵手,他不想著她,難道還能把我的青芷園贏過去不成,我對他這種推卸責任的做法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歸嗤之以鼻,我蹲在離恨天外問他:大哥啊,她長什麽模樣啊?
大哥撓了半天的頭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
皓齒,齒白——這是說牙齒長得好啊,張開嘴問大哥:那我呢?
大哥憋一口氣退到一箭之外,說道:小妹,你是不是又忘記刷牙了?
我暈:大哥你去人間一趟還真是不同凡響,咱們是龍啊,又不是人,這麽大一塊牙齒,要每天都刷,刷子不夠用啊。
我每天去和大哥玩色子,把他的琉璃宮贏了個幹淨,這時候爹找我了,爹笑眯眯地同我說:“小三啊,我聽說你天天去陪老大啊。”雖然我上頭有九個哥哥,但是隻有兩個姐姐,照公主排名,我是老三,不過老爹一般喊我小三。
小三就小三吧,我覺得老爹笑得有點不對勁,很警惕地問:“爹教導的,兄友弟恭。”
老爹說:“小三說得對,爹問你,想不想救你大哥出來啊。”
當然不想!大哥雖然輸了琉璃宮,但是他家底厚,還有好幾座宮殿在呢,不過可不能這樣對爹說,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別的托辭,隻好說:“但是大哥犯了錯,被關禁閉是應該的。”
老爹說:“其實也沒犯多大的錯,要是小三你願意上人間走一趟,立馬可以擺平。”
我比較為難,我不大喜歡到人間去,那裏烏煙瘴氣的,再說了,他們人的事,我一條龍去摻合什麽呀,不過老爹發了話,我也不能太不給他麵子,也就應了。當晚我帶了一壺酒去見大哥,大哥一見酒,兩個眼珠子就不會動了,連連說:“還是小妹知我。”
我說:大哥,我是來跟你告別的,爹叫我到人間去。
大哥警惕地收回長須:你一小丫頭片子,去人間幹啥?
五百歲的小丫頭片子垂頭喪氣地說:還不是你那檔子事嗎,老爹要我問你一句話。
“什麽話?”
“老爹說:他日紅顏白發,你風華正盛,你能愛她如一否?”這句話實在比較難背,比我往常學的咒語還要難上那麽十倍八倍,我費了一天的功夫才記下來,大哥倒好,兩個字給我回了過去:當然。
我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半壺酒,說:那我走了。
大哥在後麵喊:喂,你要幹啥去?給我把酒留下。
我把半空的酒壺丟進去,說:“爹叫我去幹掉你的心上人啊。”
大哥說……我沒聽見了。
我已經百年沒有踏足人間,不想再度光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牽紅線。
我當然不可能真的把大哥的心上人給幹掉,開什麽玩笑,殺人是要犯天條的,而且爹說了,隻要阿琅變了心,嫁了人,大哥就會把她忘了——阿琅就是大哥的心上人,名字挺好聽。
我深吸一口氣,海上的風最好聞了,當然我是變作一個人的模樣出現在礁石上,模樣嘛——很常見的打漁少女,長發,竹藍色布衣裳,眉清目秀。
沒辦法,我年紀還小,變不成風華絕代的大美人,而且咱們龍族不興這麽幹,狐狸才喜歡變美人呢,就是那種眼睛大下巴尖,腰肢還一扭一扭的,我是正氣凜然的龍,才不學他們呢,邪氣!
百年不到人間,連衣裳都換了樣式,好在我與時俱進,倒也不寒酸。大哥說阿琅是他在集市上遇見的賣花女,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甚為可憐。本來我要找一個凡人容易至極,但是大哥在她身上綁了一根線,我若掐指去算,會發現我算來算去怎麽算都會算到大哥身上去。
好,那我就去集市找她。
集市是很熱鬧的地方,有賣荷包的,賣糖葫蘆的,有當街作畫的,有人攔住我說:“姑娘,買一幅畫吧。”我不理他,徑直走過去,前麵圍了很多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麽熱鬧可以看,我趴開人群,原來是耍猴的,那隻額頭上有白點的猴子一見我就向我作揖——龍族是海中的王,到陸地上來,乖覺一點的都會給三分麵子。
我從荷包裏掏出一快銀子來向戲班子買了那隻猴,本來戲班子不肯,後來見銀子實在數目不小,也就勉為其難賣給了我。我將猴子身上的鎖鏈去掉,走到人跡稀少之處,說:“你去吧。”
那猴子就地打了個滾,變成一個黃毛小童,眉尖有顆白痣,我看看他身後,撲哧一下大笑出聲:這猴子,後麵還拖了老長一條尾巴呢。猴子轉身看見,臉刷地紅了,紅得跟沒變身前的屁股一樣,我又笑得前仰後合,他努力把尾巴收進去,嚷嚷著說:“不許笑,不許笑,再笑我就叫了——”
我說你叫啥呀,難道叫我非禮?我乜斜著看他一眼,小屁孩,有50年的道行沒有?
他說:“我就叫嚷這裏有個妖精,大家快來看啊!”我暈,我是妖精還是他是妖精!我是龍啊,龍啊……這地界上人人都稱是龍的傳人,說來我是他們老祖宗一輩,誰敢說我是妖精!
我擰了猴子一嘴巴,他立刻就老實了,說:“姐姐不在海裏逍遙,來地麵上做甚?”
這聲姐姐叫得我渾身一舒坦——我是東海最小的公主,還從沒誰叫過我姐姐呢。
我說:我要找一個叫阿琅的賣花女,你見過嗎?
“阿琅……”猴子翻著白眼仔細想:“我見過一隻叫阿琅的狐狸,才50年就能對畫變身,還是頭九尾狐呢……”
“停停停停停……”我一口氣嚷了五個“停”字:“我要找一隻……不對,是一個人,賣花的女人,不是狐狸。”
“人……阿琅……賣花……”猴子說:“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北街那個,她可享福了,被任城王綁了去。”我忍不住敲他一暴栗:“被王府綁了去叫享福啊,方才你被那耍猴的用鐵鏈子拴著這叫享福嗎?”唉,那頭我大哥被困在離恨天關禁閉,這邊賣花女阿琅又被王府綁了去,還真是一對同命鴛鴦。
猴子低了頭,囁嚅著說:“那怎麽同……我被拴著,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還整天被逼著做那些無聊的動作,人家小王爺搶她回去做媳婦,好吃好喝好穿好住……這怎麽比……”猴子越說越傷心,到後麵抽抽搭搭哭起來。
你聽這猴子說的都啥,他還要穿呢,我又好氣又好笑,又見他哭得傷心,隻好撫他頭上那幾根黃毛說:“姐姐知道了,你吃了苦……不過對阿琅來說,就算好吃好喝,可是被關著,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啊。”
猴子還睜著眼睛要問我究竟,我一口打斷他:行了,現在也沒人拴你了,你自個兒去玩吧,小心別再被逮到,姐姐辦事去了。
我使了個禦風訣,風也似的去了。
任城王府。
我趴在雲上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看到臥在地上的兩個石獅子,看到朱漆大門,門上銅環,門內亭台樓閣,甚是精巧,心中便想:這可是任城王府?
方要降下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犬吠……這麽高的地方怎麽會有狗?我轉回頭去一看,二郎神威風凜凜地牽著他那頭癩皮狗過來了,我說:“楊將軍這麽威風,怎麽寵物千年都不換一隻啊?”那狗立刻向我狂叫起來。
二郎神摸摸頭皮說:“沒辦法,養出感情了,丟了多可惜——咦,今天上麵又沒旨下雨,你這小龍,趴雲上來做什麽?”
我說:我爹叫我去人間辦事,現在要去任城王府,卻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二郎神說:“這個容易,我幫你看看。”說著低頭一看,額上第三隻眼冒出金光來,片刻功夫就指向一地,道:“就是那裏了”我一看,可不正是我剛才看的地方。
我向他一拱手說謝了,二郎神又皺眉說:“這家人積了不少德,小龍你下去可別壞人家的事兒。”
我說你放心,壞不了。二郎神點點頭過去了,我正要使個降雲訣,忽然腰間一痛,像是被人踹了一腳,我回頭去,看見那隻該死的癩皮狗正在嗬嗬地笑——真鬱悶,一隻狗怎麽能笑出這樣的聲音呢。
總之我就這樣狼狽地落到了地上,本來落到地麵上也不要緊,不巧正有一盆水迎麵潑過來,我的臉開始綠了,本來這也不要緊,問題是我忽然覺得這水的味道很熟悉,特別熟悉……我腦中一激靈,不好,竟然是東海的水!
一般龍族行走於陸地之上並無大礙,但是不能沾本海的海水,一旦沾上了就會當場現出原形。
我的天哪……要是當街出現一條大龍,還不把這街上的人嚇死一半去,那我罪過可大了。我站起身,來不及聽潑水人解釋,忙不迭地往東海邊跑,越跑越覺得腿軟,恨不得飛過去,爬過去,遊過去都好,就是不要讓我再抬這兩條重得要命的腿了……我拚命地用最後一點靈力維持人形,眼看東海就近了,更近了……隻有百步的距離,忽然之間地上橫出一條漁網,我腳下一絆,啪地摔出去好遠……我再也維持不住人形,隻好就地化作一尾魚,誰料我身軀太大,化作魚形也比一般魚來得大很多,方一落地就聽見漁民們大呼小叫:“好大一條魚啊!”
笨蛋,本姑娘明明是一條龍好不好!
我苦於不能言,隻眼睜睜看見大把的漁民圍了過來,指指點點,說這條魚著實神奇,又不是漲水時節,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大一尾魚來,莫非是神靈特賜,應該用來祭龍神。
我心中大罵,竟然敢拿我來祭我爹,我爹非暈死過去不可。
又有漁民說:哪有這麽笨的魚,自己撞到網上來,隻怕龍神也不喜歡,還是賣了吧。
另一褐衣漢子說:這麽大的魚,誰家買得起啊,零割開或者還有人來買。
我狠狠看著他:這廝也太歹毒了,居然想把我零割了賣。
有人卻連聲說:有理!便拿了明晃晃的刀過來。
我一哆嗦,眼睛裏立刻淚汪汪了:這可如何是好……旁邊有人叫道:“魚流淚了,魚流淚了……你們看!”又圍攏來一堆人,說什麽的都有,決策不下。
這時候一個錦衣公子排眾而出,說道:“這麽大的魚,殺了會引起龍神震怒的,我買下了吧。”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個好人……有見識的好人,他們要真把我宰了,我爹估計跟他們沒得完。
旁邊人說:“既然王爺這麽說了,我們自然照辦。”王爺……不會正是任城王吧。
王爺果然氣派,從錦囊裏摸出幾塊銀兩將我買了下來,又吩咐道:“明早把它送我府上來。”
空歡喜一場!我真當他是好人,要把我放回海裏去呢,原來叫王爺的沒一個好家夥。我狠狠白了他一眼,不過他已經轉過身去,啥也看不到了。
漁民把我養在缸子裏,缸子裏水甚淺,別說變身了,連轉個身都有困難,我委委屈屈地伏在缸底,委委屈屈地睡了一覺,不斷有人騎著夢馬飛過來飛過去,我也想逮一隻傳話給老爹或者哪個哥哥姐姐,可惜沒一隻夢馬停在我身邊。
天亮的時候我被裝在一輛水車裏送到王府,王府裏的人把我丟進湖裏,一邊丟一邊說:“王爺又從哪收集到這麽奇怪的東西啊。”
原來王爺有收集奇怪東西的愛好啊……我撇撇嘴:我怎麽就是奇怪的東西了,你才奇怪呢,你們全家都奇怪。
王府中的湖不小,這個魚身子大可以在裏麵左遊右遊,轉個身,吹一串泡泡。
我一口氣潛到湖底,現了真身,一幹水族紛紛來拜,一尾金鯉遊過來又遊過去,遊得我眼都花了,最後她停在我麵前說:“您……是東海的公主吧?”這頭鯉魚長得不錯,一身鱗金光閃閃的,我懶洋洋地說:“你怎麽知道的?”小小金鯉一挺肚皮,道:“我原是東海中的魚,也活了近百年,隻因長了這一身鱗,被任城王收集進來了。”
我一驚:昨天那人還真是任城王啊?我這一驚不得了,滿湖的水都震蕩了,許多魚啊蝦啊都從潛藏之地遊了出來,最好笑居然還有一大堆的烏龜,我奇道:“這裏烏龜怎麽這麽多啊?”
金鯉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對我解釋說:“人類覺得烏龜長壽,以為吉祥,所以養在湖裏,圖個吉利。”
我嘩地一聲笑出來:天上飛的以鳳凰為尊,地上跑的以麒麟為首,水裏遊的都尊我龍族為大,小小烏龜也敢稱長壽,真真笑死我了。
我這一笑,湖裏又是一陣震蕩,金鯉哭喪著臉說:“我的公主啊,您行行好,再這麽震蕩下去,王府裏的人都會給您震來了。”
她話音方落,忽然湖上有人說:“昨天那尾大魚可送進來了?”是任城王的聲音,我靜伏湖底,隻聽下人道:“大早就送來了,王爺要看麽?”
任城王道:“罷了,那是個神物,昨天那麽一折騰想必也累了,由它休息吧。”
咦,他又沒見我真身,如何知道我是神物?正想著呢,那下人應和:“這麽大一條魚,果然罕見。”
任城王笑道:“你懂什麽,這魚臨危落淚,我方說有心救它,它便向我看過來,眼中有感激之色,又哪裏是尋常魚類所能有的。”
胡說,我分明是白他一眼。我狠狠啐了一口,湖裏又有大的動靜,那下人道:“自那大魚進這湖中,就不見安寧,沒風也見浪……王爺果然好眼光。”
那任城王又笑了一陣,走掉了。枉我在湖底龍牙咬碎,盤算著等天黑了出去嚇唬他一陣,然後把阿琅給弄出來,配一個如意郎君。
天眨眼就黑了,我從湖底出來,變了身,仍作漁女打扮。環視四周,這王府甚大,卻不知任城王住哪間房,我轉轉眼珠,身子一長就趴到屋頂上去了,屋頂上鋪了很多的瓦,硌得我身上的鱗片很不舒服。我掀開瓦片一間房一間房找過去,雖然是笨辦法,不過笨有笨的好處,我看到許多新鮮玩意兒,我正看得起勁,忽然有人從後麵一拍我的肩,我回頭去看見夜遊神,他扮了個鬼臉說:“小龍啊,這麽晚不睡覺,在這裏幹嗎呢?”
我拉住他衣襟說:“我找任城王,可是不知道他在哪間房裏,找得我好辛苦。”
夜遊神說:“你這笨龍!”一把提起我,擲到某間屋的屋頂上,我腳一落地,隻聽“哢嚓”一聲——瓦片碎了,我回頭大吼:“夜——遊——神!”哪還有那廝的蹤影。
反是下麵有人說:“姑娘,你把在下的屋頂踩破了。”
我從上麵往下看,任城王正仰著頸子在和我說話呢,我一時怒起,惡向膽邊生——怕啥怕啥,我堂堂一條龍還怕他一個凡人不成!
我忽地跳下去,就要放幾句狠話,誰知道任城王上下打量我一番,首先就笑道:“在上麵看月亮是否比在下麵看圓一些?”
誰說我在看月亮!我怒,衝口就道:“我……我我我吃了你!”任城王哈哈大笑,我奇道:“你不怕我吃了你?”——天下還有不怕死的家夥?那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成天敬我老爹?
任城王笑道:“姑娘好會說笑,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有這等妖事?”
他說話文縐縐的,我有點聽不大明白,不過總之他的意思是篤定我不會吃他,我繞著他走一圈,心裏琢磨著,我要是現出原形來,會不會把他嚇死——嚇死了我可賠不起。我晃晃腦袋:這人膽子大,嚇死不至於,不過我得先問好了阿琅的下落才是,到底爹交代的事要緊。
我於是問道:“你怎麽不問我來這裏做什麽?”
任城王含笑道:“正要請姑娘指教。”
真酸!我強忍著沒吐出來,說:“我來找阿琅,被你強行綁進府中的那個,你得把她交給我!”
任城王兩手一攤道:“姑娘說的話在下有點不明白。”
我學他口氣說道:“有何不明白,詳細說來。”因這話太酸,終於沒能忍住,轉頭就吐了出來。
任城王忙道:“姑娘沒事吧。”
我苦著臉說:“我沒啥事,不過你也別姑娘、姑娘地叫了,太酸了。”
他仿佛這才反應過來,麵上微微一紅,仍是笑著說:“你說阿琅……我卻是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綁了這麽個姑娘回來。”
我說:“就是……就是北街的賣花女,長得……那個明眸皓齒,唇紅齒白,你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搶人太多了,連搶了些什麽人都忘了吧?”我好不容易把大哥的描述給記全了,卻見任城王笑歪了嘴:“原來你也會掉文啊,唇紅齒白,明眸皓齒……想來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姑娘,我卻是當真記不起來了,這樣吧,明早我召集府裏的人給你問問,可好?”
他說話仍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不過去掉老是夾纏不清的“姑娘”兩個字,聽起來好像沒那麽酸了,我見他態度良好,也不便繼續追究,就說:“好。”
“那麽你今晚……”任城王道:“我找人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我本來想要說:“不用啦,我就住在你家湖裏。”一想,這話可說不得,於是話到嘴邊又改口說:“好吧,你給我安排間幹淨點的房子。”
任城王道:“那是自然。我叫李道宗,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既然他先報了名字,我也不能示弱了,於是大大方方報上名去:“龍三。”
他微笑道:“好名字!”
我可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麽好,我是龍,排行第三,可不就叫龍三了。
李道宗夠意思,給我安排的房間十分之漂亮,有極淡極淡的花香,我不知道是什麽花,問帶我前去的婢女,那婢女說:是玉蘭。
玉蘭花香很好聞,可是晚上我仍然不習慣睡在陸地上,所以等燈熄了,翻身就下湖去了。我累了一天,倒頭就睡,整個湖隨著我的呼吸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風浪。
早上起來,天清氣朗,我伸了個懶腰走出門去,嘩!一出門就看見整整齊齊三排隊伍站在門外,任城王李道宗在一旁對我笑道:“這就是我府中所有人了,你看看有沒有你要找的阿琅?”
見鬼!我還真不知道阿琅長什麽樣,要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八個字,這中間倒有四五個,這可叫我為了難,想來想去也隻有這樣了。
我開了神眼,從那群下人中一個一個看過去,有人眼中有驚奇的顏色,也有人坦然,最後看到一人,眼光躲閃,似有畏懼,我一把抓住他拖出來,李道宗很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龍三啊,我這管家……是個男人啊。”
我不理他,對那人怒目而視,頃刻間他眼中看見的就不是秀秀氣氣的龍三了,而是一條龍的原形,須發盡張,眼如銅鈴,他“啊”地慘叫一聲跌坐在地,我冷笑道:“你把阿琅弄哪兒去了?”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哪知道什麽阿琅啊?”
我厲聲再喝:“你說是不說,你不說我吃了你!”我話未完,身後就傳過來李道宗的笑聲,我知道他笑什麽,他肯定在想我又拿這套來唬人了——他當然能這麽想,可癱倒在地的這人可沒這本事,他眼中的正有一條龍張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欲擇肉而噬呢。
那人作揖求饒道:“龍爺爺饒命、龍爺爺饒命!”
這人真是沒長眼睛,沒看見本姑娘是女的嗎!我更怒,眼中要冒出火來,卻聽那人又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他跪在地上往李道宗爬過去,抱住他的腳說:“我對不起王爺,王爺救命啊!”接著嘟嘟囔囔說出一大串話,我聽了半日總算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收到太子爺的秘信,要上報朝廷任城王與秦王勾結一事。我聽他說半天沒說到重點,就一把扯過來問:“我問的是阿琅!”
可憐那人再一次在青天白日之下看到一副龍的嘴臉,一時吃不住,兩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我回頭問李道宗:“這怎麽辦?”卻見他臉色鐵青,甚為凝重。我嚇了一跳,想道:他是看到我的真身了呢,還是責怪我不給他下人麵子?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竟然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真身——雖然我在東海是出名了俊美的一條龍,不過人間的標準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李道宗沉聲道:“進京。”
進京——難道阿琅被拐到京城去了?這可不妙,早聽說京城是個花花世界,我老爹說,現在在位的那個皇帝叫李淵,定都長安也有好幾年了,他兒子在外麵玩命地打仗,他躲在京城玩命地生小孩,可憐秦王,每回一次京城就要被迫認識十幾個弟妹,很傷腦筋。想到這裏,我哈地一下笑出聲來,說:“好吧,既然阿琅去了京城,我就陪你走這一道。”
李道宗撫著我發說:“你就不要進京了。”我白他一眼:怎麽能這樣呢,阿琅進了京城,我自然得跟過去啊,老爹交代的事,可不容易敷衍混過去。
李道宗說:“你家阿琅應該還在本地,我會著人替你去找,京城太危險,你就不要去了。”
“阿琅在本地……那你進京幹啥?”我問道。
他仍是笑,說:“我另有事要去處理啊,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你。”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鼻子一定是酸的,因為我的鼻子有點酸。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既然有人幫我找阿琅了,那我要跟他進京去看看。
二 京城
我以為會即時啟程去京城,但是李道宗並不急,他回書房去寫了一封信,交代下人麵呈給皇帝,我偷看了幾眼,無非說自己身體不適,想要辭官休息,任城軍務,請皇帝另派人過來接手。
寫完信之後他就沒事做了,成天在園子裏閑逛,要不就說:“小三,我陪你找阿琅吧。”
我自然沒有意見,他叫我小三我也沒意見,雖然以前隻有老爹這麽叫我,其餘人統統叫我三公主。我帶他去市集,市集裏很多人認識他,我問他是不是常來市集搶人,所以人人都認識他?他苦笑說:“難道搶人也會上癮的嗎?”
那也不一定啊,各式各樣的人有各式各樣的癮,比如我大哥沒事喜歡跑去琴頭上蹲著,他那麽龐大的一個身軀蜷到小小一把琴上,虧得他不累,我看都看累了;再比如四哥,好好一個龍子,膽小得要命,見了稍微大一點的魚就會嚇得大吼大叫,上次老爹上天奏事,忽然聽見下麵叫聲淒厲,撥開雲層一看,可不是我四哥,他遇上鯨群了,鯨群也嚇得不得了,可憐他們沒有我四哥的嗓門,隻躲在一邊瑟瑟發抖,天上的人就說:“敖廣啊,你家兒子還真給你長臉。”我老爹臉色那個叫難看啊,一回宮就把四哥發配去做了半月苦役。最了不得的要算我家老八,有次王母請客,眾兄弟都不見蹤影,老爹不想浪費了名額,就把老八帶上,結果宴席歸來我家老八袖子裏藏了十五頭豬,十隻羊,另外有仙桃仙果共計十一噸,他與老爹行雲下來之時連那朵雲都忍不住一哆嗦,私下嘀咕說:“怎麽這兩條龍回來時候比去的時候重這麽多啊。”聽得我爹冷汗直流。
我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轉眼集市就到了,我估摸著這就是猴子說的北街了,就抓了一人過來問:“那個賣花的阿琅去哪兒了?”
那人打了一陣擺子,說:“姑娘……我今天才到任城,沒犯事吧?”李道宗早在我後麵笑得前仰後合了,我忿忿,又要去抓別的人,他攔下我說:“還是我來吧。”他走到一老人麵前,行了一禮,問道:“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去了哪裏?”老人揉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搖頭說:“我不知道。”
李道宗有點尷尬,我翻翻白眼:新來的人說不知道情有可原,這老人家,住久了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看他那神色,準是知道的,隻怕是不敢說。
我對他說:“你一邊去,我自己去問問。”他果然聽話地閃一邊去了,我逮到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學李道宗先前模樣,行了一禮,問:“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起了哪裏?”老人回答我說:“被任城王府的人帶走了,聽說是要送進京裏去跳舞……作孽啊!”
我腦袋裏猛的一暈,幾道閃電劈下來,該死的李道宗,人早送走了,還假惺惺把全家人召集來給我看,我怒氣衝衝回頭去,他正在路邊踢小石子呢,我說:“你……你……”竟然氣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說:“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江總管說要買一批舞女送宮裏去,我當時事忙,沒做理會,如果他自作主張私下做了,那麽阿琅倒有可能被帶進京了。”
你你你……我又暈了,你早幹嗎去了,這時候才想起來!看來我是非進京不可了。
李道宗又說:“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我進了京一定想辦法打探到阿琅的下落,把她完整帶回來給你,你在任城等消息吧。”
說了半天還是不讓我進京。
就不知道他哪那麽死心眼,他不讓我去,我自己不會去嗎?我心裏打著小算盤,當然沒和他說。
過得幾日,京城果然來人,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李道宗率人等在府外,一見他就迎上去,拱手道:“藥師遠到而來,可辛苦了。”
老將軍回禮:“任城王客氣。”
我遠遠看著,那老將軍身上煞氣甚濃,我龍族雖然是神物,可是如果人身上煞氣太濃,就是正宗的神仙也不敢隨便招惹,所以我躲得遠遠的,到湖底下睡覺去了。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來的時候我在王府裏左轉右轉就是找不到小李,偏偏又是晚上,星月孤零,連抓個人問問都做不到,我急得要命,趴屋頂上去歇口氣,忽然看見夜遊神,心中一喜,長須一卷把他給帶了過來,夜遊神賊眉鼠眼地說:“公主有何吩咐?”
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惡狠狠地說:“上次你闖的禍我還沒跟算賬呢!”
夜遊神涎著臉說:“上回……上回小神在天庭見到公主之時——”我一把捂住他的嘴,真是,什麽事說不好,又提我幼時糗事……那時候我還小,一條不滿一百歲的小龍,因為老爹溺愛,帶了我上天庭去玩,正好看到有個神君下凡曆劫,那神君長得可真好看,我一看之下失了神,沒站穩,愣是從九霄雲層之上一頭栽下去,我那時候還不會降雲呢,把老爹嚇得,心肝寶貝叫了好幾個月,這事兒可太糗了,弄得我這幾百年都沒敢上天去,饒是如此,天上還有傳言說:東海的小公主啊,小小年紀就知道花癡了……我那叫審美好不好!
我放開夜遊神說:“不提上回那事也行,你得給我幫我把李道宗給找出來!”
夜遊神立刻就抖起來,神氣活現地說:“小龍啊,這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剛還看見他呢。”——得!剛才還公主公主地叫得歡,這會兒又叫我小龍了,我白他一眼,問:“在哪?”
夜遊神說:“在歧陽那邊,星夜趕路,往長安去了……哎,小龍小龍,你別飛那麽快啊,陪我聊聊天嘛……”我沒功夫理他,嗖地一下就過去了。
一路煙塵,黑山白水,沒有月亮夜黑得厲害,我飛得又高,下麵就看不太清楚,我靈機一動,從天上摘了顆星星鑲在手上,手指哪兒哪兒就亮如白晝。我飛了很久也沒看到小李,自己又有點累了,就趴在雲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天已經大亮,我扒開雲層往下看:天哪,我這是到了哪裏,下麵怎麽這麽多人啊,不僅黑眼睛黃皮膚的人多,還有白皮膚藍眼睛的,鼻子也太高了。
我呼地飛過去,想找個僻靜點的地方降落,忽然背心一緊,回頭一看,又是二郎神,牽著那隻好死不死的癩皮狗,我想衝上去踢它一腳,忽聽二郎神頓足道:“小龍啊,你這下可闖禍了!”
我聽他說得嚴重,就問:“什麽事啊,我可啥都沒幹,就飛了一晚。”
二郎神說:“你飛就飛吧,手上鑲顆星星幹嗎?”
“照明啊。”我理直氣壯,二郎神都快哭出來了:“你看看下麵人都在說啥,你摘顆星星照明也就算了,怎麽摘了這一顆呢!”說完拉了一卷帛書給我看,隻見書上寫著:“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我看看手心裏的星星,好像真是太白星呢,我說:“那……我還回去吧。”
二郎神說:“已經給下麵的人看到啦,你還回去也晚了……唉,你這小龍啊,敖廣真是老糊塗了,怎麽把你給放出來了呢。”
我瞪視他:“不許說我爹老糊塗!”——我老爹糊塗是糊塗了點,我說可以,可是輪不到你說。
二郎神說:“好好好……不說不說。小龍啊,你可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本來可以照正常程序解決的事,你這一摻和,李淵的皇帝可就當到頭了,他這皇帝熬不到建成病死,世民登基少不得又有一場血光之災。下麵遭戰亂之罪有百多年了,好不容易上麵發個明君下凡,許下百年盛世,給你鬧得,這盛世的開端還要造一場孽。”
我聽不大明白,隻好晃著腦袋說:“你要幹嗎,抓我回去啊?”
二郎神苦笑一聲:“上麵沒發話誰敢抓你,你爹發起飆來我可趟不住……別說我見過你啊……我開日會去了……”他帶著癩皮狗一溜兒走遠了,我想起來,我還沒踢它一腳呢,那隻該死的狗。
我把太白星給還了回去,咦,才片刻功夫,怎麽天又黑了,都說天上一日,地上十年,我不過和二郎神說了幾句話而已,一天就過去了。
我歎一口氣,按著雲層降下去。因為闖了禍,心裏有點虛,問路的時候就格外客氣,這個城市很大,路人很熱情,他說任城王府就在朱雀大街邊上,拐個角就到了,另外還告訴我說京城這幾日宵禁早,不要亂逛了,一單身女子,到底不安全。
說話的是個書生,所以很羅嗦,難得我心緒不寧,都一一忍了。
小李還真有錢,到處都有王府,不像我,這麽大個東海,就隻有一處園子,加上大哥輸給我的,一共也不過是一個園子加一座琉璃宮,我盤算著這回辦好了事回去,要老爹再另造一個宮給我,要比大哥的琉璃宮漂亮才行,他不給……哼哼……他不給我就不回去了!
我一邊胡思亂想,到了拐角,一抬頭,果然看到“任城王府”四個金字。是敲門進去呢還是直接爬過去?我猶豫了一會兒,想道:小李這時候還不知道有沒有到呢,敲門……要是開門的不認識我不讓進怎麽辦,還是爬過去比較現實一點——龍有五個爪子,無論是走還是飛還是遊,都不及爬來得利索,所以隻一眨眼的功夫我就進去了。
這個王府比任城的小很多,隻有幾間房子,一個小池子,估計我趴下去會把池子撐破,另外還有矮矮的假山,幾塊石頭而已,房間倒多,真叫我犯愁,怎麽每次找他都有這樣的問題呢,反正天也黑了,他們凡人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我先找個地方睡覺吧,昨晚太耗神了,小龍我長到五百歲還沒一夜飛過這麽遠呢。
我找了間看上去不錯的房間,倒頭就要睡,忽然看見角落裏一隻小小的夢馬正警惕地看著我。我一看就高興起來:我找不到小李,他一定找得到!我長須一卷把他帶了過來,說:“我要去李道宗的夢裏。”
夢馬可憐兮兮地說:“我的脖子……龍公主啊,您能不能放鬆一點啊。”
雖然是隻小夢馬,但是速度仍是很快,那很正常,他們走的不是尋常通道,是以夢為經,以時為緯的幻道。我才眨一眨眼就到了,看來他睡得正香,不知道夢裏麵在想些什麽呢,我嘿嘿一笑,偷看去也。
我在他夢裏看到一個姑娘,臉看不清楚,她好像在屋頂上看星星,忽然腳一滑,嘩啦一聲掉了下來,小李手一伸,剛好抱個正著……好啊,這家夥真不是好人,做夢也想著要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我義憤填膺,卻聽見他在夢裏說:“我是李道宗,敢問姑娘名姓?”真酸!那姑娘傻嗬嗬地回答說:“我叫龍三!”
咦,龍三——不是我嗎?我什麽時候這麽丟臉從屋頂上掉下來了啊!我很鄙視地看他一眼,當然這廝沉在夢裏,半點也看不到。
他正牽著她的手去看海,海邊上有大塊的礁石,海水衝上來又退下去,他握她的手說:“我這次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你!”那夢中的龍三就靠在他肩上,甜蜜蜜地說:“我等你。”
我……我趕緊轉過頭去吐,這一動小李立刻驚覺了,隻聽咣當一聲,眼前一閃,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呢,脖子上就架了一把長劍,劍光閃得厲害,寒氣森森,比上次見到的屠刀還要亮上一百倍。
我趕緊叫道:“小李你幹嗎!”
他聽出是我的聲音,臉一下紅了,放下劍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說:“你先把劍收了啊。”真奇怪,小李文質彬彬的一人,怎麽劍上這麽重的煞氣,倒和那叫藥師的老將軍有得一拚。
小李收了劍,又點了盞油燈,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我說:“我來找你啊,任城王府還挺好找的,隨便拉個路人一問就知道。”
小李悶悶地歎了口氣,說:“京城現在局勢緊張,你來這裏,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啊。不對,你怎麽來這麽快?我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也不過剛剛到。”
我麵不改色地說謊:“我小時候學過法術,所以比你快一點點,你這麽急來京城做什麽呀?”
小李沒有回答我的話,反是問道:“小三你學過法術?”
我說是啊,心裏一陣忐忑,倒不是說謊不安,而是老爹交代過,凡人最喜歡找神仙問的就是“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小李不會也好這一口吧——小龍我道行尚淺,明天吃什麽菜可能還能猜出來,更遠一點可就難了。真叫人為難,要是我有本事,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統統告訴他也不打緊,可惜我算不出來。
卻聽小李聲音裏稍微歡喜一點:“這就好,萬一出了什麽事,能自保就好。”
我說小李你也太看輕我了,別說自保,保護你的本事我還是有的。
小李隻笑一笑,說:“那剛才你看到我的劍嚇成那樣子?”
我說:“你劍上煞氣很濃啊,你不是讀書人嗎,從哪弄來這麽把劍?”
小李哈哈笑出聲來,說:“你不是會法術嗎,我把生辰八字報給你聽,你算算看,這把劍到底從哪弄來的?”說著報了生辰給我聽,我掰著五指算,一算之下不得了,這小李哪是什麽讀書人啊,從小就偷雞摸狗的不幹好事,後來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這小子也拿把劍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將軍,自17歲始南征北戰,立功無數,唐朝建立已經封王任城,權重一方。
我傻了眼:這人說話行事無不斯文有禮,竟然是個血染征袍的將軍!怪不得老爹總說:用鬥來量海是不對的,看人隻看相貌是看不到根底的,這廝分明是扮豬吃老虎,怪不得我先前說要吃了他他一點都不怕,敢情這膽子是從死人堆裏練出來的啊。
小李說:“大業十年煬帝死於江都,天下大亂,我李家自隴西起兵,曆時九年,方有今日光景,不料天下初安,便有蕭牆之禍……”我聽他歎息,不由擔心,問道:“什麽蕭牆之禍?”
小李說:“方起兵時,秦王橫掃十八反王,威懾天下,後來進京建都,皇上立長子為儲君,鎮守京城,也讓後方井井有條,雖不如秦王顯赫,倒也有功無過,如今兩虎相爭,隻怕難以善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我累得狠了,就趴在他膝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起,看見他正在齜牙咧嘴捶腿,不由哈哈大笑幾聲,問他:“出去逛街不?”
他搖頭說不去,還說他自進京以後,除非是皇上有旨命他進宮或者上朝,否則不出府半步,不見任何來客。
這不跟我大哥一樣了嗎,好歹我大哥還是被我老爹關的禁閉,理由也很充分,他倒好,自己關自己的禁閉,問半天什麽理由都沒有,我悶得半死,自己跑出去逛街,由得他自己悶死自己。
長安城還真大,剛到夏天,滿街飄著鮮豔的裙子,鐲子啊鏈子啊釵子啊丁當作響,好聽極了,有白膚深目的女子在酒肆裏跳舞,高大健碩,偏偏長了一把水蛇腰,比狐狸還媚。我倒真看見了幾隻狐狸,男的英俊,女的嬌美,見了我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這也沒什麽,雖然一般陸地上的東西都會敬我們三分,不過狐狸例外,因為他們夠狡猾,連神獸麒麟有時候都奈何不了他們。
我看得起勁,忽然肚子裏咕嚕一聲,餓了。於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眼風還不老實,忽然一頭撞到一個人,睜眼一看,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雖然是書生打扮,但是英挺不凡,氣勢剛硬。
我自然深知欺軟怕硬的道理,所以稍稍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向他賠禮,我還沒開口,他就已經先向我道歉說:“在下一時走神,衝撞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仔細看他,果然有些失魂落魄,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看看他背後就是任城王府,莫非他是找小李有事,吃了閉門羹?我見他這樣有禮,俠氣一起,就說:“你有什麽事為難嗎,不妨進去坐坐,我家王爺為人很熱心的。”他還在遲疑,我一把拉住他就去敲門,老蒼頭見了我眉開眼笑,說:“王爺正說呢,龍姑娘餓了就會回來。”話還沒完就看見我背後的年輕人,不由皺眉道:“秦王……我家王爺——”
“他是我朋友,我帶他回來吃飯了,小李不會小氣到請頓飯也不肯吧。”我一口打斷他,拉著年輕人就往裏走,老蒼頭愣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小李一見我拉進來的年輕人,臉色一變,站起來行大禮說:“參見秦王。”
那叫秦王的年輕人忙伸手扶起他說:“自家兄弟,不必行此大禮。”咦,原來他們是兄弟啊,我看看小李,又看看秦王,原來還真有那麽一點像,怪不得我一見之下就大生好感,老蒼頭也真是不通人情,外人不見,自家兄弟還能不見?所謂兄友弟恭,我大哥關禁閉我還天天去陪他呢。
小李說:“小三你餓了吧,先去吃飯吧,不必等我,我有話要和秦王說。”
我還真餓了,對他們說話也沒多大興趣,所以扭頭直奔餐廳。
等我吃完飯回來,秦王已經告辭了,小李坐在亭子裏,麵上很有些憂慮之色,我走過去問他:“你怎麽了?”
他摸摸我的發說:“我很為難。”
我奇道:“說來聽聽。”
小李低聲說:“秦王與太子爭天下,以功勞論,自然秦王最大,可是皇上早早就把太子給立了,現在兩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教我們這些親族,臣屬都很為難。”
我說:“那你幫誰呢?”
他閉一閉眼睛,緩聲道:“太子是君,我是臣,以君臣之份論,我應當支持太子;可是我自17歲起就跟秦王出兵作戰,同生共死,以兄弟情分論,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他死在太子手中。”
我說:“按你們的規矩,誰做皇帝不是現任皇帝說了算嗎,你說的太子秦王,皇帝又偏向哪一個?”
小李低歎一聲道:“太子秦王都是皇帝親生,手心手背那是一個都舍不得,前些日子他還有意讓秦王去洛陽做王,哪怕分疆裂土都在所不惜,可是昨日太白星白日貫空,太史令上書說此象主當朝者更迭,皇上震怒,據說是有秘信給秦王,要賜秦王自盡……”
“皇帝還真狠得下心,”我說:“既然秦王功勞這麽大,他又這麽怕他造反,怎麽不幹脆立他為太子,省得叫人惦念?”
小李說:“一是初立朝時為穩定人心,立了長子為太子,太子這麽多年來並無大過,所謂太子無過,廢之不詳;二是前朝教訓,隋朝兩代而亡便是廢長子立次子故,那隋煬帝做王爺時候聰明勇武,很是了得,誰知道一日為君,竟奢靡無度,又好大喜功,令天下人忍無可忍,今日秦王雖然也是英明天縱,可是誰知道他日為君,會不會重蹈隋煬帝之覆轍?皇上也是顧慮此點,所以遲遲不能決定。”
“隋煬帝是隋煬帝,秦王是秦王,兩個根本不相幹的人,怎麽會一樣呢?”
小李解釋說:“說來也並非全不相幹,當今皇上與前朝隋煬帝本是姑表兄弟,從血緣上論,倒有七八分相近。”
我還是覺得秦王挺無辜的,就說:“那也不能一概而論啊,隋煬帝是昏君,又沒人說當今天子是昏君,他們姑表兄弟尚且這麽不同,何況秦王和他還隔了一代呢,要說相近,秦王和太子是親兄弟,他們倆血緣才最近,你們皇帝為著這麽一個理由不肯立秦王,還因為太白星那檔子事要殺秦王,簡直……簡直老糊塗了。”
太白星那事兒是我鬧出來的,累得秦王被賜自盡,我有點內疚,忍不住幫著他說話。
小李沉吟半晌說:“你說得有理,不立秦王的理由確實有些荒誕,兄弟一場,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坐視他被太子殺掉。”
那天下午小李就破誓出了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一個人呆著無聊就去看王府裏的水池,一幹水族嚇得半死,一個個排隊到水麵上來給我作揖,尉為壯觀,忽然老蒼頭過來說:“龍姑娘,有位夫人找你。”
我可不認識什麽夫人,就算有人找我也應該是蝦兵蟹將,怎麽會有夫人呢?我好奇地跟出去看,見廳裏坐一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布衣荊釵,但是容貌極美,高貴端莊,簡直像是從畫裏麵走出來的人兒,我看得一呆,她卻對我笑,說:“是龍三龍姑娘嗎?”
她的聲音真好聽,並不像酒肆歌坊裏那些鶯鶯燕燕,裝出來的嬌嫩,而是那種……十分悅耳的聲音,入到耳中隻覺得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舒服至極,我於是說:“你長得真好看,聲音也好聽。”
她不由微笑了,說:“龍姑娘天真未泯,任城王真好福氣。”
我說:“你認識小李?”
她笑著說:“自然,任城王叫我帶你去見他。”
她的聲音這樣動人,態度又這樣優雅,讓人憑空就起了依賴和信任的心理,我隨了她去,坐在轎中,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又轉了多少圈子,最終外麵人說:“到了。”便有人掀起布簾,說:“王妃請慢。”
咦,她是王妃——哪家的王妃?我盯著她看了又看,她微笑著挽著我的手說:“我們下去吧。”
下轎一看,好大一座王府,上麵三個黑漆大字:秦王府。
我一下明白過來,問她:“你是秦王妃?”
她笑一笑說:“是,你叫我長孫姐姐就可以了。”
三 風雲
又一個讓我叫姐姐的,我姐姐還真多,自家那幾個就算了,天上那些嫦娥啊,織女啊,等等等等,見了我無不捏著我的臉說:“小龍,叫聲姐姐來聽聽。”活像我是他們誰養的寵物一樣,真討厭。
這秦王妃不過二十歲上下,居然要一條五百歲的小龍叫她姐姐,也不怕折壽,我嘀咕了一陣,也就叫了,誰讓她看起來這麽可親呢。
我進了秦王府,並沒有看到秦王,小李倒是來見了我一麵,他說:“這時候你在哪我都不放心,還是在我身邊好。”我看他顏色鄭重,又不肯說為什麽,也就沒有多問——到底一條龍摻和著人間的事不合情理,讓上麵知道了,隻怕又要罰我老爹。
秦王府挺大,我東逛逛西逛逛也足以自樂,秦王府有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夫人,我去問長孫姐姐,長孫姐姐說:“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何況貴為王爺。”她神色坦然,我卻很忿忿,我老爹還貴為龍王呢,還不是隻娶了我娘一個,娘死後就再沒有續娶,聽哥哥們說,娘在生時很喜歡揪爹的胡子,娘死了以後爹一直悶悶不樂,因為再沒有人揪他的胡子了。
說起來小李也是王爺,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娶三妻四妾地在家裏養著,我悶悶地想:我叫他一個都娶不成。想到這裏,我臉紅了一下:他還沒說喜歡我呢。
天上飛過去一隻烏鴉,哇哇哇地叫起來:稀奇稀奇真稀奇,這隻龍會紅臉耶!
我被惹惱了,就地撿一塊石頭打過去,那隻烏鴉又叫起來:哇哇,這隻龍打死人了。
真討厭,怪不得被人罵烏鴉嘴。
後來天就黑了,我沒看見秦王,也沒看見長孫姐姐了,小李過來陪我吃飯,不過吃得很匆忙,風卷殘雲一般把東西都送進肚裏去,起身走的時候又摸摸我的頭,說:“小三,要是事情危急了你就自己逃,我若有命在,一定會來找你。”
我見他神色,像是一去不複返的樣子,心裏一動,想:我跟上去看看,要是事情危急了,我拐了他就跑,反正我不相信有誰能傷到我龍三。
於是捏了個障眼咒就跟了去,他進了承乾殿,我往裏一看,哇,都是戎裝猛士,煞氣十足。我沒敢進去,鉤在窗戶外麵聽一聽。夜遊神飛過去,看見我這個模樣,哈地一下笑出聲來,說:“小龍這樣子還真像一隻蜥蜴。”
什麽呀,居然拿我和那種低等爬行蟲比,我恨恨剜他一眼,因心急聽牆角,就沒理他,倒是他又附在耳邊說了一句:“小龍啊,你聽聽不要緊,可別摻和進去,壞他們的事兒,要不然,隻怕你爹也保不住你。”
我朝他擺擺手表示我知道了,又傾耳聽去,心裏想:隻要小李沒事兒我跟著摻和個啥。
卻聽裏麵一人道:“我聽說古人猶疑不決方求問於天,而今殿下心意已決,又何必行卜筮之術?”然後傳來龜甲破裂之聲。
秦王道:“你說得不錯,我意已決……吉凶未卜,各位願跟我冒此奇險嗎?”他的語速並不快,但是沉穩有力,殺氣濃濃,我心中想:這會兒要是有人說不願意他一定會一劍結果了他。
滿座都應道:“願隨殿下。”我聽見小李的聲音也在其中。
然後秦王便吩咐下去,誰守王府,誰去宮中,誰封鎖城門,又誰誰誰前去太子東宮,隱約說到玄武門臨湖殿,又有人手不夠之類的話,我聽來聽去這一窩的人都像是要造反,造反沒什麽稀奇,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李家也是造了前朝的反才得來的天下,卻不知道天意如何。
這事兒該是命格星君管,我得上去問問,我心思一動就要上天,被夜遊神一把按住,說:“我的龍公主啊,你又要幹啥呢?”
我說:“我得去問問命格星君——別人就算了,小李,秦王,還有長孫姐姐這三個,我可不能讓他們死在這裏。”
夜遊神說:“放心吧,死不了,是神仙都知道,秦王是上麵特意發下來的明君,有紫微星護著,皇帝這個位置怎麽都跑不出他的手心。”
我說:“那小李和長孫姐姐呢?”
夜遊神說:“都說了李世民這小子有天子之份,這兩人的榮華富貴還跑得掉嗎?”
我晃晃腦袋:好像他說得有理,既然都死不了,那我就看看熱鬧吧——要不,先去睡一覺補足精神?
我怕錯過熱鬧,沒敢久睡,起來的時候正是半夜裏,子時方過醜時未到,一陣腳步出去,秦王府靜了很多,像是一下子空了下來,空得有點叫人難受,我往外走,剛好碰到小李,他看我一眼,沒有和我說話,自去遣兵調將,倒是他身邊那那中年人說道:“姑娘自己小心”。
我記得我在窗戶外聽過他的聲音,秦王叫他杜如晦,由他主持秦王府中事,小李作為副將助他。我應了一聲,仔細看看他,實在並不是很出奇的一個人,卻不知為什麽如此得秦王看重。
我沿著回廊走去,看到有間殿中有燈光,一時好奇便走了過去,從門縫裏往內一看,竟然是長孫姐姐,她正襟危坐,喃喃說道:“……兵危戰凶,若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
她聲音雖然好聽,然而在此時此刻聽來,竟是鄭重凜然,讓人心中突起悲壯之意。
我在門外默默站了一會兒,終於推門進去,喊了一聲:“長孫姐姐。”她回神來看見是我,微微一笑道:“你沒睡著麽?”那笑容仍是恬靜和優雅,如我初次見她。
我坐到她身邊去,守著燈,燈花劈啪落下來,外麵夜色沉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仍是寂靜的,天卻快要白了,是極沉的深藍色,長孫姐姐說:“五更天……差不多了。”她起身去滅燭,微弱的燭她吹了幾次方滅,我不由握住她的手,想告訴她秦王定然無恙,可是天機不可泄露,我不敢說出來,隻反複道:“長孫姐姐不用擔心。”她回過來看我一眼,微微一笑道:“我不擔心,他活著,我陪他,他死了,我也陪他。”
靜了一會兒,又道:“我十三歲就嫁與他,那年他十五歲。他十六歲起就四處征戰,見麵的機會多不過分離的時間,兵危戰凶,沙場上是隨時送命的地方,他每次出征我都隨身帶匕首,他若不測,我必無幸免,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我對她說:“我幼時得異人傳授,有躡風之術,姐姐你莫怕,我且去看看。”我原本最不屑這樣文縐縐說話,可是長孫姐姐偏偏有那麽一種力量,讓你覺得,不可唐突。
她說道:“這事我也聽任城王說過,你去吧,一路自己小心。”
我捏了個禦風訣,一路行去,這夏日清晨竟然寒風凜凜,如刀割過我的肌膚,轉眼就到了皇宮,玄武門正緩緩開啟,兩排士兵分列排出,左右站立,他們的盔甲上還沾著露珠,長矛閃爍淡青色的光芒,一切如常,仿佛我昨晚所聞隻是一場夢,杜如晦與小李的嚴陣以待是多餘的,而長孫姐姐也隻是空勞其心,可是……那麽昨天晚上出去的那一群人去了哪裏?
秦王又去了哪裏?
我在門外愣了一會兒,就見兩騎緩緩走近。其中一人勒住馬頭道:“怎麽今天是常何當值嗎?”
與他並騎之人則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被叫作“常將軍”的那人抱拳行禮道:“末將甲胄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了。”
原來他就是太子啊,我向他看過去,他和秦王有三四分像,五官比秦王柔和一點,另有一種華貴的氣度,不比秦王英挺剛強。他旁邊那人眉眼也與他很像,不過五官拚湊起來就是比他難看一點點,可能還不止一點點,估計著就是齊王了。
太子溫和地對常將軍說:“不礙事,今日禁軍不是敬君弘將軍當值麽?怎麽是你站在這裏?”
常將軍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了,片刻就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兩人取下腰牌,齊王問:“秦王進去了麽?”
常將軍答道:“秦王進去有一刻了。”
齊王又問:“他帶什麽人了嗎?”
常將軍恭恭敬敬地回答:“沒有,秦王是單騎進去的。”
驗過腰牌,太子和齊王放鬆韁繩,讓馬兒踩著碎步進了玄武門。我也趕緊跟了上去。
前行一刻左右,宮裏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心裏犯疑,卻聽齊王道:“大哥,這裏不對,怎麽連巡城的禁軍都不見?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再做打算。”邊說邊勒住馬頭,就要回走,忽然一人騎馬而來,大聲呼道:“殿下哪裏去?”
我一抬眼,隻見秦王全副武裝,騎馬而來,太子一時怔住,齊王忽然取弓搭箭,“嗖”地一聲長箭應聲而出,直奔秦王麵門而去,我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卻見秦王麵上冷冷,那樣冰冷的麵容和我所見過的秦王完全不一樣。
箭到麵前,秦王揮動長弓隨手一撥,那箭就轉了方向,斜飛數十步,力勁而墜。
太子轉身喝道:“元吉,這是宮城,怎能擅動刀槍!”
齊王不理,搭弓來又是一箭射出,太子道:“老四莫要胡鬧,若教父皇知道了,他豈能饒你!”
那邊秦王仍是在冷笑,也抽出一箭來,弓拉圓滿,放手——
太子還要說話,忽然耳邊傳來弓弦響動之聲,然後是齊王大叫:“大哥小心,他射的是——”話音未落,長箭穿腦而過,太子仰麵墜地,雙目圓睜,像是不甘,又像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不敢相信竟死於同胞兄弟之手?
齊王撥馬便走,秦王打馬就追,我稍一遲疑就跟了上去,然而地上那一灘鮮血到底讓我覺得難過了。
前麵是一片樹林,我比他們兄弟快,就掛在樹上等,等齊王過來,然後等秦王再過來,等他們兄弟殘殺。我掛在樹上,很清楚地能看到他們倆的表情,齊王怎樣驚惶,而秦王的表情竟然不似方才冰冷,也並不猙獰,他眼中有一抹血色,我知道,那是他大哥的血。
我念了個探心訣,看見他腦中翻騰種種的記憶: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太子曾手把手教他學箭,怎樣拉弓,怎樣瞄準,告訴他隴西李家的家傳箭法有多準;他們一同念書,怎樣想著法子逃避先生的責罰,有時候逃不過了,太子也站出來,給幾個弟弟擔罪;他們的父親去太原上任,隻帶了秦王一人,幾兄弟依依告別,互道珍重。
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如果沒有隋末之亂,就沒有這潑天富貴,沒有這至尊之位,就沒有兄弟自殘。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每次我們兄妹吵架老爹就罰我們跪,一次一次地在我們耳邊吼:兄友弟恭!我總覺得他老糊塗了……原來,竟真有這等事啊。我從來沒覺得心裏這麽悶過,怪不得那日見到秦王,麵色這樣不好看——當他決定的時候,他已經看到這個結果了吧。
他大概也是難過的吧,不然麵上為何有那樣慘然的神色,而不是得意與欣喜。
我正在想著,忽然秦王被樹藤絆住掉下馬背,電光火石之間齊王衝上前去,拉開弓,以弓弦勒住秦王的脖子,繞上幾圈,勒緊,獰笑道:“二哥,和大哥作伴去吧!”
這一下異變突起,連我都沒有料到,眼見秦王呼吸漸緊,而身側無人,他的劍被壓在身子底下,一時半會抽不出來——抽出來也晚了,他臉色慢慢變青,我心中道:“夜遊神不會是騙我的吧,難道齊王才是真命天子?那可不行!”
我一伸龍須,纏住弓弦,一拉,弓弦立斷,我正在想人間就是劣質產品真多。忽見一腔血直潑下來,不由眼都直了,秦王從地上爬起來,嘶啞著喉嚨說:“幸虧敬德及時趕到。”我這才看到齊王身後站了一個黑臉大漢,正是他一劍斬了齊王的頭顱,他抱拳道:“殿下鴻福齊天,必然無恙。”
原來上天早有安排啊,倒是我……多慮了。
我覺得冷汗直流,方才不過一柱煙的功夫,突變迭起,太子生,則天下歸天子,秦王生,則天下歸秦王,齊王生,則天下歸齊王,幾易其主,終於塵埃落定。
而地上兩灘血,我沒敢多看,總之秦王無恙,我可以回去和長孫姐姐報信了。
我失魂落魄往外走,不知道走了多遠,忽見一隊兵士,黑衣玄甲,卻不知道往什麽地方去,我悄悄跟在他們後麵,進一華麗宮殿,不到片刻功夫那宮中立刻混亂不堪,尖叫聲有之,慘叫聲有之,還有東西破碎的聲音,怒喝聲,哭嚷聲,亂成一團,不時有鮮血迸出,我恪守龍族不能插手人間之事的規矩,隻能作壁上觀。
因場麵實在淒慘,我看不下去,正要回秦王府,忽然聽一人喊道:“阿琅!”
這一聲,便如仙樂綸音,將我喚了回來,我尋聲而去,見一紫衣女子,果然容貌甚美,顧盼之間仿佛寶光流動,確實不負明眸二字。她和一群絹衣女子綁在一起,有女美豔,綁她們的士兵出手調戲,阿琅怒目而視,說道:“莫非是秦王讓你們行這等禽獸之事?”
那士兵一個大嘴巴打過去,有將軍過來製止道:“不要生事!”士兵罵罵咧咧地拉著她們往廳中走去,我隱身到阿琅身後喚道:“阿琅!”紫衣女果然應了一聲,又奇道:“誰在喊我?”
我知道所認不錯,便出手斷了她的繩索,一提,一口氣跑到宮殿之外方才停住,阿琅扯住我的衣袖問:“你是什麽人?”
我說:“我……我是大哥的妹妹。”
阿琅一愕,繼而問:“你大哥是什麽人?”
我大哥……我大哥叫敖謁,可是不知道他在人間行走時用的是不是也是這個名字——比如像我一樣取名龍三?那他應該叫龍大,我想了半天,隻好囫圇著說:“我大哥就是東海說想要娶你的那個家夥。”
阿琅眼中一亮,說道:“敖謁是龍子,這樣說來,你是龍女?”
我點頭,算是認了。她一扯我的衣袖道:“那你快幫我把人救出來啊!”
“救什麽人?”我滿臉驚訝:“龍族不能插手人間事,我救了你已經犯了天條,你還叫我救人?!”
她道:“救一個也是救,救十個也是救,你就行行好救了她們吧。”
我背過身去歎氣,我大哥怎麽找了這麽個難纏的主啊……忽又聽她說道:“你不救人我就回去了……要救就全救,要不然也不必救我!”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我心裏早把大哥罵了個狗血淋頭,口中隻好應道:“行,我去救。”她麵上方有笑容,我一拳打過去,她一聲未吭就倒了。
救人,救啥人,秦王又不是殺人魔王,她們不是太子家人,抓回去不過亮亮相就會放了,哪有那麽嚴重。我一麵嘟嘀咕著一麵往秦王府飛過去,我出來這麽久,也不知那邊狀況如何了。
一回秦王府就嚇了一跳,秦王府已經破了大半,隻守住承乾門一線,連孺子婦人都上了戰場,長孫姐姐和長子承乾就坐於門樓之上,杜如晦持劍巡防,而小李在城樓之下指揮奮戰,一身鎧甲已處處見血。
眼看就要失守。
我大吃一驚,卷了長須將阿琅丟進門裏麵去,矮身鑽過去,好不容易到小李身邊,他眼睛都被血糊住,看也不看,一劍就招呼過來,我認識他這許多時日,今日方見他如許煞氣,我趕緊喊一聲:“是我。”朝他眼睛吹一口氣,他睜眼看見是我,眼圈竟是一紅,卻不說話,一劍擦我頭皮揮過去,身後一人咚地倒下,他這才有空歇口氣,忽又變了顏色,發怒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一愣,明白過來,他先前必然以為我棄他而逃,所以萬分傷心,這砍殺之間竟是不顧性命了,不由心裏一酸,說道:“你在這裏,我就在這裏。”話出口方覺和長孫姐姐所言甚為相似。
原來如果你愛一個人,就隻想與他同生共死,而不去想你是龍,他是人。
我把心一橫,向戰場之上橫吹一口氣,霎那間白霧茫茫,場中士兵分不清東南西北,亂砍一氣,有士兵道:“平地無風,怎麽會突起大霧,莫非是天助秦王?”
話音方落,隻見刀光一閃,那士兵頭顱被砍下,我心道不好,血光一現,霧氣便淡去很多,又有將軍在其中大喊:“我等今日浴血奮戰,拿下秦王妻子,亦可少報太子恩德!”
又有大量的士兵再度湧上來,我又吹一口氣,那將軍已經知道訣竅,血光幾現,霧氣又被破去,我苦於不敢行雨,怕被上天知道,隻好再吹氣,卻被小李拉住,他說:“小三,別吹了,省點力氣,一會兒……你先走。”
這時候他力氣已竭,才拉住我的袖子袖子就被染紅,我初見如此恐怖之事,便如到了修羅界也不過如此,心中委實難過已極,想道:怪不得秦王出手便要傷人命,原來真是你死我活了啊。
我要走自然容易,可是他在這裏我怎麽可以走?我要帶他走也容易,可是秦王是他生死兄弟,妻兒家業俱在此,又如何走得掉?
我心中憋悶,終於沒有忍住,仰天長嘯一聲,嘩地一下,雲破天開,有紅日一躍而出,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便反握住小李的手再一次說道:“我不走,你在這裏,我就在這裏。”
我並沒有很用力地說這句話,可是我覺得,過去五百年裏我從未說過這樣重要的話。
士兵圍攏過來,刀光,血色,因不能殺人,我的長須甩出去隻能阻一時,並不能阻擋包圍圈越來越小的趨勢,我緊緊握住小李的手,想:我們在一起就好……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就是他在東海邊救起的那條魚。
忽然西邊一箭射來,馬上的將軍搖晃幾下,栽倒在地,有人飛奔進戰場,大叫:“太子齊王人頭在此!”
說話間橫著一把巨大的鐵槊直闖進來,一下掃倒七八個,我認出他是殺掉齊王的那個黑臉大漢,他一入戰場便如蛟龍歸水,殺得一幹疲兵七零八落,加上又提了太子齊王人頭前來,一下子敵兵軍心渙散,不多時就敗退了。
我長長出一口氣,小李腿一軟,直直倒了下去。
四 賜婚
小李的傷並沒有大礙,隻悶睡了一天一夜,我無聊,也悶睡了一天一夜,等我們起來,四下祥和,仿佛前日所見,隻是一場惡夢。
長孫姐姐說阿琅在兵退後不久就醒來了,脾氣很執拗,說要找我算帳,我劫後餘生,心裏樂著呢,不跟她計較,想著等我玩夠了再回頭見她。
皇宮裏經此大變,長安城倒還是生氣勃勃,小李有一大堆的事要忙,長孫姐姐更忙,我隻好一個人去逛街,買回來大堆的綾羅綢緞,試穿了在鏡子前麵照來照去,有一日被小李看到了,眼前一亮,說要帶我進宮。
宮裏有什麽好玩的,我已經去過一次了,再說,人間的宮殿能與我龍宮相比麽?不過見他好意,也就隨他去了。
皇宮裏有兩個大的水池子,分別叫東海和南海,我一聽就笑起來:這麽小的池子,隻夠我遊一圈而已,也敢稱海!
不多時來到東宮顯德殿,小李在門口道:“臣江夏郡王李道宗覲見太子殿下。”我心中奇怪:小李不是任城王嗎,什麽時候又變成江夏郡王了?且不去管他。
秦王的聲音從殿中傳來:“道宗快進。”
小李領了我進去,他行跪拜禮,我卻遲疑了一下,小李剛要解釋,秦王已經擺手說道:“龍姑娘化外之人,無須行我世俗之禮。”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又變成化外之人了,愣了一會兒,有人搬凳子過來,我就坐了。
秦王道:“道宗求我賜婚,不知道龍姑娘家鄉何處,父母可還在堂?”
我聽得“賜婚”二字,腦袋裏嗡了一聲,想道:這可糟了,老爹叫我上來幫阿琅找如意郎君,我沒幫她找到,倒給自己找了一個,老爹不會叫哥哥或者姐姐上來給小李找個稱心娘子吧?依我老爹的脾氣,還真是不無可能,我揉揉腦袋,回答秦王問話:“我娘不在了,爹倒是有一個,不過……”
“不過怎麽了?”小李急急問一句,我看他一眼,說道:“不過怕是不會同意我嫁給小李。”
“這是為什麽?”秦王奇道:“道宗是我大唐的長城,有大功於本朝,又是皇親,前途無可限量,且還沒有家眷……以上種種,還不能入龍老爺子的眼麽?要不,我寫一道聖旨,請龍老爺子進宮商量一趟?或許能說服他也不一定。”
我揉著腦袋回答他:“我老爹在東海……比較遠。”
秦王攤開黃絹來,揮筆就寫,邊寫邊說:“不要緊,我著人接他進京就是……敢問龍老爺子大名?”
我苦著臉說:“我要是說了,你這聖旨怕是發不出去?”
秦王道:“但說無妨。”
我說:“那我說了啊。”
“說吧。”兩人都用鼓勵和期待的眼神看我,我頭皮一緊,說道:“我爹……我爹叫敖廣。”
秦王筆下一滯,道:“敖廣——與東海龍王重名?”
我糾正他:“不是重名。”天下除了我老爹,還有誰敢叫敖廣?!
秦王愣了一下,擱了筆,來回走幾步,道:“龍姑娘若是不願嫁與道宗,直說無妨,不必編此彌天大謊。”
我嚷道:“我什麽時候不願嫁他了,你問他自己啊!”
小李一臉冷汗,奏道:“太子明鑒,小三與我確實情深意篤。”
秦王青了臉,道:“既然情深意篤,那為什麽她不肯應承?”
小李還沒有作答,我已經叫出來了:“我應承有什麽用——我是龍啊,我爹怎麽肯讓我嫁給一個人呢?我爹不同意……我爹不同意……”我想到爹可能真的會給小李另找一個美嬌娘,隻覺得一陣委屈,不敢掉眼淚,但是聲音已經哽咽了。
秦王與小李麵麵相覷,良久,殿上隻有我的抽泣聲,小李小心翼翼地問道:“小三啊,你說你是龍,有證據沒有?”
我怒聲道:“證據就是我不敢掉眼淚啊,我眼淚一下來就會下雨,一下雨上麵查到今天沒有雨而下了雨我爹就要受懲罰。這還不夠嗎?”
小李掰開我的手指,回稟秦王:“還真沒眼淚。”
秦王說:“如果你掉淚,我們看到下雨了,自然信你,你現在沒掉淚,也沒有雨,我又怎麽去信你呢?我聽說龍要到水中方能顯原形,皇城之中有東海南海,如果龍姑娘覺得可行,不妨現個真身一看。”
這秦王膽子還真大,提議也有道理,可是我……我敢在小李麵前現真身嗎?以後他一想起我,是那麽碩大的一條龍,半夜裏起來還不嚇個半死。我頓足道:“不行啊,秦王你不知道,皇城中這兩個池子是我二叔西海龍王敖欽的地盤,我一現原形他就會跑去告訴我爹了,我爹一來,我可就跑不掉了。”
秦王沉吟半晌道:“正是要你爹來,我才有機會說服他呀。”
我不敢讓小李見我真身,左擰右擰就是不肯,秦王終於怒了,刷刷兩筆把聖旨填完,往地上一丟道:“都說龍是神物,東海敖廣若是有靈,速來一見!”
說也奇怪,那聖旨落地,竟是字字都轉為金色,然後一個個消失,我們仨目瞪口呆地看見我老爹呼哧呼哧地從地下冒出來,才鑽出一個頭就忍不住抱怨說:“小三啊,我九個兒子,加起來不頂你一個麻煩。”
我說老爹,你在下麵聽多久了?
老爹一吹胡子:胡說!我敖廣豈是聽牆角之龍。我見爹發怒,不敢強辯,隻在心裏想:你不是聽牆角之龍,隻生了條聽牆角的小龍。
老爹向秦王拱手道:見過人皇,不知人皇有什麽事找本君?
秦王到底是見過大場麵的,立刻回神來,說道:勞龍君遠行,卻是為我這堂弟向龍三姑娘求婚,還請龍君應允。
老爹咳了一聲道:我想和小女私下說幾句話,不知道人皇可有地方借?
秦王自然應允,叫人來領我們去了偏殿,又把人都撤了。
人一撤完爹就對我瞪眼睛:小三啊,我叫你上來辦的事呢?
我說:阿琅在秦王府,我已經叫長孫姐姐幫忙找個如意郎君配她。
爹說:那你這事兒你說怎麽辦呢,人皇向我提親,我又不好駁他的麵子。
“那就應了唄。”
爹說:你是龍啊,他隻是一個人,你有上萬年的壽命,他不到百年就完了,再說你也不能長期離水啊。
我想一想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同時解決阿琅和我的問題。
老爹麵皮一緊,說:不成.
我低頭一想也是,我是我爹捧在手心養大的寶貝,要嫁到人間已經是千舍不得萬舍不得了,要是脫胎換骨變了人,還不叫老爹哭死,趕緊滅了這念頭,又說:要不爹,咱們找點什麽靈丹妙藥,讓小李多活個千把年,積德下來也足夠成仙了。
老爹說: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嫁他呀。
我低頭說不出話來,我曾經應承他,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不能食言。然而要離開老爹,離開九個哥哥兩個姐姐,永不能回我的青芷園去,我覺得我的眼淚快要忍不住了。
老爹忙道:小三兒,你可不能哭啊,今天這塊兒沒雨。
我抽搭著說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爹。
老爹一陣感動,摸著我的頭說:算了,你這丫頭,等著出嫁吧。
我從指縫裏看去,老爹好像在笑……不對,有什麽事不對勁,我拉住爹的衣袖道:爹你有事瞞我!
老爹奸詐地笑了一陣說沒有,我再追問,他還是說沒有,我試圖威脅他,他說:小三啊,爹教你個乖,用鬥來量海是不對的,看人隻看相貌是看不到根底的。
這句話爹老早就教過我,我不知道他幹嘛突然又提這句話,是暗示誰有問題呢,我還要問,老爹一甩袖就走掉了,留話說叫我去告訴秦王,婚事他同意了,不過我辦完事要趕緊回宮,等著出嫁。
我轉回去同秦王說了,秦王好奇地問我:你還有什麽事要辦啊?
我說:我得把阿琅嫁出去,我覺得你也不錯,要不,你娶她?
秦王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可不想娶一條龍。又取笑說:道宗的王府裏以後要準備一個超大的水池。
我沒功夫和他解釋阿琅是人不是龍,隻恨恨切了一聲,說:我們龍才不要嫁給你呢。小李就知道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別笑了,他憋了一會兒,又笑開了。我問他:“你就不怕娶一條龍?”他說:“隻要是你,龍也罷,人也罷,我娶定了。”
我一陣暈眩,回頭去吐了起來:真酸。
我剩下的事就是琢磨著怎麽把阿琅嫁出去了。
在秦王的側妃楊妃的鼎力相助下,阿琅見了一撥又一撥的青年才俊,她隻是搖頭,搖頭,再搖頭。我惱了,問她:“你到底要什麽樣的人?”她鎮定地說:“除了敖謁我誰都不要。”
這可叫我為難,天底下隻有一個敖謁,叫我上哪找第二個去呢,剛好長孫姐姐經過,我向她求助,她捏捏我的臉(自從她知道我是龍以後就忍不住做這個動作)說:傻小龍,我們人有句古話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叫你嫁給江夏王以外的其他人,你會不會願意?你不願意,阿琅姑娘又怎麽會願意?
她這話說得好像有點道理,我捧頭想了一個日夜,隻好對阿琅說:你不願意嫁,我也沒辦法,我帶你去見大哥吧。
阿琅眼中放出光來,說:“再好不過。”
我於是向小李,秦王和長孫姐姐辭行,回東海去也。
東海還是原來模樣,湛藍的海水,怪頭怪腦的礁石,海風和我離開時候一樣好聞,我給了阿琅一顆避水珠,自己一個猛子就紮了進去,離開東海這麽久,我才第一次可以大大方方把身體展開來,盡情遊個夠。我遊了一圈回來,阿琅還站在海邊發呆,我一把把她拉下來,起先她還大叫,後來發現自己竟呼吸無礙,這才高興起來,她對我說:之前一直覺得我不是好人,怕我騙她來東海是準備淹死她。
我咚地一聲直栽了下去——我龍三長到五百歲,她還是第一個懷疑我不是好人的,大哥啊,小三這次犧牲可大了。
我帶她去離恨天,大哥欣喜若狂,整個離恨天都被他攪得不安寧,在隔壁關禁閉的八哥就嘀咕說:大哥你再鬧我就一口吃了她。這才讓大哥消停一點。
他們倆一見麵就開始說話,從別後說起,她說怎樣被任城王府的下人帶走,送進東宮,習舞,表演,他說怎樣在離恨天日日思念,又被小三敲詐掉琉璃宮(分明是他輸給我的)……正說得起勁,後頭傳來一聲大吼:“小三!”
小三老老實實應一聲:“在!”
老爹怎麽安排大哥和阿琅我可管不著了,他給我準備了一大堆的嫁妝,就車都能排出兩三裏去,小李來接我的時候看得直冒冷汗,叫人快馬加鞭回京城擴建王府,我樂嗬嗬地坐在轎子裏東看西看,走了個把月才到京城,秦王——不對,這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親自來主婚,婚禮熱鬧得很,不過把我和小李累慘了。
但是因為興奮,反而睡不著,我拉了小李上屋頂去看月亮,忽然看見夜遊神飛過來,笑眯眯地說:“小龍啊,恭喜!”
我笑眯眯地說:“不客氣,紅包拿來!”
夜遊神從口袋裏掏啊掏啊掏出一樣東西來,說:“我走以後你慢慢看啊。”我覺得他不懷好意,要伸手去抓他,他已經跑遠了。
我取出他送的東西來看,原來是一份記憶重現,話說很多年前,有隻小龍隨她老爹上天去玩,正在雲堆裏玩得不亦樂乎,忽然看見一個神君下凡曆劫,因那神君長得太好看,小龍看得出神,嘩地一下從雲上一頭栽落下去……小李笑得要暈過去了,我大怒:我就知道夜遊神這混蛋不地道!
這時候忽然傳過來一聲犬吠,這樣獨一無二的犬吠,我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二郎神的癩皮狗,果然一抬頭看見二郎神笑眯眯走過來,先繳上一個大紅包,然後說:“小龍啊,恭喜你終於找到廣虛神君真身。”
啥?他說我旁邊這個隻知道傻嗬嗬地笑的小李就是當初玉樹臨風,豐神俊朗,帥得一塌糊塗,讓本小龍一見傾倒的廣虛神君?
一愣神的功夫,癩皮狗又跑遠了,我又沒來得及報一腳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