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永恒
“所長,馬愛蓮是從你那裏知道密碼的,對吧?”丹朱問道。
老所長點了點頭。“我老了,記性不好,都是記在本子上,馬愛蓮要翻到是很容易的。她常常到我那裏來,我有時候也會過來。都是我的錯,太大意了。”
杜潤秋望著他,低聲地說:“所長,你大可不必這麽大義滅親的。”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這麽做。”老所長說,他的眼裏又有了那種熾熱的光芒,像日落時最後的光照。“有些東西,是決不能被傷害的。無論誰都沒有權利去傷害它們。還有,楊翰,他是我最得意的一個學生,他就跟我的親人一樣。阿勇是我的兒子,他並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但是,我不能讓我的學生死得這麽不明不白。”
丹朱輕聲說:“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
老所長點了點頭。“你說。”
“那究竟是個什麽地方?那天晚上,是您帶我們去的?您為什麽要帶我們去?”丹朱問。“那天晚上,馬愛蓮在我們的茶裏下了安眠藥,因為她和彭懷安打算繼續進行他們偷盜壁畫的事,怕我們礙事。秋哥喝了,我們沒喝,才能醒過來,跟著您過去。”
老所長看了她一眼。“你們沒發現那個地方就跟水月觀音像上麵的一樣嗎?當年的許玄清,不止是以仙芝為藍本,甚至連實景都有藍本。那個地方之所以能一直保存到現在,大概也是因為仙芝的希望,她喜歡那個地方。至於那個淨瓶……也是當年在千佛峽出土的。據說,這個淨瓶就跟觀音柳一樣,跟仙芝息息相關,就像觀音柳的枯黃和變綠一樣。我可憐那個姑娘,我也不希望她再殺人,我想讓你們帶走這個淨瓶……”
杜潤秋聽得有些糊塗。他插嘴問道:“您的意思是說,如果拿走淨瓶,她就沒有能力再殺人了?那以前為什麽不這麽做?據說,為了偷盜而死在她手裏的人,並不少啊!”
老所長這次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長。“你們真的認為那些人,都是死在仙芝手裏的嗎?”
丹朱吃了一驚,杜潤秋也怔住了。老所長冷冷地笑了一下。“你們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人性了。知道嗎,自從彭大發死後,下了一場大雨解了旱情,這裏的人們就相信,隻有給水月觀音上供,才能多下幾場雨,讓他們的生活好過一點。但是,並不真是有那麽多人有膽量去動水月觀音的腦筋的!”
丹朱顫聲地說:“是不是……其中的某些人……並不是盜賊……而是被……當地的人聯手……聯手……”
“那些被殺掉的人,都是些最被人看不起的人。”老所長苦澀地說,“也都是沒有人關心的人。那些年那麽混亂,加上迷信的作用,沒有人去管。直到這十幾二十年,人們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又成立了研究所,專門管理千佛峽,這種事情才逐漸消失了。其實,聰明一點、有點遠見的人,都已經覺察到這一點了,像九叔。”
老所長深深地看了杜潤秋一眼。“貧窮和愚昧,就是造成悲劇的根源。知道為什麽許玄清會嫌棄那麽一個美麗的妻子嗎?就因為仙芝是個有名的舞伎,在唐末戰亂的時候流亡到千佛峽一帶的,她最擅長的就是反彈琵琶。許玄清是個懦夫,他甚至不敢在文書上留下他妻子真正的身份,卻說是他的女兒,他根本不敢麵對自己的良心——如果他還有良心的話。”
他又笑了一下。“其實,我也是個很軟弱的人,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也動搖過,一開始,我並不真想把事實揭示在你們麵前,我甚至還給你們指過錯誤的方向……”
他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地說:“剛才……你們真的看到豆子了嗎?豆子……它不是已經死了嗎?”
曉霜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一下子抓住了丹朱的手。杜潤秋也隨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他“啊”地一聲低叫,頓時覺得頭暈目眩。
這時候,夕陽西斜,千佛峽被籠罩在落日的光裏,淒豔如血。河流裏的冰塊已經都化了,水流奔湧,衝擊著兩岸的沙石。那兩行榆樹,似乎也紅得更豔了,枝葉仿佛都是在血裏浸過一樣。傍晚的冷風穿過峽穀,發出颯颯的聲音。
第三窟的鐵門是開著的。有兩個人站在洞窟的門口。夕陽的光灑在他們身上,給他們籠上了一層金紅的光暈,似真似幻。
一個是楊翰。他仍然跟杜潤秋他們第一次見的時候一樣,一身黑衣,鏡片下的那雙眼睛,熱情而又聰慧。
另一個是個女人。一個一身輕紗衣裙,頭挽雲髻的女人。極美麗的一個年輕女子,臉如銀盆,雙眉如畫,眼角含情,嘴唇如花瓣綻放。
杜潤秋揉了揉眼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楊翰和那個絕色的女子仍然站在一起。他們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楊翰的懷裏,還多了一隻黃貓。
“丹朱!!!”曉霜忽然尖叫了一聲,她死死拽住了丹朱的手臂。杜潤秋驚覺地看著她們倆,不知道這兩個女孩又在搞什麽花樣。隻聽見曉霜抓著丹朱,連聲地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了,他們會永遠活在這裏,楊翰會活在他最愛的地方,永遠……讓他們去吧,還有什麽比這更接近永恒?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永遠的東西,丹朱,你真的就不覺得感動?丹朱……”
“啪”地一聲,不知道什麽東西從丹朱的手裏滑了下來,落到了地上,碎了。杜潤秋低頭一看,是那個羊脂白玉的淨瓶,他們在竹林拾到的。
曉霜的眼淚已經沿著臉頰滑了下來。陽光裏,楊翰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豆子也仰起臉,對著他們“喵嗚”了一聲。
楊翰的笑容,在沉落的光線裏,慢慢變得透明,最後消逝。
老所長一個趔趄,像是雙腿已經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一樣。杜潤秋雖然暈眩得厲害,但仍然手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看到,老人的臉上,已經老淚縱橫。
“這會是他的希望。他會永遠活在他所愛的地方,永遠守護著千佛峽。”
說完這句話,老所長推開了杜潤秋,向他之前休息的那間小平房走了過去。
“走吧,你們也該走了。”
輕輕的“叩”地一聲,門關上了。與此同時,杜潤秋聽到了從另一排的平房裏傳來的兩聲槍響。
一前一後的兩聲。
杜潤秋轉過頭。千佛峽已經沉入了一片暮色裏。那盞昏昏欲睡的燈,終於熄了。
一切都結束了。隻有傍晚的風聲,依然穿林渡水而去,不肯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