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朝雲無覓_第二十二回 癡情虞姬 自投羅網解困局(一)
泉水潺潺,懶洋洋地舔著素裹青苔的嶦岩。曦,一點紅,啄破朝霧,羞答答地探頭樹梢,投落山頂巨石……
微微蜷坐巨石,背倚溫熱懷翼,顏兒慵懶地仰頭蹭了蹭寬闊肩頭,揚指點了點泉眼方向,微眯惺忪雙眼,道:“雍山五泉,雍水之源,便是指這個?”
嗯……輕輕掖了掖大氅,覆好懷翼,苻堅未曾睜眼,唯是戀戀地用鬢角蹭了蹭雲鬟霧鬢。
臉頰窸窣微癢,一絲鑽心的溫潤鼻息沁入心尖,周身裹著他的氣息,淡淡的,陌生又熟悉,玉靨緋紅淺漾,映著曦光愈顯熠熠,顏兒不由莞爾,微微扭頭,仰視著俊逸的下顎,道:“你的字分明是永固、文玉,為何哥哥偏叫你永玉?”
唇角微漾,揚起鼻翼一道細弧,苻堅睜開眸子,眸光繾綣,輕聲道:“問了整整一夜的為何,竟還不累?”
撅嘴一嘟,笑得嬌俏,顏兒揚手捏住挺拔的鼻梁,幾許撒嬌道:“為何?”
輕輕晃了晃頭,笑愈濃,眸光放得悠遠,似陷入兒時回憶,又是一笑,苻堅道:“你該問你那笨哥哥,為何記岔了。不急,等會見著便可以問了。”
笑一瞬凝住,青蔥玉指亦僵住,顏兒悻悻地垂下手,耷下眼瞼,墜入霧靄冷凝般的愁思,見著哥哥便得即刻啟程,涼國邊境何其遙遠,遠得杳無音信,卻無論如何也遠不過生死別離,長安之行,他可能全身而退?
笑褪散,麵色一沉,苻堅振了振,掂了掂懷翼,強撐著打趣道:“永玉甚好,順口……世上隻你兄妹二人如此喚我,豈不更好?”
澀澀一笑,分明深埋愁思,顏兒朝暖烘烘的懷翼拱了拱,小鳥依人模樣,癡癡點頭,一瞬,佯作俏皮模樣,攤開手心,驕橫道:“既叫永玉,隨便送我一塊碎玉,可好?”
一怔,唇角微微扯了扯,淡淡笑意掩不住眉宇的一絲惆悵,苻堅摸索脖頸腰間,劍眉微蹙,那絲惆悵化作濃濃歉意。
見他此般窘迫模樣,禁不住想笑,又抑不住苦楚暗湧,莫非……天意如此,今日一別竟連半件念想都留不得?心幽幽一沉,強擠一絲笑意,顏兒揚手止住苻堅的腕子,噙著笑微微搖頭。
反手掌著柔荑,瞥一眼身側,眸光一閃,苻堅清然一笑,道:“等著。”便騰起身,跳下巨石,蹚著半長不短的青草,俯身低頭找尋起來。
“有了!”驚喜地弓腰,不知撿起何物,苻堅一路小奔過來。
忍俊不禁,迎麵之人哪裏像個王侯,倒活脫脫頑童模樣……顏兒嘟嘴,朱唇翹得愈發嬌蠻,一手叉腰,一手攤開掌心,微微撥了撥玉指。
嗬嗬……爽聲一笑,明眸染著朝霞盡是笑意,蜷指緊握,苻堅佯裝鄭重地遞了上前。
蔥白掌心裹著白森森的紗布,攏著一顆玲瓏白石,渾然皓潔……
顏兒驚喜地抬眸,凝著超逸眉峰,抿唇清婉一笑,雙頰浮起一抹赤霞。
笑,爬上眉梢,苻堅貼近一步,凝著白石,微嚅唇角,拂過一絲愧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雖不及玉石金貴,卻勝在不朽。先當我欠著,他日定送你塊好的。”
“嗯,姑且收了吧。”顏兒掂了掂掌心,一攏指,握著白石翼翼地送入袖口,捂了捂。
抬眸瞄一眼日頭,古銅麵色幽幽一沉,苻堅淡淡道:“該……下山了。”
貼著溫熱的背脊,伏在寬闊的肩頭,他的噗噗心跳近得似貼在身前,心尖隱隱刺痛,眼眶氤氳霧簇,顏兒湊著臉頰貼上溫熱脖頸,緩緩闔目。
幽香縈繞,夾著豆蔻嬌羞,透著爛漫天真,纏在心頭,似菟絲枝蔓滋生攀滿心穀,些許窒悶,背脊如貼軟玉,酥麻得碎了此心此人,額際微微浮起一抹細汗,嗓際似騰起一抹輕煙,致命的消渴……苻堅深吸一氣,小心翼翼地循著石階下山,抬眸望了眼身前身後的親衛,壓著嗓子輕聲道:“顏兒,等會……我……走不開……便不送你了。你……萬事小心。”
悶鍾重鎮心房,透不過氣來,不送……也好,揮手別離徒增傷悲罷了,微微點頭,顏兒輕輕嗯了一聲,鼻一酸,眼一熱,一滴晶瑩已順著眼角滑落古銅脖頸……
脖子一炙,一點火星焦了此心,薄唇幾度微啟,卻不得一語,苻堅默默踱步,背脊分明是不盈一握的嬌羞,為何卻是心頭難以承受的甸甸?昨夜,她的心思,自己如何不知,可……既不知自己何日殞首,又豈能負她一片芳心?
車軲轆吱吱嘎嘎地響著,顏兒歪倚著蜷在一角,癡癡地凝著掌心的白石,淚淒淒滑落。一路往西,自是活路,可……白石蒙著雨簾,瞬間似溶入掌心,順著血液流淌全身,心窒悶,身窒悶,透不過氣來的沉重……昨夜,自己多想化作荷池裏的一朵菡萏,虔誠地將此心此人揉做縷縷蓮絲,繾綣地攀守住心湖裏蕩漾的那兩葉眉峰,然,他竟不允……星夜相擁,拂曉觀日,他的心思,自己如何不知?情,原隻是萌芽,然,這一夕一朝卻似填補了一生渴求。若得有心人,誰道一夕一朝不是今生?
猛吸一氣,淚淌了滿麵,顏兒緊了緊掌心,蹭地騰起,一掀車簾,微揚聲線哽道:“哥……哥,停車。”
東海王府門前,苻堅撫了撫馬鬃,扭頭朝苻法清然一笑,道:“軍營和家中就有勞大哥了。”
眉角一蹙,苻法疾步上前,牽住韁繩,定定地搖搖頭,勸道:“堅弟,長安萬萬去不得。聽我的,暫且留在雍州,大娘他們……我們再想法子。”
眸光幽沉,苻堅振了振,深吸一氣,篤定道:“不用相勸了,此去縱是九死一生,為了家人,你知……我已毫無退路。我們已扼住各路勤王通道,皇上顧及京畿安全,未必會貿貿然殺我。”
權翼、薛讚杵在府門前,神色幽淒,緊擰著眉,卻無從開口相勸。
淡淡一笑,苻堅抬手拍了拍兄弟的肩頭,捎了眼寬慰,便跳上了馬。緊擰著韁繩不鬆手,雙眸騰起一抹輕霧,眉宇拂過一抹痛意,苻法沉沉地喚道:“堅弟……皇上的性子,有異常人,你——”
微微仰首,望了眼天際,已近晌午,苻堅扯了扯韁繩,透著幾分悲壯地打斷道“大哥,易地而處,你也會如此。對嗎?”
喉結一滯,苻法無奈地耷下手來,片刻,悶悶撂下一聲“保重”,便逃也般扭頭進了府。回望一眼,一記揚鞭,苻堅領著一隊親衛朝長安奔去。
承明殿,苻生四仰八叉地癱靠在榻上,眸子幽暗,眸光銳利若刃,上下打量殿堂中央的那捧蒙霧清蓮,目及額際纏裹的紗布,眼波微微漾了漾,旋即,操著難以置信的口吻哼笑道:“你真當自己傾國傾城?為了你,朕會放了到口的獵物?你憑什麽?就憑這張臉?哼……朕要什麽女人沒有?比你美的,多了去了。”
心幽幽一虛一緊,顏兒合手,指尖輕輕摳了摳紗布,唇角一勾,傲然地抬起下巴,笑綻作一朵清晨含苞菡萏,清婉明澈,道:“就憑……皇上……喜歡我。就憑……我是這世上唯一可能懂皇上的人。”
笑褪作一縷孤傲不屑殘留唇角,苻生直起身,撫膝朝前稍稍傾了傾身子,淡淡道:“喜歡?江山於朕,亦不過爾爾,更別說女人。”
心已然遁入潭底,深深埋入淤泥,顏兒幽吸一氣,抑住周身輕搐的恐懼,窒悶嗓際的恥辱,豁出去一般,拖著腫痛的雙腳朝前挪近幾步,直勾勾地凝著雕龍眼罩,柔荑拂過腰間,輕扯腰帶……
顫巍巍的身影,映著窗欞投入的午後陽光,折射一抹媚惑幽影,清綠衣裙剝落,藕粉褻衣若妍妍細蕊,吐露芬馨,恰似木槿映夕陽剝落枚枚花瓣,淒美不可方物卻透著致命的薄涼……心竟是一揪,眸子騰起一抹烈焰,苻生騰地起身,疾步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