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 赤染佛光_第六回 無用則棄 六齡稚子難...

白發郎中果真留了下來,白日裏,不是與何離對酌,就是纏著跛老頭下山腳采藥,夜裏隻顧對著瓶瓶罐罐琢磨得出神。若海頭幾日還吩咐刀兒寸步不離地監視,見老頭倒也安分守己,久而久之便也淡然了。

老頭雖和氣友善,卻打死不肯透露自己姓甚名誰,終是怕累及家人吧。也不知是哪個孩子淘氣,戲稱他作“白頭翁”,老頭倒樂嗬嗬地應得順溜,於是這名便傳開了,大夥索性稱他白老頭。名字已然是這月影宮最大的禁忌,最大的奢侈。

反反複複地折騰了七八日,七七總算大好了,隻是小拐還是些許癡癡愣愣。

“哎……”七七無精打采地坐在榻上,唉聲歎氣。

六兒蹦著貼了過來,捎了眼關切,道:“師傅怕你過了病氣給大夥,這些日子才讓你和她同住的。師傅從不與人同住,叫你搬回來也是沒法子的事。”

一撅嘴,七七愁苦地凝著六兒,道:“我不是為這個,六兒姐姐,小拐她……還沒好,她不會出事吧?”

一愣,六兒輕舒一氣,淡淡說道:“她膽小是出了名的,怕是嚇破膽了。這性子……哪裏能做玉兔?出事是遲早的事。”輕描淡寫這麽一句,倒半點不似出自八九歲的孩童之口。

七七不解地望著六兒,愈發苦悶,不由耷拉下頭來。

搖搖頭,六兒扶膝起身,邁開幾步又扭頭道:“七七,別說我沒提醒你,玉兔的事……你還是少理,理也沒用。有空還不如背背詩經,你落了那麽多課,光靠每日早起一個時辰就能補上?”

一怔,七七鼓了鼓腮,支吾道:“慢慢背……總能趕上的。”

眉頭一皺,神色倒頗似莫愁,六兒不耐地往回踱了一步,端著大人的架勢訓道:“師傅說了,月娥營是綁在一塊的,你若不好,隻怕會累了大家。師傅對你這麽好,你可得爭氣才行。”

七七咬咬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雖依舊不明這日日習詩經、識音律到底作何用,但六兒說的沒錯,無論如何該努力才是。

暖春,清濛空氣夾著淡淡花香,啾啾鳥語空靈輕快。莫愁打開窗欞,撐起窗棱子,展開雙臂,閉目深吸一氣,任清風花香襲入琴室……姑娘們癡醉地深呼吸。

思緒一瞬飄回靜謐禪林,七七仿似瞧見了母親的笑靨,嘴角不禁微揚,頃刻,雙眸卻是一紅,淒淒地耷下頭來。

莫愁瞧在眼裏,柳眉微微一蹙,順了順容顏,一邊朝九霄環佩踱步,一邊緩緩說道:“遠古五弦,內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宮商角徽羽,加弦文武,合稱七弦。七弦既已識得,從今日起我便教大家音域和指法。”

姑娘們皆麵露喜色。一一滿是希冀地凝著莫愁,一瞬,又禁不住愁悶地問道:“師傅,早前習琴時便聽說,瑤琴技法不下千種,我們還得念詩,又得習蕭瑟胡笳等各色樂器,這何時才學得完?”

唇角一翹,莫愁凜凜地掃了眼四下,淡漠說道:“兩年……你們隻有兩年。一一……你既已有些底子,你便該少半年。”

“啊……”愕然,姑娘們不由七嘴八舌地驚呼起來。

眉角微蹙,莫愁揚手不耐地隔空壓了壓。琴室一瞬鴉雀無聲。

“師傅……”七七深吸一氣,撅著小嘴怯怯問道,“那……兩年後,我們學什麽?”眾人皆是一凜,惴惴不安地凝著莫愁。

眸光瞬即幽寒,莫愁定定地望著七七,薄唇不自然地扯了扯,半晌,淡淡道:“你們……自有你們的去處。”

眉角一枯,莫愁接著道:“既已說開了,我不妨直說,今日所學不僅關乎明日的性命,更關乎主公的大業,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明白了嗎?”姑娘們似懂非懂地癡癡點頭。

屋外忽的傳來喧囂打鬥……

嘎吱——

琴室的門被推了開,跛老頭愣頭愣腦地探頭張望,些許焦急些許歉意地喚道:“娛靈大人,何將軍和若海打起來了,勞您去勸勸。”

“知了,這就來。”柳眉一皺,莫愁不耐地掃了一眼,回眸一凝,拂了拂手,淡淡道,“一一,你領著大家繼續。”嘎吱——莫愁掩好門便踱步入坪。

“這是怎麽了?”六兒伸長了脖子往窗欞細縫望去,喃喃道,“難不成還是為了拐子的事?”

一一端著架子,凜凜道:“六兒,閑事莫理……”

心頭一沉,七七憂慮地望向房門,時下一一所言已半句不曾入耳。自戟兒出事,小拐便不曾開口說話,唯是癡癡傻傻地呆坐榻上,夜裏還曾失禁幾回,惹得玉兔營眾姐妹嫌棄。足足半月不見起色,若海漸漸失了耐性,便要揪小拐逐出玉兔營。何離打死不肯,兩人免不得爭鋒相對,竟驚動了主公司馬復。難不成主公也不要小拐了?心揪亂,七七撅著嘴,慌亂地摳著手指。

坪裏,若海轉身一旋,繞開何離,眼露得色一笑,伸手便去揪呆立一側的小拐。足尖狠抵青石,何離飛身一轉,伸拳向若海的麵門擊去。拳勢夾勁風,揚起鬢角碎發,若海顧不得小拐,跨後一步偏頭躲閃,一手糾住鐵拳,一手回掌……

嘭——左肩被迎麵一記狠拍,何離不由身子一晃,好在馬步紮實穩了下來,拳峰一轉揪住若海的腕子猛然一甩,左腿一抬離若海腰際不過指餘卻收了回來,忿恨道:“好男不與女鬥!”

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發髻都些許散亂,若海揚手拂了拂發鬢,幽幽直起身,冷冷瞥了眼小拐,哼道:“為了個膽小如鼠的丫頭,你竟敢忤逆主公?你是活膩了,我雖敵不過你,可我營下的影武……處置十個你也不在話下。”

唇角緊抿,何離輕蔑地瞟了一眼,並不理會,轉眸掠過一絲輕柔暖風,招招手,道:“小拐,過來……”

鼻翼微顫,小拐哆嗦嗦地吸了口氣,足尖怯生生地挪了挪,終是僵了住。

“嗤……沒用的東西!月影宮不養廢人。”若海一瞧小拐便火上心頭,又要衝將過來。

“唉……”一把拉住若海,莫愁清柔一笑,勸道,“丫頭就是膽小了點,前兒個我問過白老頭,這身子骨好得很。”

“莫非你也敢忤逆主公?”不耐地甩手掙開莫愁,若海冷言冷語,旋即似記起什麽,輕蔑之意愈甚,一記蔑笑,“這一開春,奸賊冉閔竟稱了帝,魏國……哼……笑話!難不成你是惦念著那舊相好,妄想做……娘娘?”

“你——”

臉漲得通紅,下顎微顫,莫愁深吸一氣強壓怒火,斜睨一眼若海,餘光又掃了眼何離,唇角一翹,傲慢道,“為了圓姐姐的娘娘夢,我這不都把命豁了?姐姐竟還如此猜忌,叫我情何以堪。主公的確說過,無用之人必棄之。可這丫頭有用沒用,尚言之過早。”

眸光一斂,若海定定地瞅著莫愁,這女人向來眼界高過眉,對何離粗鄙嗜酒嗤之以鼻,今日卻……唇角一嚅,若海蔑然冷笑,倒似等著莫愁繼續。

莫愁不慌不忙地踱近小拐,俯身牽起瑟瑟發顫的小手,既不瞧若海也不瞧何離,自說自話:“姐姐若是放心,大可交月娥營照料幾日。若這丫頭還不開竅,到時再遣不遲。”

油燈微漾,月娥營空氣冷凝,眾人齊刷刷地盯著莫愁身後的小拐,眸光盡是不屑怨憤。七七卻舒了口氣,噙著一絲笑定定地瞅著小拐。如芒在背,小拐低埋著頭,眸光依舊些許呆滯。

“師傅,這丫頭都不會起夜,竟尿床,這等人怎配與我們同榻?”九兒直挺挺地起身,微昂著頭,一臉傲慢。

莫愁卻不動怒,反倒寵溺地睨了眼九兒,柔聲嗔道:“你這孩子沒大沒小。”九兒撒嬌般努了努嘴。

七七抬眸瞅了眼九兒,心底竟湧生一絲羨慕,這月娥營裏數一一、六兒和九兒最得寵,從取名來看便知六兒和九兒是得了偏寵的。而一一全因年紀稍長較為懂事,加之才華出眾,才得了莫愁額外關愛。對這群沒爹沒娘的孩子來說,師傅的一點關懷彌足珍貴。

瞥了眼愣著出神的七七,莫愁輕笑道:“七七,由你照看小拐如何?”

蹭地站起,七七乖巧地笑了笑,瞅著小拐定定點頭。

“去……”莫愁輕輕推了推小拐。瞧著小拐怯生生地朝睡榻挪步,莫愁複又補道:“七七,好好照顧小拐,三日後她若還不好,這月影宮就留不得了。”

呆滯的雙眸掠過一絲驚恐一絲希冀,小拐癡癡僵了僵,一瞬又緩緩挪步。

翌日清晨,玉兔營習武場……

何離皺著眉,難掩的焦慮。若海雙手環抱胸前,將信將疑地睨了眼木柵一角簇頭低語的兩個小人兒。莫愁唯是抿唇笑笑,唇角浮起一絲得意。

片刻,七七牽著小拐走上前來。小拐低瞥一眼七七,恭順地朝場前的三人福了福,道:“師傅,小拐都好了,今日就能練功了。”

眸光一亮,何離驚喜地望了眼莫愁,捎了眼感激,便幾步迎上前去,攬著小拐往習武場踱去。從若海身側擦肩而過那瞬,何離尚不忘扯唇一笑,幾許得意幾許輕蔑。

若海瞪大眸子,胸口微微起伏,片刻,順了順,不耐地瞟了眼莫愁師徒二人,甩手離了去。

師徒倆循著石階默默踱步,半晌不語。餘光掃了眼身側,莫愁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小拐的心病白老頭都治不了,你是怎麽做到的?”

一愣,七七抬眸望了眼師傅,嘟嘟嘴,些許落寞地說道:“小拐沒病……隻是怕若海……不敢留在這兒。她以為病了就能離開這兒。可是她不曉得,她哪裏能活著離開這兒。想活……想戟兒……病就好了。”

一驚,柳眉一蹙,莫愁不由住步,凝眸七七,眸光紛雜,片刻,輕笑著點點頭解嘲道:“求生是本性,小拐那丫頭看似愚鈍,不料……真是小瞧了你們這幫孩子。”

眼眶一瞬潮潤,七七哽了哽,咬唇竭力*淚水,低聲道:“小拐沒錯。我也想活……我答應娘要活著,我還要去龍——”話從口出,七七生生咽下,小小年紀已然知道世事凶險,有些話萬萬說不得。

揚手撫了撫細卷的發辮,莫愁搖頭笑了笑,瞬即,眸光微沉,道:“莫不是去龍城墓?”

愕然抬眸,七七盯著莫愁,驚得說不出話來。

又是一笑,莫愁移眸望了眼無垠的新綠,深吸一氣,道:“你發熱時叨叨個沒完……誰沒個小秘密?知道藏著便好,對誰都說不得,我……也當從未聽過。”

澀澀一笑,七七默默數著步子,心頭些許釋然。這些日子晨起晚睡的頭一件大事,便是默念母親臨終之言,隻要空下來,七七便會在腦海裏一遍遍過著母親的模樣,自己答應過母親,一定記住她……記住自己的名字……

胸口一悶,淚奪了眶,七七悶悶地抬手拂了拂眼。餘光一掃,莫愁佯裝不覺,眸光渙散地凝著迷蒙天際,思緒抽離,耳際卻似隱隱浮起那聲聲稚嫩嬰啼。晃了晃頭,莫愁慌亂地緊了緊步子,竟不顧七七疾步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