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玉厄漸生(二)
眼前已經是熱浪濤濤,明月甚至都看到地麵上升騰起的熱氣,翻滾著向上,迷蒙熱氣之中卻是一隊人漸漸行進,便見一女子舒適地坐著矯攆,周遭之人為她打了一把陰涼傘,侍婢正扇著扇子前行。
“快些走,這樣熱的天都要把人曬化了!”那女子的聲音由遠及近,明月微微晃神,忽而皺了眉心。
是上官香嬋?
明月隻覺得精神有些恍惚,心底卻還保留著一些清醒。
她怎麽來宮裏了?
心中微微苦笑,原來人最落魄的時候,情形隻會更加雪上加霜。
外公去世的時候並不見上官香嬋為他守喪,甚至是頭七的時候也不見給燒一張紙上一根香,如今相見,真是不知該如何麵對。
遠遠便見上官香嬋滿頭的珠翠,行動間泠泠作響,讓明月覺得甚是吵鬧,眼底愈發見黑,那矯攆便來到自己的跟前。
“我當是誰,原來是太子妃啊。”
上官香嬋輕嗔一聲,一雙修飾得極其美麗的妙目從攆椅上垂下來,看得明月身上一陣nian膩地厭惡。
不在意她這樣的冷嘲熱諷,如今罰跪的是她,自然是要忍這一時之氣的。
可是上官香嬋並不這麽想,她見明月不肯說話,更是囂張起來,話鋒一轉,眉目間出現一點陰戾之色道:“怎麽,你也有這下跪挨罰的時候?怎麽不見太子殿下為你求情呢?嘖嘖,真是可悲啊,這大熱天兒的。”
淺扯了唇角,明月抬眼睨視一下,聲音喑啞卻不失清泠:“是了,這樣大熱的天兒,妹妹也有閑心在這裏慪氣。”
上官香嬋從鼻翼間哼出一個冷笑,端坐起身子,麵上已然變得寒意涔涔:“你這樣囂張,看來這罰跪的效果還有沒有起到啊?”
“是否囂張妹妹心中自有定數,隻是若讓太子殿下看到你這般蛇蠍模樣,不知道妹妹此前一番楚楚可憐的裝相是否前功盡棄了?”
明月毫不留情的打斷上官香嬋的話,字字如珠璣,叫她青了臉。
“上官明月,今天日頭好,你就好好享受吧!”上官香嬋說罷,往身後一倚,一行人便泱泱離去。
“主子。”
巧兒見他們走遠,慌忙扶住明月已經開始晃動的身子,不無唾棄道:“真是拜高踩低的小人!”
“罷了。”
明月吃力一搖首道:“如今我也輪不上和她爭論了,想來這些日子她也沒少費心思,隻怕慕容沛對她情意正濃,否則她也不敢這樣囂張。”
巧兒心疼明月,見到明月已經幹白的雙唇,不由得眼眶一酸道:“主子,一個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您快起來吧!”
說完便攙扶著明月起身,她在活動雙腿的瞬間,眉心緊緊一顰蹙,但仍舊咬著牙沒有發出聲音。
再次起身,雙腿已經沒有了知覺,明月堅持著站起身子整理衣裙,端正儀容。
巧兒忙不迭地給她擦著額上的汗水,明月腳下踉蹌著,幾乎是一步一停地瘸著走著,身旁的巧兒不忍心看到明月這樣辛苦,便攙著她來到朱牆底下的陰影之中。
方才在太陽底下曬的發暈,此刻來到陰影之中,驀然身上一涼,緊接著被曬過的地方便是火辣辣地疼痛,明月勉強一手撐住牆壁,輕喘了幾下,胸腔之中便是一陣瘋狂的跳動,幾乎是要從嗓子眼中跳出一樣。
“主子……”
巧兒的聲音好似是從九天之外傳來一般,明月隻覺得眼前和耳邊都是一片嗡嗡作響的蜂鳴,恍惚之中甚至覺得自己要飄忽起來。
天旋地轉地感覺隻在一瞬間便褪去,明月也不知道巧兒攙和著自己走了多遠,隻隱約覺得耳邊傳來鬼泣一般地嗚咽,開始明月以為是出現了幻覺,但是駐足之間卻見巧兒也是四處張望。
“是誰在哭?”明月啞了嗓子問道。
“不知道,奴婢去看看。”巧兒說著,卻有些不放心地看著明月。
“你去就是,我沒事。”明月示意巧兒自己扶著牆壁,巧兒這才放心離去。
明月跟著她的腳步勉強走了幾下,隻見朱牆到這裏一空,變成一座朱漆黃鎖的大紅門,嚶嚶地哭聲便是從裏麵傳來的。
仰首抬眸,便見上書隸書幾個大字:裳春苑。
“裳春苑。”明月在唇齒間念著這三個字,慕容沛也對她說過,她對這個很有印象,這是梅妃生前的住處。
這位梅妃曾經是雪國當今皇帝的最愛,人自然是生的風嬌水媚,更可貴的是她美妙的歌喉,一聲出來宛若黃鶯啼鳴,二聲出來便似弦拋九天,相傳皇上曾經就是為她的歌聲所吸引,那時候她還是浣衣局的一個小小的奴婢,卻不想直接越過了官女子的位置,連躍三級做了常在。
梅妃封位之後十分受寵,可以說是一枝獨秀,就連如今的儀貴妃都不能與之比肩,她的裳春苑也是夜夜繁歌,可謂是三千寵愛於一身。
隻是不知為何,那位梅妃卻在最好的年紀無端自戕,惹得皇上十分傷心,但是因為她出身卑賤,且沒有子嗣,所以並不能載入史冊,更不能以任何的禮儀下葬。
裳春苑就這樣被荒廢了,後宮眾人也是對梅妃這個人三緘其口。
但是這樣的傳奇女子,終究還是被傳成一段野史,流瀉在外,就連明月這樣深居簡出的人也是有所耳聞的。
正思忖間,便見巧兒出來道:“主子,是德妃娘娘身邊的碧兒。”
德妃?
明月雙眸掠過一絲疑惑,但還是略一張望道:“帶我進去看看。”
迎麵便和碧兒打了一個照麵,隻見一個不過是一個十七八上下的娟秀宮女,正在低首抹著眼淚,見到明月過來慌忙行了禮道:“三小姐金安。”
微微頷首,明月心知方才巧兒已經介紹過自己了,不由疑惑道:“好端端的怎麽在這裏哭呢,你們家娘娘呢?”
碧兒聞言不由得又紅了眼圈,作勢又要掉眼淚道:“娘娘在裏麵呢……”
明月環視一周,卻見偌大的裳春苑空蕩蕩,並不見任何服侍的人,微微蹙眉道:“德妃娘娘也是正宮,怎的不見服侍的人?”
碧兒微微一抽泣道:“娘娘身子不好,儀貴妃娘娘便說娘娘不祥,更是撤走了其他服侍的人……”
心中一驚,明月登時看住她道:“帶我去看看你們家娘娘。”
碧兒聞言不勝感激,慌忙一個重重的行禮,轉身帶著明月來到內殿,她強撐著腿上疼痛來到內寢,還未進去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傳來。
內寢之中帷幔重重疊疊,顯得格外昏暗,德妃正在榻上沉沉睡著,她年紀不過二十三四,卻好似快年近三十一般,蒼白如紙的麵上隱約還可以看的出當年的端莊慧美,隻是因著病痛的折磨,以然消磨得差不多了。
德妃睡的很輕,幾個小小的腳步聲便將她吵醒,她費力的張開雙眸,呻吟一聲,見到明月卻微微有些驚訝,她身邊的碧兒旋即淺聲道:“娘娘,這位是新晉的醫女,丞相家的三小姐。”
她聞言溫然一個笑意,緩緩道:“坐罷。”
明月微微一個行禮,便坐到德妃的榻邊道:“偶然經過娘娘的住處,聽聞娘娘身子不大好,不知可否為娘娘請一個平安脈?”
德妃苦笑一下,卻也不拒絕:“勞煩你了,病中本不該見人的,無奈本宮是老毛病,所以隻好怠慢了。”
明月在她身下墊了一個軟枕,從藥箱中取出絲絹道:“病向淺中醫,醫者原就是治病救人的,沒有什麽怠慢不怠慢地道理。”
說罷,柔荑便搭上德妃細白的手腕之上,仔細的診脈之後,明月眉心卻蹙了起來。
“本宮的身子,本宮自己知道。”德妃見到明月細微的神情,便寬然一笑道:“從前留下的毛病,大抵是沒有辦法治愈了。”
明月見她大有棄意,心下有些不忍道:“娘娘不要這麽說,還是有機會治好的。”
德妃溫潤的眉眼之間緩緩暈開一個澀然的笑意,垂眸道:“你無需安慰本宮,本宮知道,自己不會再有孩子了。”
明月心下一酸,卻不想問是何原因,這樣的隱痛,大抵是沒有人能夠體會了。
德妃見明月微微失神,自知說的有些太深,便道:“讓你聽我閑話了。”
“不,”明月輕輕搖首,凝著德妃的雙眸道:“也許我無法體會娘娘的失子之痛,但是失去骨血親人的感覺卻是能夠體會幾分的。”
德妃會意,側首喃喃道:“陳提點是一位好太醫。”
明月聽她這樣一說,乍然之下有些驚異,但旋即卻不得不佩服起來:德妃雖然久在病中,但是耳聰目明,宮中所發生的事情,她亦是心如明鏡。
明月微微斂頷,便聽德妃頗為觸動道:“世事無常,你也要節哀。”
“多謝娘娘關心。”
明月曉得她的寬慰,一語之後便默默不再說話。
轉而到桌子上寫下了一份藥方,吩咐了巧兒到太醫院中去配好,起身之間腳步有些踉蹌,一邊的碧兒慌忙扶了明月的手臂,小聲道:“小姐小心。”
“謝謝。”明月很是感激,方一轉身,就見德妃若有所思道:“你是怎麽了?”
明月方想開口掩飾過去,卻見一邊的碧兒先聲道:“奴婢方才見到三小姐被儀貴妃罰跪在長街的甬路之上,不由得想起當年之事,所以才落淚。不知道三小姐是怎麽得罪了貴妃娘娘,竟要在烈日炎炎下受罰。”
德妃在聽到“儀貴妃”著三個字的時候,眸中驟然寒霜了幾分,有些發白的唇角含了幾分尖銳道:“不想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這樣囂張不可一世!”
明月被提及此事,心中有些難當,便問道:“娘娘也知曉儀貴妃心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