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廢後

“皇後失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用一種陰陽頓挫的口吻將皇帝的詔書頒布下來,跪在朝陽宮中的侍女們,各個緊緊低著頭,身上顫抖,茫然無措。

身為當事人的嬌月比任何人都要沉靜,獨自坐在梳妝鏡前,描眉畫眼,對待太監傳達的旨意恍若未聞。

韓愨廢後之心不是一天兩天,畢竟她看見了他所有的軟弱不堪,自卑如他,在麵對自己之際,就會想起那些被欺壓的記憶,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是個靠著女人,方才坐上帝位之人。

她諷刺一笑,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因為出身的緣由,眉宇間帶著一抹驕矜,與滔天權勢養出的富貴,縱然隻穿著正紅色的常服,仍舊靚麗的讓人不敢直視。

魏女娥緩緩降低目光,隻見那長裙上細致的針腳繡出大片的牡丹,幾顆鴿子蛋大小的珍珠分別鑲嵌在花蕊上,陽光下熠熠生輝,刺的眼睛疼,連這心裏也冒酸水,卻仍舊保持體貼溫柔的微笑:“嬌月姐姐,陛下說了,搬去長門宮後,一切待遇仍舊,你自幼嬌慣,委屈不得,以後的日子還長,我定會仔細拂照你的。”

嬌月將摻著鴆毒的胭脂均勻的抹在唇上,由著它抹殺自己餘下的生命,然後站起轉身,裙擺緩緩地掃過地麵,猶如一朵朵攤開的浪花。目光平靜的毫無波瀾,掃過魏女娥之際,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嬌月?嬌月也是你配叫的?”

尤記母親帶著六歲的她入宮,先帝詢問閨名,母親笑盈盈道:“因怕受不得富貴,養不住,便一直未取名,不如請陛下賜名。”

先帝並未推辭,笑道:“皎若秋月籠銀煙,灼若芙蕖出淥波,不若便叫皎月吧。”

一旁的太皇太後聽罷,搖頭道:“皎,有‘好似’的意思,我的外孫女本就是那天上的明珠美月,哪裏用像。便叫嬌月吧,她合該一輩子驕傲下去。”

先皇取名,太皇太後賜名,何等的榮耀,魏女娥,的確不配。

兩個人兩句話的功夫,戰火已經升級,哪怕是代傳皇帝旨意的太監,都盯著腳尖,一句話也不敢說,何況其他人,一時間靜謐無聲,連呼吸都刻意的壓低。

魏女娥站在殿門口,逆光而站,光線達不到嬌嫩的麵容上,添了幾分昏暗。她麵色如雲山霧罩,不見喜怒,隻有那精心描繪的遠山眉輕輕一挑,徐徐道:“忘了告訴你,侯爺去世之際,你家兄長在孝期作樂,悔恨之餘自盡了。”

她是最卑賤的宮女,卻漸漸成為最高貴的女人,而昔日要被自己仰望的人,卻已經跌落穀底,都不用自己在仍下去幾塊石頭,就死的不能再死。

她很滿意這個結局,於是居高臨下,目光憐憫,兔死狐悲。

原本淡然的程嬌月眼中忽然湧起無限的風暴,高聲中夾雜著不敢置信,亦或者不願相信:“他說過不會對我兄長動手!”

魏女娥微微一笑,嘲諷道:“陛下也說過,若得阿嬌,金屋藏之。”

可惜,一個都不作數。

什麽驕傲,什麽華貴,通通作古。她程嬌月不過就是個被負心人拋棄的可憐蟲,父親被一手害死,兄長死還要扣上一個可笑的帽子。

好疼,她用盡心血養了一條狗,最後變成狼吃了自己,吃了自己所有的親人。

可她永遠不會示弱,就算是疼的直不起腰,她也蔑視的望著眼前的女子:“你既然記得這麽清楚,可記得下一句?利令智昏,鼠目寸光,你不過如此。”

魏女娥麵色不改,用一種惋惜的口吻,不動聲色的刺破人心:“鼠目寸光不假,眼下我能看見的,也隻有我那孩子了。不過你要是看見大皇子,想必也能明白我的慈母心。那孩子生的白白嫩嫩,眉宇間有七分像陛下,若是你沒被下了絕育的藥,有孩子,大約也是如此了。”

程嬌月瞳孔放大,她沒有問是誰給自己下藥,因為心知肚明,所以深吸了一口氣。

韓愨,好狠的心。

八年,她因為生不出孩子,喝了多少碗湯藥,仿佛是血裏頭都是那苦澀的味道,這嘴唇一張一合,都是充滿腐朽味的湯藥味,熏的她站不住,眼前恍惚,語調卻是輕快無比:“我落井你都不忘下石,便沒誰像你這般熨燙仔細,不愧是最會鑽營主子心意的宮女出身。”

魏女娥惱羞成怒,如水的眼眸中顯露出冰冷的意味,聲音卻一如既往的輕柔:“是什麽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笑到最後的人是誰。”

嬌月憐憫的看著她,真是愚蠢的女人,“我至少知道我因何而敗,你卻不知你因何而起。”

若說韓愨是因寵愛而立魏女娥為後,不如說他需要一個隻能仰視他,依附他,順從他,來滿足他高高在上心裏的女人。

她的眼中滿是嘲弄。

“程氏,你若在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魏女娥袖下的手抖了抖,原本戲弄的心情消散的幹淨,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對話,不該是這樣。她平靜了心緒,然後不緊不慢道:“哪怕你昔日高高在上,現在也卑微入骨。接旨吧,現在的你承受不起抗旨不尊的罪名。”

程嬌月看都不看她一眼,隨意的坐在一張梨花木四角榻上,她實在站不住了,甚至連做正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若無骨的靠著引枕,懶懶散散說:“這麽多年,也不差這一回了。”

風輕雲淡,不以為然,那副樣子深深的刺痛了魏女娥的心,冰冷的涼意從心底蔓延至全身,忍不住質問道:“廢後棄婦無子寡居,你還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故作姿態?”

程嬌月感受到體內的毒素在慢慢蔓延,連指尖都有些顫抖,不由得一笑:“果然還是出身低微了,我現在就來告訴你,什麽叫資格!我到死都是皇後,而你是繼後,繼室在正妻牌位前,持妾禮。我雖然被廢尚且能保住性命,隻是我不要而已,而你若被厭棄,保的住性命麽?”說罷,嘔出一口血,殷紅的鮮血落在衣擺上繡著的牡丹花,紅豔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