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十八章 你還好嗎

短暫的震驚之後便是慌亂與恐懼,方才還在練拳的弟子、吃饅頭的弟子、打著哈氣的弟子,丫鬟,小廝,門房,幾乎在同一時間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尖叫聲:“著火啦,快跑啊!”

然而,四麵圍牆早已燒成火牆,風助火勢,稍稍距離圍牆近一些的人,早已惹火上身,全身的衣料與皮脂被火灼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配合著哀嚎慘叫,令人不由心驚。唯一還開著的大門也早已被大火包圍,有驚恐萬狀的小廝尖叫著跑出去,卻不是被大火燒死,便是被候在門外冷眼看著這一切的黑衣男子一劍刺死。

終於有弟子反應過來,運起輕功想要自火牆之上飛身逃出生天,然而卻在身形甫一越過牆頭的一刹那,便有火箭“嗖”地射出,眨眼間便將那人燒成一團火光,仿佛西天墜落的金烏,呀呀慘叫著,扭曲了身體和麵容。

直到披著外衫的陸江震一臉震驚和憤怒地走出來時,大火依舊在熊熊燃燒。然早有反應過來的弟子互相組織著去拿了盆缸鍋桶,打水向火牆撲去。

如今敵人似乎是在欣賞他們垂死掙紮的模樣,並不急著下殺手,那麽,此刻便是唯一的逃生機會!

陸江震掃了一眼漸漸蔓延到中庭的火勢,忽然半蹲身子,紮了個穩穩的馬步,而後將雙手抬至身前,伴隨著一聲氣壯山河的大喝,排掌推出:“喝!”

氣勢驚人的掌風不知如何便將他身邊正努力潑水的弟子手中水缸中的水吸了去,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而後向蔓延而來的大火撲去。

嗤啦

大量的水汽升騰而起,漸漸地遮住了新城派眾人的視線。陸江震暗暗舒了一口氣,隨即大喝道:“都去給我打水滅火快!”

身後原本有些呆掉的眾人被這一吼喚回了神智,忙轉身去抬水滅火了。

這樣看來,有盟主在,他們逃過這一劫的幾率很大嘛。

然正值此時,一道清冽冷戾的聲線驀地響起,話語中似乎是含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又帶著一絲仿佛意猶未盡的調侃:“陸盟主的震天掌用來滅火倒也不錯。”那語調,竟好似真的這般認為一樣,含著點點輕淡的不屑笑意。

然這聲音飄飄渺渺,竟好似是從不同的方向傳來一般,四麵八方,皆有淡淡的輕淺回音,陸江震聽在耳中,卻無法辨別這聲音的主人究竟在何方,頓時心下一驚,麵上卻還是不動聲色,隻皺了眉,喝道:“什麽人,做什麽裝神弄鬼?快快現身出來!”

“嗬……”清冽如玉石撞擊一般的輕笑聲響起,那不知身在何方的人道,“陸盟主以前難不成是走江湖耍把式賣藝的?怎麽這詞兒聽著,好似那些個號稱降妖伏魔的半仙們一般呢。”

這聲音實在醉人,尤其那清冽的笑聲,清清淺淺地在心上飄蕩,縱然看不見人究竟在何方,可僅僅這聲線清雅,便讓人浮想聯翩,在腦海中勾勒出動人心魂的畫麵來。而這話語裏的意思,莫說是對堂堂武林盟主,就算隻是個江湖小蝦米,聽了這樣的話隻怕也會大怒,然而陸江震卻在怒色一閃而過之後,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麵上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

眼前的水汽漸漸散去,最先映入陸江震眼簾的,便是已然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山莊大門,而後,便是大門外立著的一排藍衣侍女,這些藍衣侍女每個人麵上除了淡漠便再無其他神色,每個人腰間都懸著一柄長劍,她們的右手,正按在長劍的劍柄上。而在藍衣侍女們的正中間,與他陸江震遙遙相對的,便是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駿馬之上,是身著一襲繁複華美雪裳的絕色公子。

風華傾世,容冠天下。

陸江震腦海裏浮現這麽八個大字,一時之間竟是再也想不出來其他。直到他身後傳來女子的慘叫聲,驀然回眸,眼裏卻隻映著自己妻子與女兒瞪大了眼眸,滿臉鮮血緩緩墜倒的身體。

不知何時,火勢小了許多。山莊裏出現了許多身著黑衣的男子和身著橘色衣裙的女子,每個人手中都握著自己的兵器,麵色冷酷地收割著新城山莊裏的生命。

“不住手!住手!”陸江震似乎此時才猛然反應過來,淒厲地大吼一聲,身形一展便撲向自己的妻女,然而卻隻堪堪接住女兒墜倒在地的身子,已經觸手冰冷。

“爹……爹……”最後喚了他一聲,陸鳴箏便闔上了眼眸。

陸江震虎軀一震,似是不敢置信般:“箏兒?箏兒!箏兒你醒醒!箏兒……”做爹爹的在漫天鮮血拋灑中抱著女兒已經冰冷的身子,最終咆哮出聲,“白詩纓你去死!”

依舊震天動地的咆哮,緩緩放下女兒的屍身,陸江震驀然回轉身子,腳下恨恨一跺,已經不年輕的麵容扭曲著帶了滔天的恨意,一掌向騎在馬上的雪裳公子拍去。

身後慘嚎聲漸漸弱了,陸江震眼中此刻卻什麽都沒有,隻映著那雪裳公子麵上雲淡風輕的笑痕,在他血紅的眼眸中,在他滔天的恨意裏,幻化成沒有人心的修羅惡魔。

“你還我女兒來,魔君!”陸江震嘶吼。

然,騎在白馬上的雪裳公子卻連一個眼神也吝惜於他,隻抬起墨玉眸子掃了一眼屍陳滿院的新城山莊,蒼白的薄唇勾起一抹意興闌珊的笑意,她輕輕抬手扯了一下韁繩,就那麽在陸江震似有地崩山摧之勢的震天掌下,沉寂從容地緩緩掉轉馬頭,悠哉離去。

陸江震的震天掌在泥土地上印下一個巨大的圓坑,而後他斷成兩截的身子,“啪嗒”一聲,落在了自己擊出的土坑中。

那一雙猩紅的眼眸裏漸漸地流出血來,已然死去的陸江震瞪著一雙血紅的虎目,那仿佛實質一般的恨意如同利劍一般向前紮去,然那悠哉驅馬行著的雪裳公子卻渾不在意,依舊風儀落落,墨玉眸光清冽淡漠,唇角笑意雲淡風輕。

凜冽風過,拂起雪色華裳衣袂,撩起如墨如緞青絲。

真真風華絕代,世間難尋。

“燒了罷。”輕拂的微風,送來這樣一句輕柔的話語。

白馬葬情的身後,騰起漫天洶洶大火。

四國曆1894年的二月,琉風,隱霧,啟習,忘炎四國,所謂“江湖”,幾近覆滅。

二月初,自忘炎國開始,迨至三月中旬,連同其他三國,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武林新秀,幾乎人人難逃魔君毒手。

新城山莊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當日所有的新城派人,全數葬身火海。

漫天大火,就好似西天的晚霞,絢爛得不可思議,也淒豔得不可思議。

而就在新城山莊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時,魔宮人馬已經抵達邊西邢家。

同樣亦是一場映亮了夜空的大火,同樣沒有一個人活著走出邢家。

縱使如此,江湖小道消息傳遞亦是極快的。

魔君終於泯滅人性,喪盡天良,將毒手伸向了這天下,江湖。

一時間江湖上人人自危,散人閑客紛紛遠離居處,標榜“四處遊曆”;然大型的江湖門派和武林世家卻沒有那樣的時間和魄力,隻得咬牙硬撐。每日裏活在膽站心驚之中,生怕下一刻那象征著死亡的雙月標記便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漫天火起,一切都化為灰燼。

然,盡管“有間客棧”發出了警示,每天卻還是會有或大或小的江湖門派和武林世家慘遭滅門。

月祈茅家,伏月洪家,西覃派,冷業幫,西蓬崆酊派,霖衍胡家,臻非劉家,河仲武家……

四國之中,大小門派、世家多如漫天繁星,然這魔宮好似行動毫無章法,所挑選的下手對象也完全沒有標準,各不相同。

有時候明明它已經就在某個世家門派的旁邊,卻在忙完“手頭的事情”後,便視而不見地離去。

沒有人摸得清楚,到底魔君緣何凶性大發,也完全搞不明白,這些被滅的門派、世家到底哪裏得罪了魔君。

江湖人心惶惶,也曾組織過兩次反抗的剿殺行動,卻無一例外地,所有人盡數有去無回。更為可怖的是,無論是燒毀一切的大火,還是屠戮反抗的武林人士,那一襲風華絕代的白衣魔君,從未真正地動過手。

江湖風起雲湧,廟堂也並不平靜。

琉風國孝仁帝頒下聖旨,昭告天下,撤白詩纓琉風國“殿前閑人”一職,收回其在琉風國的一切特權,並聲明琉風與魔宮再毫無幹戚。

隱霧國景文帝在此時迎娶啟習國雪臻公主,並冊立為後,表示與啟習永結秦晉之好,實則行結盟之意。

忘炎國老皇帝力求長生,偏聽偏信,卻誤食有毒丹藥,眼見時日無多,便退位養病,頒下禪位詔書,東宮太子宮鶴烯,即位登基。

亂世在此刻將臨,仿佛之前所有的籌謀與策劃皆是在等著這一把大火來拉開亂世的帷幕一般。四國邊疆動蕩不安,每隔幾日便要發生大小摩擦數起,卻被各方的戍邊將領強行壓下。待到這一日,忘炎國與啟習國的邊境交界處,兩個村子的百姓發生械鬥,死傷過百。積怨已深的兩方將領再也忍不下去,幾乎同時下令出擊。

這到底是將領太沉不住氣,還是曾有密旨抵達邊疆,已經不重要了。

琉風國,蒼冥山,雨纓宮。

素容殿中,一襲華美白裘的美麗女子合衣倚在玄冰榻邊,身後墊了兩個軟枕,墨色青絲流瀉,雪色華裳層疊。她倚著床榻軟枕,纖細白皙的手中正捏著方才聆風居傳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