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三十章 卻令馮夷空自舞(一)
賀蘭頻螺乘坐馬車從王府出來,穿過大半個龍城,來到位於興善坊的伽藍尼寺前下了車。寺中主持早就得到了消息,迎立在門外。龍城佛寺雖多,尼寺卻隻有寥寥五座,伽藍寺是官修寺院,自賀蘭王妃以下諸達官貴人的家眷禮佛多數來此。因此伽藍寺每月逢五的日子閉門隻供貴家女眷們來上香。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區別,平民百姓倒是愈加對這裏趨之若鶩,佛寺香火鼎盛,每日前來禮佛上香的婦人多不勝數,這日又不逢五,主持迎了王妃後直接將她帶入內堂。
堂中供奉著一尊貼金釋迦牟尼像,依然是犍陀羅的風格,佛像栩栩如生,眉目深刻,軀體豐滿而端莊,彷如世尊臨世,既親切又慈悲。賀蘭王妃進來,深深跪拜。旁邊的女尼燃起三炷香送到王妃手中,她接過來,偶一抬頭看了那女尼一眼,微微一怔,隨即轉過頭來繼續行禮上香。
主持已經命人在一旁備下了點心奶茶,見王妃禮佛完畢,這才說:“今日外麵雜人多,請王妃在此處歇息,我將靜照留下聽候照應。”
賀蘭王妃點了點頭,讓她去了,這才轉向那名被主持叫做靜照的女尼,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點點頭說:“晗辛,你扮作尼姑也還挺像模像樣呢。”
晗辛將僧帽脫下,露出一頭長發,笑道:“多謝王妃誇獎,他日如果我無處去了,看來還能找到個容身之所。”
“這種不吉利的話還是不說為妙。”賀蘭王妃拉住她的手:“來,坐下跟我說。初雪讓我來見你是為了什麽?”
“卻沒時間坐了。還得麻煩王妃跟我走一趟。”
“哦?”賀蘭王妃四周看看,“這裏你們還嫌不夠隱蔽嗎?”
“想請王妃見的人不方便來這裏。”晗辛遞過一套衣裙來:“委屈王妃換身衣服,以免暴露行蹤。”她一邊說著,自己也飛快地將頭發編起來,脫下僧袍,露出一身侍女的服色來。
賀蘭頻螺有些猶豫:“這……不能帶我自己的人嗎?”
“王妃不是要救世子嗎?眼下晉王對王妃和我家夫人的監視都太過嚴密,所以才要勞動王妃親自出來。如果帶了鶯歌燕舞走,豈不是自己暴露行蹤?”晗辛幾句話就將利害剖析清楚。賀蘭頻螺聽說事關世子,自然不敢再有所延宕,也換了衣裳,與晗辛避人耳目地出去。
門外就停著一輛牛車。北朝世代征戰,律令規定除了丁零諸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乘用馬車,隻能以牛和驢作為拉車的牲畜。賀蘭頻螺卻從未坐過牛車,一切皆覺新鮮,小心翼翼由晗辛攙扶著上了車坐進去,驚訝地發現行走比馬車還要穩些。晗辛看她的樣子也猜到一二,笑道:“牛車其實更舒服,隻是慢些。王妃不要著急。”
賀蘭頻螺笑了笑:“不妨事。隻是不知咱們要去什麽地方?”
晗辛微笑,卻不回答。隻是轉身掀起窗簾向外張望。
賀蘭王妃略覺不快:“怎麽,連我也不能知道麽?晗辛,我可是連貼身伺候的人都沒有帶,對你全然信任啊。”
“娘娘既然信任晗辛,就請信任到底。屆時就算有人追問,一切推到我頭上就是了。”
賀蘭頻螺沒想到她如此強硬。隻是自己都已經上了人家的車,這幅模樣哪怕叫嚷出去隻怕也沒人相信。何況事關世子,她自然不能大意,隻好先將不快忍住,耐心地坐下。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牛車停了下來,賀蘭頻螺正要下車,卻被晗辛按住。晗辛衝她搖搖頭:“王妃莫急,還沒到呢。”
果然聽見趕車的車夫與外麵什麽人問答了幾句,牛車就又緩緩動了起來。賀蘭頻螺將窗簾撥開一條縫向外看,隻見身後已經是一座坊門,門旁立著兩個士兵,便知道她們這是進了龍城七十二座坊中的其中一座。隻是此時正是中午時分,連個日影都不好找,就更不好判斷方位了。她有些失望,放下車簾轉身,見晗辛看著自己似笑非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低下頭去。
既然進了坊也就不遠了。又行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這回晗辛先下車去,與人交涉了幾句,又回來,衝賀蘭頻螺笑道:“王妃還得耐心再等等,以防有人在周圍盯著,我先去看看。”言罷複又轉身離開。賀蘭頻螺隻得在車上等著。
一時間周圍再沒有人聲,靜悄悄隻有寒鴉撲棱著翅膀從頂上飛過的聲音。四周的人也不知哪裏去了。賀蘭頻螺坐在車中,漸漸覺得手腳冰涼,透過車幔映進來的陽光落在臉上,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眉眼口鼻。她索性閉上眼,感受著那一絲暖意。慢慢將事情在腦中回放了一遍。
起初是葉初雪暗示她今日要來伽藍寺禮佛,出府的時候聽說葉初雪在書房將平宗絆住,以至於走出了三個坊後麵才有人追上來。賀蘭頻螺不知道葉初雪是怎麽和晗辛互通消息的,但一切顯然已經安排好了。她出來前問葉初雪到底要她做什麽,葉初雪隻說來了就知道了。卻不知道到這裏來要見的是個什麽樣神秘的人物,能幫她救世子。
沉思間隻覺冷風襲來,有人上了車。賀蘭頻螺問:“可以進去了嗎?”
她睜開眼,卻發現坐在對麵的人並不是晗辛,而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正笑眯眯衝著她笑。見她看著自己,那人拱手行禮,說道:“王妃勝常,向來可好?請恕老奴不能施禮。咱們見麵的事萬分緊要,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所以隻能委屈王妃了。”
賀蘭頻螺聽他說話聲音尖細,又仔細打量他的容貌,一張圓臉膚白唇紅卻是一根胡須也沒有,猛然認出來:“你是……高賢?”
高賢笑道:“王妃別來無恙,咱們有些年頭沒見了。”
賀蘭頻螺一時間心頭百般滋味一起湧上來,盯著他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半天隻能冷冷哼了一聲出來。
高賢本是平宗身邊得用的內官。至正元年平宗擁立平宸複位後便將他安插在平宸身邊做內廷總管。當初延慶殿之變,高賢提前向平宗透露了風聲,又拿著平宗的象牙牌將守在宮外的楚勒等人引進來才平息了內侍作亂。這一役高賢居功至偉,被連升三級提拔為中常侍,統管內廷諸文官,職權之大,地位之高僅次於中侍中,是所有內官中的第二號人物。賀蘭王妃本來對他也是十分熟稔的,隻是六七年沒見過麵,他又沒穿內侍的服色,王妃無論如何想不到今日會見到他,一時沒有認出來而已。
賀蘭頻螺看著他,突然想起那日葉初雪拿著一份名單讓她指出有誰堪用,名單上排在首位的就是高賢。隻是賀蘭頻螺惱怒他因為告密而導致平若之後被拘遭笞,也知道他一貫是平宗的心腹,當時並沒有向葉初雪指出高賢的名字。
“怎麽會是你?”
她問的沒頭沒腦,高賢卻早有準備,知道她會問些什麽,笑道:“葉娘子說,王妃覺得能信任的人,殿下定然早就重點監視了。隻有王妃覺得不可能出手相助的,殿下才不會留意防範。”
“出手相助?你?”王妃冷笑,舊恨未消:“若非你當初出手相助,又怎麽會有今日的局麵?你這回又要如何相助啊?”
高賢額頭上冷汗涔涔,他想下跪,卻發現車廂狹小,根本施展不開。如此封閉的空間中,如此少的表達手段,他迫於無奈,隻能直視著王妃的眼睛,誠懇地說:“王妃怨恨老奴,老奴也知道。隻是老奴一生受殿下恩澤,入值內廷身上也負有殿下的重托,當日情形凶險,殿下若毫無戒備地去覲見,隻怕如今已經屍骨無存。老奴對朝堂上的爭執一竅不通,是陛下親政還是殿下攝政也自有大人們去決斷,老奴心中隻有一個心思,便是不能讓殿下有半分危險。這番心意,還請王妃體諒。”